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17

盛無崖又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下着大雪,冷得人骨頭都僵住了。她徘徊在缥缈峰,在風雪中喊着師兄師弟的名字。但記憶中的同門并沒有出現,只有兩個和江楓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驀然出現在雪中。她看着兩個小孩子,心口傳來一陣劇痛。

從風雪中醒來後,盛無崖發現在自己躺在一張大床上,錦緞做成的帳頂上繡着仙鶴、蝙蝠、祥雲,美輪美奂。

居然沒死麽……她想,受了那樣的一劍,自己居然沒死?盛無崖摸了摸胸口厚厚的紗布,整個人都有些懵,她是怎麽活下來的,又是誰救了她?

這塊天上的玉掙紮着想起身,但因傷口太痛又倒了回去。這番動靜引起了房間內五六個姑娘的注意,其中領頭的那人急急走到床邊,勸阻道:“江夫人,您別急,我們扶您起身。”

“你是?”盛無崖看了一圈房裏華麗的陳設問。

“我們是慕容家的婢女。”那姑娘笑了笑:“這裏是慕容家在碧水江畔的別莊。”

“我大哥在哪裏?”盛無崖在四個婢女的幫助下坐起了身,披着衣服靠在軟枕上:“還有,那兩個……”說到這裏,她停了下來,又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她真的在失去意識前見過江楓的兩個孩子嗎?又或者,那些都是瀕死前的錯覺?

“疏影已經去通知主人了。”那個婢女安慰道:“夫人先用點水吧。”

“奧,謝謝。”盛無崖乖乖地聽從了對方的安排:“你叫什麽?”

“奴婢叫暗香。”那人一邊招呼其她人給盛無崖洗手漱口,一邊捧來了一杯溫水。

在暗香等人的幫助下,盛無崖成功地洗了臉漱了口,喝了水吃了飯。她向幾個姑娘道謝,然後問起了自己昏迷前後的事情,暗香充滿歉意地搖了搖頭,直言自己長年呆在別莊,不清楚外面的事情。

不久後,那位叫疏影的姑娘去而複返,說燕大俠來了。暗香趕緊給床上的傷員整理好衣衫,見沒有不妥的地方了,這才利索地退了出去。

“大哥。”盛無崖看見門口高大的身影,欣喜地喚了一聲。那人跨進屋子,三兩步走到近前,眼睛裏全是血絲。

“小妹……”燕南天站在床前,又是喜悅又是不知所措。盛無崖讓他拉把椅子坐下,等對方沒那麽焦灼了,這才問道:“大哥,我睡了多久?”

“七天!”燕南天的眼睛更紅了,哽咽道:“你傷情太過兇險,中途險些救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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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讓大哥焦心了。”盛無崖慚愧道。

“兄妹之間不必說這些。”燕南天抓了抓自己的亂發,糾結道:“小妹,有件事,我得跟你說……”

“是不是那兩個雙胞胎的事情?”盛無崖見對方如此頭疼,心中便有了些猜測。

“是!”燕南天使勁兒點頭:“他們倆,他們倆現在就在屋外……”

在燕南天前言不搭後語的解釋下,盛無崖總算弄清了事情的經過。原來,當年江楓的慘劇發生後,那兩個失蹤不見的嬰兒竟是被移花宮的兩位宮主帶回了繡玉谷。

兩個險險保住性命的孩子都姓花,一個叫無缺,一個叫無暇,分別拜在邀月和憐星的門下,由二人親授武藝。自盛無崖從移花宮逃出生天後,邀月更加瘋魔,告訴兩個孩子,他們的殺父仇人就是江海珠玉江楓,要他們倆長大後務必離開繡玉谷,親手為父親報仇。

今年,恰巧就是那兩個孩子出谷後的第一年。不幸中的萬幸,盛無崖沒尋着他們倆,那兩人也沒尋着她。普一見面,就是碧水江畔的那一戰。

“這些舊事,都是憐星在你床前親口承認的!”為了證明自己沒有冤枉那對兄弟,燕南天還補充了一下消息來源,咬牙切齒道:“邀月真是瘋得可以!”

盛無崖摸了摸冰冰涼涼的心口,又問:“是邀月救的我嗎?”

盡管萬般不服氣,燕南天還是誠實地點點頭,忿忿不平道:“要不是看在這一點,我早就一劍殺了他了!”

“我想見見那兩個孩子可以麽?”盛無崖又問。

“當然可以!”燕南天沖着屋外大喊道:“無缺無暇,快進來!”

随着燕南天的這一聲吼,兩個白衣少年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他們倆看起來似乎很久沒睡過了,眼眶深陷,濃重的青黑挂在眼底,像是被人打了幾拳似的。兩人的衣衫也不像他們的恩師那樣幹淨整潔,膝蓋那裏更是沾滿了塵土。

“你們這是怎麽了?”盛無崖詫異道。

“他們在你的屋外跪了七天。”燕南天替兩個外甥解釋道。聽了這話,盛無崖趕緊讓那一對又想在床前下跪的少年起來,拜托義兄去多拿了幾個矮凳,然後招呼兩個便宜兒子坐在了矮凳上。

其實也不算便宜兒子,畢竟她也參與了生産過程。想到此處,盛無崖心中升起了一股奇特的柔情,總覺得那兩個孩子自帶柔光,哪裏都好,怎麽也看不夠。

那不僅僅是江楓的回憶所帶來的情感。

“十四年不見,你們已經長得這麽高了。”女子憐愛地感慨了一聲。兩個少年齊齊從矮凳上站起來,俯身大拜,喚了聲“母親”。

這兩個白衣少年一個老成持重,一個靈動慧黠。持重的那個就叫無缺,拜在邀月門下;慧黠的那個叫做無暇,由憐星撫養。此時此刻,花無缺還尚未從複雜身世帶來的沖擊裏恢複,只覺得自己竟然對生身母親出劍,簡直罪大惡極。而花無暇則快速融入了新的身份,又是好奇又是羞澀地看了盛無崖一眼,眼中盛滿了孺慕之情。

盛無崖問起了兩個孩子從小到大的經歷,問他們吃什麽、穿什麽,又問他們讀了什麽書,學了什麽武。兩人在她的有意引導下,很快就打開了話匣子,将繡玉谷中的生活一一道來。只不過,花無缺從頭到尾講的都是今天練了什麽武,明天練了什麽武;而花無暇講的卻是今天偷懶沒有讀書,明天偷拿了芙蕖姑姑的胭脂,後天則去河裏摸魚了。

“芙蕖她還好嗎?”聽到故人的名字,盛無崖忍不住多問了幾句:“你們的師父,有沒有為難她……”

花無暇搖了搖頭:“姑姑跟我都挺怕大師父的,不過大師父到底也沒把我們怎麽樣。”說到此處,他眨了眨眼睛,眸子裏泛出了水光。

“這是怎麽啦?”盛無崖趕緊伸出手,為小家夥拭去眼淚。花無暇感受着她指尖的溫度,含淚笑了起來:“兒子出谷後,才曉得別人家的孩子都是有爸爸媽媽的……”

“兒子也想像過媽媽的樣子,想着媽媽肯定比他們的都漂亮,都好看,都厲害!”花無暇把臉埋到盛無崖手裏,嚎啕大哭起來:“果然,我們的媽媽就是比他們的都好!我們也有媽媽的……”

花無暇一哭,花無缺也就憋不住了。但他畢竟比弟弟要穩重些,眼淚始終沒有落下來。盛無崖手忙腳亂地安慰了許久,見兩個孩子的神色間始終有股揮之不去的隐憂,便主動說道:“大人們之間的恩怨連累了你們,是大人的不對。”

“你們不要覺得夾在母親和恩師間為難。”盛無崖将兩人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掌心:“放心吧,以後該怎麽跟兩位宮主相處,就怎麽相處。”

兩兄弟在屋中跟母親說了很久的話,直到那個天降舅舅開始瘋狂擠眉弄眼,這才戀戀不舍地從房間裏退了出去。

說了許久的話,盛無崖确實累了。她聽說移花宮的明月孤星也在莊子裏,原本還想見見的,但終究因為體力不濟打消了這個念頭,與燕南天告別後便沉沉睡去。

兩兄弟離開房間後,花無暇非常得意,美滋滋地對自己的兄長炫耀道:“母親今天可是抱了我好幾下!”

花無缺皺了皺:“都多大的人了……你平時明明也不是這樣的……”

“哥哥不懂呀。”花無暇非常好心地透漏了自己的經驗:“這叫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也許是白天睡得太多,這天晚上,盛無崖半夜醒來,莫名覺得有些冷。房中一片漆黑,暗香等人也早已睡熟過去。她眨了眨眼睛,很快覺察到房中有異,厲聲喝道:“誰?”

疏影和暗香都沒有被這聲厲喝吵醒,盛無崖正要從床上跳起來,黑暗中突然有人伸出了手,按住她的肩膀硬邦邦道:“是我。”

這是邀月的聲音。

“暗香她們怎麽了?”盛無崖警惕地問。

“只是點了睡穴而已,天亮了就會醒。”那人答道。

得知小姑娘們都沒事,盛無崖松了口氣,立刻癱回了被窩。她也不知道這位宮主大晚上的不睡覺,偷摸進自己的房間所謂何事,一時懶得搭理他。那人靜靜地立在床邊,也是久久沒有出聲。

覺察到房間裏的氣氛越發粘稠後,盛無崖嘆了口氣,主動開口道:“謝謝你救了我。”

“……”

“你大半夜不睡覺來這裏做什麽?”

“……”

“邀月,有一說一你挺心機的啊,我是真沒想到雙胞胎在你那裏……”盛無崖又道:“看在他們倆被你和憐星養得不錯的份兒上,我就不跟你計較拐賣兒童這事兒了。”

“我要走了。”那人答非所問。

“走?”盛無崖在黑暗中挑眉:“回移花宮?”

“是。”那人答道:“以後,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

“這麽說我們之間的恩怨徹底清了?”盛無崖問。

“是。”邀月點頭:“無缺和無暇,我還給你了。”

得到移花宮大宮主的親口承諾,盛無崖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那你走吧,恕不遠送。”

“……”

“走之前,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黑暗中,邀月似乎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外散的明玉功異常寒冷,激得盛無崖打了個噴嚏。她揉了揉鼻子,攏了攏被子,含糊不清道:“你問吧。”

“‘師兄’是誰?”那人平靜地放出了一個炸彈:“畫裏的人是誰?”

那幅晾曬在碧水江畔的畫,邀月原本并沒有在意。可當他看到眼前的女子一邊嘔血還一邊呢喃着“畫”時,突然就有點在意了起來。那時,江邊的大部分人對江楓的低語感到困惑,只有那個渾身長毛的猴子跳起來,飛也似的跑到一塊大石頭邊,把那幅早已晾幹的畫火速卷了起來,跑回來親手交到了江楓的手裏。拿到那幅畫後,硬撐着一口氣的女子笑了笑,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識。

邀月本以為,那幅畫上的人是花月奴,燕南天大概也是這樣想的,還說什麽涉及到妹夫的遺容隐私,特地鎖進了一個木匣不給任何人看。只有邀月知道,只有他知道,畫上的人不是月奴。

金猿星跑去收畫時,他曾遠遠回頭望了一眼,有賴于自身不同常人的視力,他一下子就看清了畫上的真跡。

就在那一瞬,他突然想明白了江楓身上的矛盾之處。為什麽第三劍是為了江楓,為什麽最後一劍是為了自己。“江楓”和“自己”,難道不是同一個人嗎?

聽了邀月的問題,盛無崖心中老納悶了,對方問起畫也就罷了,怎麽還會說出“師兄”這兩個字?江楓沒有師兄,她盛無崖也從未對旁人提過自己的師兄。

說起來,她這幾世經歷的事情,旁人聽了定然覺得匪夷所思,故而她也沒有多做解釋。但她也從未對自己的來歷嚴防死守,很多時候,她是做出過暗示的。只是,唯有師兄,她從來沒有宣之于口。

盛無崖想不起自己什麽時候暴露過“師兄”,索性不去想了,只是平靜而堅定道:“我說過很多遍,江楓已經死了。”

“你是誰?”邀月突然出手如電,點住了床上人的穴道。

若是沒有這一出,盛無崖可能真的會說出自己的名字,可如今受制于人,她便緊緊地閉上了嘴,盯着黑暗裏的神經病一聲不吭。

那人俯下身,吻住了她的雙唇。盛無崖睜大了眼睛,一串髒話脫口而出。但她畢竟沒能脫口而出,因為嘴巴已經被占住了,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許久後,移花宮的大宮主終于放開了氣喘籲籲的女子。他沒有等到對方的答案,只等到了一串破口大罵,以及:“邀月!別再出現我面前!不然我一定打斷你的第三條腿!”

男子絲毫不在意對方的痛罵,如幽魂般消失在了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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