第31章 缥缈峰頭雲散
紹聖三年,也是西夏天祐民安七年,大理天授元年。在漢人的史書裏,這一年風平浪靜,而在遙遠的西方,比當年盛無崖與兩個同門涉足的裏海之東更遙遠的西方,一支從萊茵河畔出發的烏合之衆抵達了君士坦丁堡。他們像強盜一般燒殺搶掠,或戰死,或病死,或被俘,最終只剩下不到三千人。同年,由貴族和騎士組成的正規軍沿着這群烏合之群的足跡重新東進,被後世稱為十字軍的第一次東征。
李秋水在紹聖三年的春天裏與世長辭。在他死後,盛無崖并沒有立即帶着他的遺體回缥缈峰,而是留在靈州,等小師弟的後人們為他操辦水陸道場,追薦亡靈。她像是一個幽靈,日日徘徊在虛極殿,卻沒有任何人發現。
不久後,丁春秋趕到了靈州。她換了身白衣,與盛無崖一道留在了虛極殿憑吊逝者。或許是太孤獨,又或許是太悲傷,丁春秋常在李秋水的靈前與盛無崖說話,不管對方有沒有聽見。
“年輕的時候,我心高氣傲,即不忿那個女人搶了正妃的位置,也不滿您……也不滿他心裏的位置不屬于我。青蘿出生後,我一氣之下帶着她離開了靈州,終生沒讓他見着女兒。”
“可現在,他的正妃沒了,他的女兒沒了,他自己也沒了。”丁春秋将臉頰貼在棺梓上,幽幽嘆道:“争來争去,最後萬事皆空。”
“你還有個外孫。”盛無崖提醒:“他在大理做皇帝。”
“他應當記不得我這個外婆了,沒什麽意趣。”丁春秋搖了搖頭,回過頭問:師伯……他,師父走的時候,安詳嗎?”
對于這個問題,盛無崖不好回答。畢竟小師弟散功時忍受了極大的痛苦。見她沉默,丁春秋苦笑了一聲:“我不該這麽問……您都來了,他十有八九含笑而逝。”說到此處,白發蒼蒼的婦人落下了淚,哽咽道:“我錯了,掌門,我錯了,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如果當年我沒有……師父應該不至于不敢去見您……”丁春秋淚雨如下:“他畢竟是我師父,我害他遺憾了一輩子……”
之後的一個月,李秋水嫡親的孫女銀川公主,并虛竹、段譽、蘇星河、函谷八友、靈鹫宮九天九部及大理國皇帝等人陸續齊聚靈州,為夏王送行。按照黨項人的規矩,李秋水的屍身要歸葬皇陵。盛無崖本以為自己還得當梁上君子盜屍,但銀川公主得知了祖父的遺願後,親自出面與黨項皇族交涉,最終商定陵中只留祖父的衣冠,身軀則交由丈夫師門的長輩帶走。
出殡的那天,西夏皇族描金繪銀的棺椁裏只放了一套夏王生前穿過的冕服。逍遙派衆弟子跟在盛無崖身後,一路将棺椁送到了皇陵。靈州城外,百姓自發搭建的路祭攤子一直延伸到黃河岸。盛無崖一眼掃過,看見一個暌違多年的故人正在路祭攤子邊整理香燭,白衣如霜似雪。
“師兄?”她詫異地喚了一聲。
巫行雲擡起頭,沖師妹輕輕颔首。
靈州的葬禮結束後,盛無崖用北冥真氣将師弟連人帶棺凍成了冰疙瘩,扶靈西去。逍遙派各代弟子都尾随在後,其中有不少人都是第一次踏足天山缥缈峰。如段譽、函谷八友、阿碧、以及丁春秋等人。
路過河西走廊時,衆人能看到南邊白雪皚皚的祁連山。逍遙派僅剩的兩個二代弟子并肩行走在茫茫草原上,北歸的大雁成群結隊地從天空飛過。
祁連山下少炊煙,天高地闊草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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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薨浦一如昨日,缥缈峰的十八天險也未曾改變。盛無崖帶小師弟歸山後,将他放在了地宮石室裏,用堅冰嚴嚴實實地封了起來。當天晚上,段譽與蘇星河歇在一處,總也睡不着,時不時就把她大師姐搖醒,确認道:“這裏真的是師父以前住過的地方?”
“是啊。”蘇星河頂着睡意,無奈地沖小師妹點頭。
翌日,蘇星河和段譽的黑眼圈一個比一個重,顯然都沒睡好。
盛無崖在地宮裏陪了小師弟七天。七天後,她從地宮裏走出來,大徒弟匆匆來報,說表妹丁春秋在梅園中散盡了一身功力,自盡而亡。
她愣了愣,對一臉戚容的蘇星河說道:“你先去給她收斂下,為師一會兒就來。”
蘇星河領命離開後,盛無崖突然嘔出了一口血,濺在了地上的殘冰上。她嘆了口氣,将染血的堅冰埋起來,覺得自己可能兇多吉少了。
自她修練北冥神功以來,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沉睡,多年後醒來,內功總能突破瓶頸,突飛猛進。但最近的那次沉睡,她不是正常醒來的。她因此真氣亂走,胸口一直隐隐作痛,即便後來好生調伏,到底還是留下了隐患。
現在,那個隐患正以摧枯拉朽的态勢迅速擴大,将盛無崖逼到了懸崖邊。
這年六月,缥缈峰迎來了短促的夏天。盛無崖将段譽喚道竹園,叮囑道:“譽兒,你如今是逍遙派的掌門,為師有一件事情,需你銘記在心,代代相傳。”
“師父,您請說。”段譽坐直了身子。
“大宋當今的端王趙佶,十一年後将迎來第九個兒子。若那個孩子果然起名曰構,日後果然還要繼承大統,你就殺了他。”
“!”段譽驚呆了,結結巴巴道:“師父您怎麽知道?那不是還沒有發生嗎?”
“為師夜觀天象數十載,才窺來這一線天機。”盛無崖開始忽悠:“或許不準,所以你記着,他叫趙構。若他一生籍籍無名也就罷了,若他當真稱帝,你就永絕後患。”
“是,弟子記着了。”段譽叩首道。
見徒弟答應下來,盛無崖松了口氣:“其它就沒什麽事了,你去忙吧,為師走了。”
“啊?”段譽一臉懵逼:“您又要下山遠游嗎?什麽時候動身啊?”
“一會兒就走。”
“那您等等,我去給師父收拾行李,大師姐和二師兄他們知道嗎?我去叫他們來給師父送行。”
“去吧,以後多多保重。”盛無崖愛憐地看着徒弟說道。
段譽火速從地上爬起來,一溜煙跑去找兩位同門了。盛無崖站起身,最後看了竹園一眼,轉身離去。
缥缈峰依舊雲封霧鎖,大風從雪山高處刮來,穿過松林,穿過靈鹫宮的石檐,最終湮滅無聲。盛無崖想起逍遙子,沒有往山下走去,而是一步一個腳印,往天山的更高處跋涉。
誰料沒走多遠,就被一個人攔住了去路。
“師兄?”盛無崖停下了腳步。
“師妹要去哪裏?”巫行雲問。
“不去哪裏……”盛無崖摸了摸鼻子:“就随便走走。”
“那我與師妹一道吧。”巫行雲淡淡道。
盛無崖有些慌亂,也有些不安。她嘗試着把師兄勸回去,可那人無動于衷。兩人沉默下來,氣氛粘稠而壓抑。走到一半時,她渾身氣血亂竄,喉頭的腥氣怎麽也壓不住,整個人都恍惚起來。她強行打起精神,沖巫行雲笑了笑,說道:“師兄你看,今天出太陽了。”
巫行雲停下腳步,死死地盯着她,聲如寒冰:“你知道你的臉色有多差麽?”
“啊?”盛無崖摸了摸自己的臉:“我皮膚一向挺白……”就在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的十個指頭都已經發青了。盛無崖尴尬地把手指往袖子裏攏了攏,想說一句“可能是凍着了”,可普一張口,她口中的腥氣便再也壓制不住,全部嘔了出來。
她愣了愣,前襟一片刺目的紅。
“我……”她說不出話,身體直直倒下。可她并沒有因此栽到雪中,而是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她努力仰起頭,只能看見師兄好看的下巴。天上似乎下起了雨,大顆大顆的水珠迎頭灑下,滾到了她的衣領裏。
盛無崖伸出手,接住了一顆雨滴,雨滴滾燙灼熱,燙得她整顆心都跟着顫了起來。
“師兄……你——”
巫行雲把她打橫抱起,沉聲問:“師妹想去哪裏?我帶你去。”
“我,我想走一走師父當年的路……”盛無崖躺在大師兄的懷裏,有氣無力道。
“好,我們一起走。”巫行雲把她穩穩地摟進了懷裏。
盛無崖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離大師兄這麽近過,她能聞到他身上的淺香,能看到對方的喉結,還能聽到這人的心跳。她師兄的心跳非常有力,卻也非常慌亂,亂得不成樣子。模模糊糊間,她似乎聽見了自己過去的聲音,還有兩位同門的吶喊。他們仨一遍又一遍地喚着“師父”,隐隐帶着哭腔。盛無崖想回頭看看當年的自己,告訴她不要哭,可她已經沒有力氣了。
終于,兩人走到了缥缈峰絕頂。巫行雲抱着她轉過身,最後回望了一眼來路。盛無崖也因此得以看到,遠處追來的人影,竟是蘇星河、段譽、虛竹等人。
“走吧。”盛無崖催促道:“別讓他們看見,別讓他們難過。”
“嗯。”巫行雲點頭,縱身一躍,真的像神仙那樣飛了起來,最終消失在了北方的天影裏。不知道多久後,兩人走到了一處人跡罕至的冰谷,四周都是雪山。
“把我放在這裏就好……”盛無崖說道:“師兄你回去吧。”
“不急。”巫行雲坐在冰谷中搖了搖頭:“我送送你。”
“……”盛無崖虛弱地答應了:“師兄,你別難過,生死循環,皆是自然之理。”
巫行雲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抱住了她。盛無崖埋首在他的頸間,再次想起了過去的荒唐事,她舔了舔幹澀的嘴唇,終于忍不住,朝着對方的脖子輕輕地咬了上去。她看不見師兄的表情,只覺得他渾身一震,似乎整個人都僵住了。
“師妹……”許久後,巫行雲開口,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你這樣對我,是要負責任的。”
不能再像上次那樣。
巫行雲心中這樣想,嘴上卻沒有說出來。
他的師妹并沒有回應他,對方清癯的身體很快失去了溫度,變得冰冷異常。巫行雲低下頭,見她師妹已然阖上了雙眼,整個人都被白霜裹住了。
他低下頭,輕輕地碰了碰那人的雙唇,苦澀道:“你又這樣,不辭而別。”
可懷裏的人再也不會說話了。
與世隔絕的山谷中,白衣男子靜靜地坐在冰上,一動不動。金烏西墜,遠處的雪山漸漸失去了璀璨的光彩。白衣人擡起手,揮掌擊向了正對面的雪山。這一掌勁力磅礴,袖風如海,山體被擊中發出了可怖的崩裂聲,随即大量積雪鋪天蓋地地滾了下來。
一山崩,萬山裂。冰谷四周的山脈均被影響,轟隆隆地雪崩不止,直到将整個冰谷填平,再也看不見那兩個白衣人的身影。
尾聲1
大理,一個和李秋水長相毫無二致的年輕男子身着一身女式嫁衣,将表親家的阿姐拉進了寝殿。那女子的年紀看起來比男子大很多,穿着一身男式衣衫,星眉劍目,俊逸非凡。
“表姐,你終于屬于我啦。”男子将表姐拉到床上坐好,一邊給她卸妝一邊說道。卸完妝後,他又端來熱茶讓女子潤了潤喉嚨,然後小心翼翼地,将那人推倒。
被推倒的人,正是姑蘇的慕容複。自她精神失常以來,一直都像小孩子一般乖巧,表弟讓她做什麽就做什麽,從不違拗。只是今天,她突然從床上跳起來,義正言辭道:“男子漢大丈夫,焉能屈居人下?”
王語燕聽了她的話也沒有生氣,而是主動在床上躺好,臉上泛起了薄紅:“好好好,那就讓表哥在上面……”
番外2
逍遙派的第三代弟子中,蘇星河在恩師故去後長居棋坪山,再也沒有離開。虛竹和銀川公主隐居缥缈峰,繼續照看養育山下被丢棄的孩子。段譽走遍了四海,木宛青始終陪在她身邊。
多年後,年邁的段譽将自己葬在了無量山的劍湖谷底,那是她第一次遇到自家師父的所在。
番外3
阿朱和喬峰恩愛一生,阿紫終身未嫁,臨終前拜托姐姐的後人,将自己葬在了姊姊姐夫的墳邊。
阿碧盡得恩師康廣陵的真傳,留下了很多傳世樂譜。畫狂吳領軍去世前留下的最後一副畫作上,有三個風姿絕倫的白衣人,被稱為天山三老。這副畫的落款是一首七言詩,上面寫着:
幾回花下坐吹簫,
銀漢紅牆入望遙。
似此星辰非昨夜,
為誰風露立中宵。(注1)
注1:出自黃景仁 (清)的《绮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