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06

雨越下越大,原本亮澄澄的天空早已一片灰暗,像是黑夜提前降臨。

追命的輕功很好,有多好呢,那就是有人說過,他像一個風筝。一般的輕功,說白了不過縱躍之術,就算跳得再高,越得再遠,終究還是不能離地的。但風筝可以離地。

只是今天,雨中的風筝有些不穩,而那個馱着血繭的少女,卻像是行走在雲中,看起來不快,卻怎麽也追不上。

盛無崖在雨中跑了很久,最後落在了一處溝渠邊,身上的血色早已被雨水沖得幹幹淨淨。天光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厚重的雨幕隔絕了每個人的視線。她站在溝渠邊,望着眼前青石鋪就的巨大廣場,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只有似有若無的靡靡之音,從不遠處的大院裏傳來。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光着身子從大院的角門裏跑出來,跌跌撞撞地沖破雨幕,一頭往溝渠裏紮去。盛無崖幾步上前攔住了那個女孩兒,盡力淡化了自己的殺氣,問道:“你這是在做什麽傻事?”

女孩兒跌坐在泥水裏,身上到處都是被虐待過的青紫,□□的紅腫尤甚。她擡起頭看了看這位突然出現在雨中的姐姐,對方看起來也比她大多少,一樣的衣衫盡濕,一樣的狼狽不堪。女孩兒一腔決絕的死志莫名就消散了許多,捂住臉絕望地哭了起來:“我……我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

盛無崖解下背上的屍首,再次從身上扒拉了一層白衣,三兩下給小女孩裹上了。眼下,她身上只剩最後一層蔽體的中衣,布料說不上厚,被雨水打濕後更是将身形勾勒得十分明顯。她重新将白繭綁在背上,一邊系繩子一邊篤定道:“最珍貴的那樣的東西,你并沒有失去。”

“啊?”小女孩兒低下頭,愣愣地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的青紫,淚水簌簌而落:“姐姐,你不明白……”

“我明白的。”盛無崖把小姑娘從地上拉起來:“你最珍貴的東西,是你的生命。至于其它的,不過是被狗咬了一口而已。”

她牽着小姑娘的手,又問:“你叫什麽?”

“小栀。”女孩兒這樣說道:“我叫李小栀。”

“好的,小栀。”她拉着小姑娘往那座大院走去:“你告訴我,那條狗長什麽樣子?”

東京的绮紅院,是六分半堂的産業,更是五堂主雷滾常去的地方。雷滾最近很不順,尤其是在外面的分堂勢力屢受打擊的時候。不順時,他的心情就不好,而唯一能排遣抑憤的地方,就是绮紅院。準确的說,是绮紅院裏含苞待放的小小鳥。(注1)

因為是自己人,他每次來這裏都會得到最高的禮遇。每一朵小花都是精挑細選的,他是最先采撷的人。當然,堂裏有人對他的癖好看不過眼,認為他十分沒品。畢竟,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有什麽好呢?還是大一點的更有滋味,比如十四五歲的。

這一天,秋雨如注,整個京師都變成了一座水中的大城。雷滾摸着昏暗的天色來到绮紅院,果然享用到了一朵甘美的小小花。這朵小花被雨水打濕了,比平常要可口得多。

采撷完花朵後,他有些累了,癱在大床上淺睡。作為六分半堂的五堂主,他在這種時候也沒有失去警惕心,平常慣用的流星錘就放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一個九十三斤,一個五十九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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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他所在的房間大門被人推開了,密密的雨水飄了進來,甚至飄到了男人的臉上。雷滾一下子就驚醒了,握緊了流星錘的鏈子。他警惕地朝門口瞥了一眼,發現只是那朵小小花回來了,難怪他的手下沒有動靜。

小小花的身邊,還站着一個十六歲左右的少女,盡管雷滾對這麽大的女人不感興趣,可看到對方的臉,竟然少見地意動了。

“過來。”他沖兩人招招手,覺得自己還可以再來一輪。

小小花沒動,那個大一些的女子倒是走了過來。雷滾從床上坐起來,居高臨下地問:“你叫什麽?”

“聞楹。”那人這樣答道。

“你知道我是誰麽?”雷滾又問。

“原本不知道。”少女搖了搖頭:“可看見了那對流星錘,便知道了。”

“你很聰明。”雷滾點頭:“聰明的人當知道,伺候好本大爺,好日子享用不盡。”

少女越走越近,已經走到了床邊。她淋了雨,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中衣,背上還綁着一個奇怪的東西,雙腳在地板上留下了一溜水印。

雷滾原本很放松,卻在少女靠近的時候聞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死人的味道,他闖蕩江湖多年,絕不會認錯。

肌肉鼓脹的高大男人從床上一躍而起,一對流星錘二話不說地朝來人甩去。這對流星錘跟着雷滾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更是陪着他打下了一堂之主的地位。無論來的是什麽人,他都有信心一擊錘碎對方的腦殼,叫那人有來無回。

盛無崖以淩波微步避開了雷滾的鐵錘,五十九斤的鐵丸子砸在屋內的桌子上,不僅将那張上好的紅木八仙桌砸了個稀巴爛,還一舉擊穿了木質的地板。樓下房間裏傳來了一聲尖叫,绮紅院瞬間大亂。

雷滾一擊不成,立馬補上了那個九十三斤的大鐵錘,然後以肉身撞破窗棂,朝外面跳了出去。

盛無崖看了李小栀一眼,叮囑道:“呆在這裏不要動,我一會兒回來。”

李小栀點點頭。

“怕麽?”盛無崖又問。

小姑娘的臉上浮起了與年齡不相稱的早熟,堅定道:“不怕。”

“那就好。”盛無崖點點頭,瞬間消失在了門口。

绮紅院很亂,但亂的都是姑娘和客人,至于六分半堂的手下,早已死了一地。雷滾知道自己遇到高手了,冷汗沁沁,一邊跑路一邊亂砸制造混亂,想擋一擋那個鬼魅似的對手。但那人很快就追上了他,靜靜地站在院子裏,一動不動。

雷滾死死地盯着對方,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環境,發現少女只是那麽一站,就封住了自己的所有去路。

“雷滾。”他聽見那個少女這樣說道:“我原本就要殺你,沒想到在此處撞上了。”

少女的嘴唇一動不動,顯然沒有開口,可對方的聲音卻實實在在地從那個方向傳了過來。男人盯着對方喉嚨上的刀口,腦中靈光一閃,突然猜出了對手的身份:“你是聞楹!”

十六歲,喉嚨有傷,容貌絕塵,和六分半堂有過節。符合這些特征的,除了聞溪道的女兒,他想不到別人。

聞溪道,聞溪道,這個扭臉和金風細雨樓交好鼠首兩端的小人,最近可是頻頻出現在堂中的情報裏。

“不對!聞楹不會武功,你究竟是誰?”雷滾又否決了自己的猜測。

“死人不必知道。”那個少女冷着臉,突然出手。雷滾大駭,一邊朝空中放了朵煙花一邊将流星錘甩得虎虎生風,心想自己再怎麽都能拖延一陣,等其它幾個堂的人馬來了,不愁拿不下此人。

盛無崖再次以詭異的身法避開了雷滾的水火雙錘,然後雙指一夾,直接夾斷了連接流星錘的鐵鏈。九十三斤的那個鐵丸收勢不住,直接飛出去砸碎了绮紅院中的一座假山,石屑紛飛。雷滾心中一驚,又将手裏五十九斤鐵丸甩過去,盛無崖直接用右手硬接,以鐵鏈為媒介抽走了對方的內力,然後左手小指一曲,以少澤劍洞穿了雷滾的喉嚨。

大山一般的男子轟然倒地,在雨中砸出了一個深深的泥坑。那人沒有立刻死去,但也活不了多久了。雷滾嘴裏嗚嚕嗚嚕的,似乎想說些什麽,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盛無崖縱身一躍飛到二樓,牽着李小栀離開了那個房間。當她帶着小姑娘下到院中時,先前與她交手的落拓中年人已經堵在了大門門口,另一個持劍的年輕人則立在绮紅院的樓頂,封住了她的前後去路。

這兩人,正是追命和冷血。

與此同時,那個叫方應看的小侯爺也出現在了一顆柳樹下,他手下的五個刀王緊随其後,有的蹲在院牆上,有的站在樓梯間。

“大開天”襄陽蕭白、“小辟地”信陽蕭煞,“伶仃刀”蔡小頭, “陣雨廿八”兆蘭容, “八方藏刀式”苗八方。這幾個據說比孟空空等人更不好對付的刀客,進一步封死了盛無崖的去路。

女子微微側首,心想這裏的動靜果然有些大,以至于引來了這些跗骨之蛆。

“你們都要殺我?”她輕輕地拍了拍李小栀的後背,平複對方劇烈地心跳。

“姑娘說笑了,方某只是想請你做客。”方應看依舊笑得無害。

“我等公職在身,須拿姑娘歸案。”追命這樣解釋。

“你們既是秉公辦事,當不會牽連無辜吧?”盛無崖看向追命。

“這是自然。”中年男子嚴肅起來,認真答道。

“那好。”盛無崖推了推小栀,示意小姑娘朝追命所在的位置走去:“這個無辜的孩子,就有賴于爾等安置了。”

“姐姐!”小栀站在原地,驚惶出聲。

“快去。”盛無崖直接傳音入密,用只有小姑娘聽得到的聲音說:“放心,他們抓不住我。”

小栀點點頭,眼淚滾滾而落,飛快地朝追命跑去。追命一把接過女童,反手将自己的外套扒下來罩在了女童的身上。同時,靠輪椅代步的無情姍姍而來,追命便将小姑娘放到了大師兄身邊。

盛無崖長嘯一聲,拔地而起,以禦風正法飛出了绮紅樓的大院。大院之外,除了那條深深的溝渠,便是一方青石鋪就的廣場。此時此刻,這片廣場被六分半堂的人密密麻麻地圍滿了,領頭的也是一老一少。老的那個,眼中精光湛湛,正是六分半堂的總堂主雷損;少的那個,似乎脖子斷了,正是雷損的得力幹将狄飛驚。

三排強弩手早已繃緊了弓弦,盛無崖剛一越出牆頭,飛蝗一般的箭矢便兜頭射來。她以源源不絕的劍氣将箭矢打亂,袖子一甩,便有數十支飛箭掉頭,轉而朝六分半堂的箭手射去。雷損身子一動,眨眼間就接下了盛無崖反打出去的箭矢,與此同時,又三排上好牛筋弦的強弩手接替了先前的同僚,開始第二輪急射。

“雷堂主不可!”有三個聲音同時破空阻止。

第一個聲音,冷而銳,正是無情。

第二個聲音,潤而溫,正是方應看。

至于第三個聲音,盛無崖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朝那人看去。

廣場的另一端,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些手持綠傘的人。在這些綠傘人的最前端,站着一個形銷骨立的青年公子。那青年公子的樣貌,自然比不上方應看那般俊美,且面帶病容,時不時都要咳嗽兩聲。一個标槍一樣的男人撐着把素色的紙傘,穩穩地為青年公子遮去了鋪天蓋地的風雨。

第三聲正是這個人發出來的。

雷損果然令手下停住了動作,頗為好奇道:“此女掀了我們六分半堂的場子,卻不知三位何故叫老夫停手?”

“此人私縱刑部大牢獄犯,須得回六扇門歸案。”無情牽着小栀的手說道。

“我看這其中必然有些誤會。”方應看笑了起來:“這位姑娘是小侯的客人。”

“哦?”雷損看向另一邊咳嗽不止的青年人,似笑非笑道:“那麽蘇公子,您這邊的理由呢?”

蘇夢枕沒有說話,似乎沒有理由。

盛無崖卻笑了起來,揚聲道:“你就是蘇夢枕?”

“正是。”青年公子點點頭,眼中有兩點寂寂的寒火。

“我正要找你。”少女笑了起來,笑容美麗而悚然。

“不知聞姑娘找我何事?”

“自然是殺你。”盛無崖一句話未完,身體已經像個繃到了極致的弓,“倏”得一下朝金風細雨樓的樓主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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