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16
碧水江畔,兩撥人各自打坐調息,氣氛沉悶而緊張。金猿星扭扭捏捏了半晌,欲言又止。盛無崖受不了一只羞澀的猴子在自己面前打轉,睜開眼幹脆道:“有什麽事,你直說吧。”
“那個……”金猿星咳嗽了兩聲,用自認為非常委婉的語氣商量道:“我老金肯定站江姑娘這邊的,我相信您肯定能擊敗邀月的……就是,萬一,我說萬一啊,萬一您稍微失了點手,我,我的生死符怎麽辦?”
“江姑娘能不能提前幫我解了啊?”金猿星露出了一個讨好的笑容。
盛無崖搖了搖頭:“我不能解。”畢竟眼前的猴子本質上是個殺人越貨的大盜,一旦脫困,可能又要跑到哪裏為非作歹去了。金猿星聽了這話,異常沮喪,摸着自己腰上的明珠唉聲嘆氣。
“不過,你可以去惡人谷。”盛無崖話鋒一轉:“我曾傳萬春流一道壓制生死符的靈藥,按時服用,可與常人無異。”如此一來,這位獻果神君就算是被變相囚禁在惡人谷了。
有了新的希望,金猿星的沮色一掃而空,恨不得即刻出發,飛去昆侖山惡人谷。他把明珠小心地拆解下來,塞進了一個不知道從哪裏順來的布袋子裏,很快消失在了河邊。
兩刻鐘,盛無崖用內力蒸幹了身上的水汽,從肖像畫的畫軸裏抽出了行雲。另一邊,邀月也站起身,抖了抖衣擺上的沙子,從袖中取出了一柄短劍。
那是一柄長一尺七寸的墨綠色短劍,名碧血照丹青。
碧水江畔,風動雲動,唯有這對峙着的一男一女,一動不動。突然間,那兩人似乎都動了,可他們白色的影子仍留在原地。本已消失的獻果神君不知道從哪裏抱來了一大堆水果,恰好被眼前的異象駭住,果子嘩啦啦地滾了一地。
只不過是一眨眼間,盛無崖和邀月就互拆了數十招。如今的兩人,內力上邀月略優,招式上盛無崖更強。兩人打得不相上下,燕南天在一邊旁觀,眼睛越看越亮。他實在沒有想到,自己的義妹已将劍法參悟到了如此境界,也許再過不久,“天下第一劍”的名頭就要換人了。
百招之後,兩人同時刺出了玉石俱焚的一劍。盛無崖一劍捅穿了邀月的左肩,邀月卻猶豫了一瞬,沒有送出手裏的短劍。白衣女子将行雲抽出,冷冷道:“這一劍是為了菡萏。”
菡萏?
男子的臉上浮起了一絲困惑,似乎已經想不起這個人了,只為江楓居然能再次刺傷自己而感到不可思議。白衣女子被他的遺忘激怒,劍招越來越急,三十招後,拼着自己左臂齊斷的風險,用“蝕月”中險之又險的“江流宛轉”劃傷了對方的脖頸,又道:“這一劍,是為了月奴。”
碧血照丹青只是劃破了盛無崖的衣袖,依舊沒有将她的左臂斬下來。邀月用明玉功的極寒之氣止了血,臉色變得極其蒼白透明。若是普通人被劃破頸部大動脈,想來很快就會失血而亡。可移花宮的這位大宮主,愣是沒怎麽流血,更沒有氣絕身亡。一旁觀戰的憐星抓緊了自己的衣袖,因太過用力,指節隐隐發白。燕南天則信心滿滿,大喊了一聲“好”!
“我勸你專心些。”盛無崖寒聲道:“不然,你一定會死在我手裏。”
“你為什麽,就是忘不掉花月奴?”邀月垂着頭,身子越升越高,淩冽的寒氣從他周身透出,将碧血照丹青的鋒刃都覆上了一層霜:“他有什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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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九層明玉功運轉到極致的景象,自此,邀月每一次運功,不僅不損耗內力,還會增加內力,以至無止無歇、無窮無盡。燕南天緊張起來,額頭滲出了一層薄汗。可他畢竟是正人君子,緊張歸緊張,卻沒有生出插手的心思,另一邊的憐星亦是如此。(注1)
江畔的兩人再次動起了手,金猿星看得入迷,突然一道劍氣劃過耳邊,将他的猴毛都削掉了一撮,他悚然一驚,趕緊跑去了更遠的地方。兩人交手的最前線,只有燕南天和憐星還能頂得住雙方外洩的劍氣,坐在白沙上巋然不動。
盛無崖和邀月從江岸打到江心,方圓數裏的江面都被邀月的明玉功凝出了一層浮冰。盛無崖也将驚龍功運轉到極致,在河心劈出了一招氣勢磅礴的“月華千裏”。邀月以短劍橫檔,和行雲短兵相接,一陣耀目的火花後,碧血照丹青斷成了兩半,劍尖墜入河中,只剩劍柄被邀月捏在手裏。行雲的劍身也出現了蛛網般的裂紋,在徹底碎掉前,這柄寶劍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的心意,硬是破開了邀月的護體罡氣,在那人的眉心留下了一道紅痕。
白衣男子站在江心,長發無風自動,殷紅的血從他的雙眉間緩緩流下,一如多年前,盛無崖救護菡萏不及,摔倒在河灘上被劃破眉心的樣子。
“這一劍,是為了楓娘。”盛無崖握着自己的殘劍,一字一句道。
“哈……”邀月笑了起來:“哈哈哈哈……”
飽含內力的笑聲回蕩在江面上,幾近瘋魔的移花宮大宮主再也不是昔日高高在上的神祇,而是徹底入了魔。他抹去眉間的鮮血,握着一柄斷劍再次襲來,盛無崖以殘劍反擊。十招後,這兩人以一模一樣的姿勢刺向對方的胸口,皆是不顧已身,不計代價的一劍。
與此同時,又有兩把稚嫩的小劍從碧水江的下游趕來,身法極快,眨眼間就刺到了盛無崖的後心。燕南天臉色大變,憐星則發出了一聲哀鳴,兩人齊齊出手,從沙岸上跳起來飛到江心,千鈞一發地攔住了那兩人。
燕南天對這背後偷襲的來客沒有好感,一掌就把那兩人拍到了水裏。憐星看起來既想阻攔那兩柄小劍的偷襲,又想阻攔燕南天下狠手,以至于他最終哪邊都沒攔住,眼看着那兩個少年掉進了江心。
另一邊,盛無崖和邀月的右手都抵在了對方的心口上。勝負已定,兩人同時停下動作,緩緩地從半空落到了結了冰的江面上。
“事不過三。”盛無崖嘔出了一口鮮血,啞聲道:“這一劍,是為了我。”她的右臂無力地垂下,憐星看過去,只見江楓用毫無殺傷力的劍柄抵在自家兄長的心口上,并沒有推進去。
“為什麽?”邀月似乎被抽幹了所有的力氣,踉跄着後退了幾步。他手中的碧色殘劍,已經留在了白衣女子的身體裏。
盛無崖身子一軟,朝後方直直倒去。
“小妹!”燕南天凄厲地叫了一聲,嫁衣神功炙熱的內力瞬間融化了整個江面。他伸出手抱住了自己的義妹,飛到岸上,拼命将內力往對方的筋脈裏輸去。
這裏的動靜終于驚擾了下游搭長棚辦喜事的人家,數十個俊男靓女結伴而來,遠遠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時誰都不敢發出聲音。
“小妹,小妹……”燕南天痛呼道。圍觀的人群裏有人咦了一聲,驚訝道:“那是燕南天,那是冀人燕南天!”
“兩位花公子呢?”又有人問:“他們倆輕功好,又比我們先一步出發,怎地不見人?”
在此處辦喜事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慕容家。慕容家這一代的九個姑娘,輕功、暗器天下一絕,被稱之為“人間九秀”。(注2)
除了最小的老九,慕容家前面的八個姑娘要麽嫁了武林世家的翩翩公子,要麽嫁了聲名顯赫的少年英雄。如今在碧水江畔成婚的,正是家裏最小的老九,婚宴邀請的,也大部分都是年輕人。
這群年輕人中,最為出挑的,當屬今年剛剛從繡玉谷裏出來的兩位花公子。這兩人據說是移花宮兩位宮主的親傳弟子,不僅長得俊美無俦,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好。再加上兩人人品端正,行事正派,很快就吸引了不少人結交,這群少年更是将兩位花公子奉為魁首。
原本,衆人在婚宴上喝酒喝得好好的,偏偏有人不請自來,偷拿宴上的酒水吃食。一次兩次也就算了,可這惡人偏偏把新人要用的果品偷去了。這下,大家再也忍不了了,兩位花公子更是主動站出來,要去将那小偷綁回來給新娘子賠罪。
可當他們倆沿着小偷留下的足跡往上游趕來時,卻偏偏目睹了大師父與人交手的場面,且情況十分危急。兩人想也不想,二話不說抽出小劍往那陌生人的後心刺去,打算援手恩師。豈料劍鋒還沒靠近,就被一個高個子男人掃進河裏去了。
兩兄弟嗆了幾口水,狼狽地浮出了江心。
江岸上,盛無崖大口大口地嘔血,仿佛再也止不住了。燕南天紅着眼睛,把自己的真氣源源不斷地往對方心脈裏打去,卻沒什麽效果,眼睜睜地看着對方面如金紙。
邀月終于從恍惚中回過神,他看了四周一眼,閃現到江岸上,厲聲道:“放開她!你的嫁衣神功沒用!”
“滾!”燕南天毫不客氣地拍出一掌,寒聲道:“我不會放過你!”
憐星站在一邊,着急道:“燕大俠,嫁衣神功烈如真火,這樣下去,會加速楓娘衰竭的!你讓我兄長試試,讓他試試吧!明玉功性寒,可以保住她的生機!”
燕南天不信,根本不讓這兩兄弟靠近。憐星主動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哀求道:“你扣住我曲澤穴上的罩門,若兄長不能救回楓娘,憐星情願死在你的手下,絕不反抗!”
眼見懷裏的女子已氣若游絲,燕南天只遲疑了一瞬,便沖着邀月大吼道:“還不趕緊過來!”說着,便點了憐星的穴道,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扣在了對方的勁動脈上。
眨眼間,邀月就閃現到了近前,從燕南天手裏接過了那位氣息奄奄的女子。由于他速度太快,江岸上圍觀的新生代高手們竟沒看出他是怎麽動的,只覺得眼睛一眨,對方就不在原地了。他們壓低聲音,互相耳語了幾句,壓抑的抽氣聲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兩個白衣少年從河裏爬到岸上,緩緩走向那幾個人。離得近了,兩人對視了一眼,遲疑地喊了聲:“大師父,小師父。”
燕南天聞聲回頭,看到這兩個跟義妹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瞬間就明白了一切。他又是喜又是悲,不自覺加重了手下的力道,掐得憐星臉色一白,長嘯道:“難怪我跟小妹總也找不到那兩個孩子!難怪!”
“你們兩兄弟真是好算計啊!”燕南天憤怒到了極處:“叫小妹母子生離了這麽多年!”
“小師父……”兩兄弟武功都不低,知道自己的恩師眼下有危險。可他們看看大師父懷裏的女子,又看看那個陌生男人望向自己的複雜目光,一時都不敢出手,只是指着那個跟自己長得很像的人,惶恐不安地問:“小師父,她是誰?”
“她是……”憐星閉上了眼睛:“她是你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