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01
雪花落下的時候,盛無崖感受到了冷。自她修練北冥神功小有所成以來,從未感到這樣的冷。她覺得自己身上的骨骼似乎出現了無數裂縫,風從縫隙中吹過,帶走了所有的溫暖,帶來了徹骨的嚴寒。她伸出手接住了那片雪花,天地頃刻間旋轉,然後就再也睜不開眼。
寒冷消失後,暑熱又透衣而來。盛無崖睜不開眼睛,只覺得頭發似乎濕透了,黏答答地貼在額頭上。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夕。骨骼上的縫隙似乎擴大了,身體也沉甸甸的,下腹那裏墜漲無比,又伴随着間歇性的疼痛。
她并不是不能忍痛之人,可眼下身體上的疼痛卻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是因為自己已經死去了嗎?她想,還是因為自己正在散功?
突然,一聲雞啼宛如驚雷般響徹了她的腦海。盛無崖腦中所有的渾渾噩噩都被這聲啼鳴打破了,猛然睜開了雙眼。睜開眼睛後,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截柔軟的冰絲蠶被,自己正歪着身子躺在這床蠶被裏,滿頭大汗。
盛無崖掙紮着起身,陡然一個颠簸,又倒回了蠶被裏。直到這個時候,她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在一輛馬車裏。馬車似乎遇到了什麽,突然止步轉向,兜了半個圈子後又向另一個方向疾馳而去。
她有點摸不清眼前的狀況,便凝神屏息,靜聽外面的動靜。可除了噠噠的馬蹄聲,她并沒有聽到其它異常。就在此時,那種恨不得要把她骨頭劈開的劇痛再次襲來,盛無崖死死地咬住齒龈,朝小腹看去,這才發現自己的肚子像積了水似的,小山一般高高隆起。
眼前的景象實在是詭異至極,可饒是如此,多年的江湖經驗還是讓她死死地壓住了心頭的驚駭,沒有發出多餘的聲音。
疾行馬車再次急停下來,車簾外又響起了一聲雞啼。盛無崖扶着自己的肚子靠在一個軟枕上,一個尖銳刺耳的笑聲從外面桀桀傳來。
“誰?”一個好聽的男聲輕叱出口。盛無崖聽聲辨位,發現這個輕叱出口的人和她只有一簾之隔,正是那個禦馬趕路的人。
更多雞鳴似的笑聲在車外響起來,盛無崖聽了會兒,發現外面有五個人。
“來人可是十二星相中的司晨客與黑面君?”她聽見簾子外的人問。
“公子好眼力。”
“不知幾位有何見教?”
“也無甚大事,只是有兩個忙,想讓公子搭把手。”
“什麽忙?”
“一來,我等聽說天地雙玉,當以江海珠玉為首。公子既然得了這麽位佳人,我們兄弟自然也想見識見識。”盛無崖聽見一個公雞似的聲音這樣說道:“二來,江湖人都說這江海珠玉家財萬貫,端的是銜珠枕玉,富貴逼人。公子既然知道我們的來歷,當知我等向來賊不走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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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車簾外的男子似乎被氣到了,厲聲道:“看看這是何物!”
“繡玉谷,移花宮!”那個公雞大喊。
“你是移花宮的人!”盛無崖聽見了三個急退四散的腳步聲,似乎被什麽東西駭住了。
“不想死就滾!”男子寒聲道。
于是那五個人連滾帶爬地走了。
盛無崖卧在馬車裏,心想繡玉谷是什麽地方?移花宮又是何地?這些都是她沒聽過的東西。可無論怎樣,這兩個詞似乎驅走了外面的不速之客,她應當暫且安全了。
只是暫且。
之所以說是暫且,是因為她發現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是因為有孕在身,而陣陣襲來的劇痛則是宮縮導致的。這具身體,即将分娩。而在這個醫療條件極端簡陋的時代裏,分娩無異于在鬼門關前走一朝。
她嘆了口氣,與此同時,車外又傳來幾聲衣袖破空的裂音。那五人去而複返,其中的公雞更是尖叫道:“咱們上當了!這小子若真是移花宮的人,我等焉能活命?移花宮幾時留活口了?”
說着,外面的人就動起手來。盛無崖眼前的車門被一拳擊碎,一個油頭大耳的男人喘着粗氣探進來,盛無崖随手抓起一顆明珠彈出去。那胖子雖然看起來肥碩,可身手卻靈活無比,一個扭身急退幾步,在外面大喊道:“果然是江楓!哈,不愧是江海珠玉!不愧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盛無崖彈出那顆珍珠後就吃了一驚,因為她發現這具身體內力淺薄,拳腳也不怎麽厲害。她愣了愣,聽見那句“江海珠玉”後,腦子裏的混沌與迷霧突然就散開了。
這具身體名叫江楓,死在身懷六甲的亡命颠簸中。或許是極度擔憂她未出世的孩子,女子強烈的不甘讓這具剛剛咽氣的身體又醒了過來。只是醒過來的人,卻是盛無崖。
車外駕車的那個人,叫花月奴,是江楓的丈夫。他們結識于移花宮,伉俪情深。
移花宮是什麽地方?想到此處,盛無崖又迷茫了,江楓的記憶太過龐雜,她一時理不清。
“放肆!”江楓的丈夫怒吼一聲,和外面的不速之客纏鬥得更加兇狠。幾個交手後,那個胖子打向花月奴的一拳被輕輕一撥打在了自己身上,當即跌倒在地,痛得難以起身。
其他幾人似乎也被這一手震住了,顫聲道:“移花接玉,神鬼莫敵……”
“你們既然識得移花接玉,當知我确是移花宮的人!”江楓的丈夫轉過身,露出了一張白玉般熠熠生輝的臉。只是此時此刻,那張臉卻布滿冰霜,似乎随時随地都要取人性命:“我夫人臨盆在即,我不想多傷人命,還不快滾!”
“是是是……”黑臉胖子一邊掌掴自己一邊連連後退,很快就和五個同伴失去了蹤影。
盛無崖的注意力被那手“移花接玉”吸引,覺得這掌法和姑蘇慕容家的“鬥轉星移”有異曲同工之妙。正想得出神,劇痛再次襲來,盛無崖冷汗沁沁,渾身發抖,竟再也坐不住,直直往後面倒去。
“楓娘!”花月奴臉色一白,急急跳上馬車将她摟進懷裏,滿頭大汗。
“我……”我這是造了什麽孽哦,孤寡了兩輩子一睜眼就直接快進到生孩子哦……盛無崖嘶了一聲,顫抖道:“我要臨盆了……你,你把馬車趕到路邊,不要在大路中央……”
“好,好。”花月奴手忙腳亂地将馬車趕到路邊深深的荒草裏,然後脫下外套,遮住了破碎的車門。
盛無崖并不想剛睜眼就又去閻王那裏報道,只好調整呼吸,一邊用力一邊問:“車內可有剪刀?”
“有的!”花月奴從車廂後邊拖出一個箱子,裏面有剪刀、紗布、藥酒、金瘡藥等物,似乎是特意為生産準備的。盛無崖疼得死去活來,可她擔憂那五個十二星相的人去而複返,硬是強忍着不發一聲。花月奴打開她的牙關,把自己的手放了進來,愧疚道:“楓娘,別咬舌頭,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該讓你有孕……”
盛無崖看着眼前又痛又悔的男人,替那個苦命的女子答出了她想說的話:“是江楓自願的……與你在一起,楓娘很快樂……”
“我……”花月奴再也說不出話,眼睛紅得滴血。盛無崖無暇顧及他的心情,又吩咐道:“你把匕首拿出來。”
“要匕首做什麽?”花月奴雖然疑惑,但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從木箱裏掏出了一把寒光渣渣的匕首。
盛無崖嘆了口氣,側過頭閉上了眼睛:“為了孩子和我,你沿着我大腿根的方向,用匕首劃上一刀,打開通道。”
她沒有辦法,沒有任何辦法。在這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還有強敵環伺的地方,盛無崖來不及去找産婆,只能這樣硬着頭皮上,沒有任何辦法。
聽了她的話,花月奴整個人都僵住了。
“手要穩,快!”盛無崖催促道:“不然我和孩子都危險!”
“好。”寒玉一般的男子咬了咬牙,顫抖道:“你忍忍。”
不知道多久後,馬車內傳來了嬰兒嘹亮的啼哭聲。花月奴将兩個皺巴巴的孩子簡單地擦拭了一下,然後用蠶絲被裹起來,放到了盛無崖身邊:“是兩個孩子,是雙胞胎……”
就在這時,盛無崖心頭一動,感到那個姑娘的芳魂似乎因放下心來而徹底遠去了。盛無崖籲了口氣,按住了花月奴的手,低聲道:“車外有人。”
花月奴面色一寒,急急掀開簾子躍了出去。很快,外面就傳來了噼裏啪啦的打鬥聲。盛無崖一動不動地躺在滿是血污的馬車裏,手裏捏着一袋從車廂角落裏摸來的珍珠,積攢力氣。
猛然間,那個用外衣搭就的車簾子被掌風掀開,一個黑臉胖子再次竄進來,輕易地躲開了盛無崖的珍珠,摸了摸她的臉:“美人兒……女人,可憐的女人,你們為什麽要生孩子……”(注1)
“惡賊!你膽敢無禮!”渾身是血的花月奴凄厲地大喊,不要命地和黑臉胖子殺在了一起。可他雖然會移花接玉,但在盛無崖看來,掌力并不純熟,不是這幾個怪人的對手。不出百招,不,眼下的花月奴急怒攻心,方寸大亂,甚至不出五十招,就要死在這些不速之客的手下。
就在這時,盛無崖莫名地想起了更多的記憶。比如眼前的這五個怪人,都是 “十二星相”裏的賊寇,他們一貫殺人越貨,非巨富不取,非奇珍不拿。那個黑臉的胖子,是十二星相裏的豬,另外五個花裏胡哨的怪人,則是那個組織裏的“雞”,又名司晨客。
他們之所以盯上這輛馬車,完全是因為馬車裏的人。
江湖上,有一對被稱為“天地雙玉”的奇女子,均因驚人的容貌而名動天下。地上的那塊玉,叫張三娘,號冰山寒玉。天上的那塊玉,則是玉娘江楓,被稱為江海珠玉。江楓不僅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也是坐擁一方的巨富。她的父母只她一個女兒,江湖上人人都知道,誰若娶了這位玉娘江楓,那才真叫人財兩得。
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江楓原本也是深閨中的千金小姐,卻因為這些不懷好意的窺伺,舞起了刀,拿起了劍。
她一直過得很艱難。
盛無崖深吸了一口氣,正要提點花月奴禦敵,忽見凄迷的暮色中不知何時竟多了一道白影,那影子原本還在數丈外,可一陣風吹過,眨眼間就到了衆人眼前。
在盛無崖看來,花月奴容貌風度皆不俗,可與眼前的來人比,卻如螢火比之皓月,根本不能相提并論。那人看起來二十多歲,長發披肩,白衣及地,左手與左足似乎略有畸變,卻絲毫無損對方驚心動魄的容顏。
無論是司晨客、黑面君,還是花月奴,看到那人均面色一白毫無血色。盛無崖警惕地盯着那個男子,腦海裏突然竄出了幾句話。
憐星,他是移花宮的二宮主,名叫憐星。他有一個兄長,是移花宮的大宮主邀月。
而江楓的丈夫花月奴,是從移花宮裏叛逃出來的。他們夫婦這一路上真正要避開的殺機,是移花宮的這兩個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