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07
雨越下越大,可雨中的情勢卻一變再變,令旁觀者生出了許多迷惑。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為何會齊聚绮紅院?六分半堂自然是因為有人掀了他們的場子,殺了他們的人。殺人者,自然是六分半堂的敵人。
俗話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那麽,逞兇的人是金風細雨樓的朋友嗎?眼下看來也并非如此。
磅礴的雨中,那個一身中衣的少女像是一把有來無回的劍,直直地劈開了雨幕,以右手大拇指使出了一記石破天驚的少商劍,直取青年公子的左心。他身旁撐傘的的高大男人神色一動,正要出手,卻被青年公子攔住了。
隔着重重雨簾,一身病容的青年人擡眼看了少女一眼,左袖一揚,拔出了一柄奇特的刀。那把刀有着緋紅的刀身,透明的刀鋒,像剔透的琉璃鑲裹着一截緋紅的脊骨,在秋雨中劃出了一道水紅色的弧光,快而淩厲,豔而凄絕。(注1)
青年公子便是用這柄刀攔住了六脈神劍中最為雄勁的少商劍,無形的劍氣擊打在刀身上,發出了一聲鳳鳴。盛無崖後退了兩步,青年公子也退了兩步,兩人在雨中對視了一眼,一個雙頰通紅,一個面白無色。
這下,旁觀者更摸不清這個詭谲的少女究竟是哪一方的人了。她不僅與六分半堂為敵,還要殺風雨樓的蘇公子,更是四大名捕緝拿的要犯。唯一口頭上還當她是“朋友”的,只剩下神通侯方應看了。
盛無崖一劍不成,吸了口氣,當即以淩波微步再次拉近與蘇夢枕的距離,用少澤劍向那個青年刺去。少澤劍變化精微,疏忽不定,風雨樓的樓主再次制止了身後綠傘大陣的動作,神情凝重地以佩刀迎敵。
手持綠傘的那些人,是金風細雨樓的精兵,號“無發無天”。因這支精兵的存在,無情等人只是看着,沒有多餘的沒動,六分半堂亦然。
盛無崖連續抽幹了燕詩二、趙畫四、任勞任怨以及雷滾的內力,一路從刑部大牢打到绮紅院,根本沒有時間調伏自己吸來的各種內力。剛剛刺向蘇夢枕的那記少商劍用力太過,已經讓她內息不穩,如今再強行催動少澤劍,她只覺得自己的心口越來越痛,劍勢也越來越散。
青年公子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變化,紅袖刀的刀光也漸漸弱了下來。盛無崖抓住機會突然變指,用右手小拇指點出了一記輕靈無比的少沖劍。少沖劍歷來至快至疾,堂堂金風細雨樓的樓主也被這猝不及防的一劍打掉了發冠,長發随之散落。
使出這一劍後,少女眼前一黑,突然嘔血往地上砸去。青年公子左手回刀入鞘,右手往前一攬,及時将那個姑娘摟入了懷中。
無發無天的綠傘遮住了衆人的視線,沒人知道傘陣中發生了什麽,只聽見刀劍相擊的聲音越來越弱,直到徹底安靜下來。為神通侯護法的五個刀王在主人的授意下,不動聲色地往傘陣靠近。正當他們逼近傘陣即将瞧見裏面的景象時,一個半邊臉黝黑、半邊臉白嫩的男人突然挺身而出,神情肅然地堵住了幾人的視線。
那人原本在為蘇夢枕撐傘,此刻卻拄着一把龍行大刀,不容置疑地站在了“開天辟地”等人面前,正是風雨樓裏的師無愧。
“蘇公子這是何意?”方應看從柳樹下走出來,笑眯眯地問。
師無愧冷着一張臉,大聲道:“此人刺殺公子在先,當帶回樓裏受審!”
“受審也要分個先來後到吧?”方應看轉過身,看了雷損和無情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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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沉默了片刻,朗聲道:“我相信蘇公子的為人,待公子審訊完畢,記得将她送來六扇門即可。”說完,便驅動輪椅,轉身欲走。無情一走,追命和冷血緊随其後,李小栀也被三人帶走了。
在幾人對話的過程中,雨中出現了一股新的人馬。這隊人馬由一位老人統領,皆頭裹青布,斜背砍刀,煞氣森森,正是金風細雨樓裏的“潑皮風”。統領他們的老人,既是風雨樓裏的五方神煞,也是京城禁軍的将領之一,被稱為“刀南神”。
雷損看着雨中互為犄角的兩隊人馬,無視了方應看的灼灼目光,和氣地笑道:“此女雖然傷了老夫的人,但更傷了蘇公子的面子。”說着,他揮了揮手,示意手下先行離去:“還是由蘇公子帶回去為好。”
在六分半堂的箭手陸續離開時,金風細雨樓的隊伍也動了。蘇夢枕披散着一頭濕發,沖方應看微微點頭算是致意,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裏。
方應看站在雨中,眸光晦暗不明。
盛無崖這次沒有睡太久,等她醒來時,那場大雨仍在繼續。她躺在一張寬敞的軟塌上,濕衣已經被人換過了,羅衾幹燥而溫暖。屋外天光晦澀,讓人分不清是夜晚還是白天。
侍立在房內的一個婦人見她醒了,笑着問她要不要喝水吃東西,盛無崖搖了搖頭,那婦人便退了出去。少女從軟塌上爬起來,目光從房中素雅潔淨的陳設上掃過,最終落在了一壺茶花上。
不久後,有人敲了敲門,腳步的聲音不似先前的婦人那樣滞重。盛無崖說了聲“請進”,一個年輕而英朗的男子便推開了屋門,主動招呼道:“我聽楊婆說姑娘醒了,身上可還有什麽不适?”
盛無崖循聲望去,見來人一身青衣,身形颀瘦,舉止斯文,額間還有一顆黑痣,位置不偏不倚。男子見她似乎鐘愛屋中擺設的茶花,便笑了笑,說道:“我們樓裏還有個叫茶花的人。”
“樓裏?”盛無崖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想起昏迷前的事情,問道:“我在金風細雨樓?”
男子點點頭,抱拳行禮:“正是。在下是樓裏的總管,叫楊無邪。”
“我聽過你的名字。”盛無崖看着對方:“但沒想到的是,過目不忘的楊總管居然這麽年輕。”
“都是蘇公子擡愛罷了。”楊無邪笑了笑,盛無崖沒招呼他就座,他便一直恭謹地站在原地。
“蘇樓主好魄力,竟然把我帶到了這裏。”盛無崖走到桌邊,輕輕地撫了撫茶花的白瓣:“是篤定我殺不了他麽?”
楊無邪搖了搖頭,苦笑道:“姑娘不是我們的敵人。”
“你怎麽知道不是?”她指了指自己頸間的疤痕,又指了指自己的後背:“我來京師前,聽說天下的一切隐秘都逃不過貴樓的法眼。既然如此,楊總管當知道我是誰吧?”
“姑娘是聞巡撫的獨女,閨名楹,芳齡十六。”像是承認了盛無崖的話,楊無邪直接道出了她的來歷:“姑娘原本不會武功,可今秋陡然現身京師,卻先誅燕趙、再殺酷吏。三位開合神君與姑娘對上,一死二殘;三位刀王擋了姑娘的路,一毀二傷。之後,姑娘與崔、冷兩位捕頭交手不落下風,以輕身功法甩掉追命後又斬殺了雷滾。雷總堂主的箭陣對姑娘毫發無傷,蘇公子的袖刀也拿姑娘無可奈何。”
“聞姑娘的這番戰績……”楊無邪深深地吸了口氣:“當真是驚世駭俗。”
“打探得确實詳細。”盛無崖的目光再次回到了茶花上:“那你當知道,我殺得了蘇夢枕。”
“可姑娘不是公子的敵人。”楊無邪再次重複了這句話:“在下原本還在疑惑,在外面攪得六分半堂的分堂勢力雞犬不寧的人是誰,如今看來,定是聞姑娘無疑。”
“你既然知道我為何與六分半堂為敵,當也明白,我為什麽對蘇夢枕出劍。”盛無崖看向楊無邪:“這不是你們從幾方人馬裏把我帶出來,就能抹得去的。”
“可姑娘拔去了那麽多六分半堂的分堂勢力,卻始終沒動樓裏的人不是麽?”楊無邪指出了這個最為緊要的事實。
盛無崖半天沒有說話。
她确實沒動過金風細雨樓的人,究其原因,還是因為她在動手前仔細查訪過,金風細雨樓的确不幹那些打家劫舍的事。與六分半堂不同,風雨樓的經濟來源主要是經商、雇工,種桑、養蠶。此外,樓裏的人還幹些運糧押饷、保镖戍防的活兒,唯一說得上不為朝廷所容的灰色營生,便是私造兵器火炮,參與官營食鹽的分銷。(注2)
“我并不嗜殺。”盛無崖終于承認了楊無邪的話,她确實不是金風細雨樓的敵人:“可趙鐵冷,不,應該是你們的薛西神,卻是聞楹的仇人。”
“老薛已經不是五方神煞了。”楊無邪低下了頭:“公子已經處置了他。”
“是,我聽說過。”盛無崖的面色冷了下來:“可你們的樓主也沒殺他不是麽?他非要保那個姓薛的性命,便是我的敵人。”
楊無邪臉色一急,似乎想要分辯什麽,可屋外的風雨卻在此時陡然變大,吹倒了桌上的茶花,打斷了這位總管的話頭。
盛無崖将花瓶扶起來,又将鮮妍的花朵一一插好,将目光投向門外,冷冷道:“來都來了,還不現身麽?”
楊無邪一愣,心想不是商量好就他一個人來見聞楹麽?還有誰來了,連他都沒覺察到?
就在他困惑時,一個病體支離的青年公子從檐下走出,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外。楊無邪一看是自家公子,立馬閉緊了嘴。
“趙鐵冷在哪裏?”盛無崖看到那人,立馬追問。自她進入京師後,第一個要殺的就是此人,奈何金風細雨樓藏得太緊,讓她始終摸不到線索。
“阿薛行為失當,我已重罰過。”(注3)蘇夢枕站在檻外,身後是一片瀑布般的雨簾:“只是此人生死,卻不能由外人做主。聞姑娘若執意報仇,蘇某願代為受過。”
“你要代他去死?”盛無崖長眉一揚。
“那也要看姑娘,有沒有這個本事取走蘇某的性命。”青年公子語氣矜傲,眼中的寒火似乎燃得更烈了。
楊無邪聽到這話,大為頭疼。心想他火急火燎地調潑皮風和無發無天去绮紅院走一趟,難道是為了接聞姑娘回來被他家公子氣的嗎?出發前不是說好了要把聞姑娘拉進樓裏的嗎?如今這麽個情況,要怎麽拉?
那位少女聽完自家公子的話,臉色果然更差了,十指更是微微曲起,仿佛随時都會發出無形的劍氣。
楊無邪心髒一縮,做好了用肉身擋在兩人中間攔架的準備。就在這時,他家公子卻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整個人都弓起了脊背,面色一片潮紅。
“公子!”楊無邪趕緊上前扶住了他。
蘇夢枕扶着門框咳了很久,用來捂住口鼻的白巾上也留下了點點血漬。等他好不容易平複下來,那位巡撫之女早已回到了軟塌上,似乎背對着他們睡着了。
楊無邪看了自家公子一眼,再看看榻上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蘇夢枕倒是主動拉上了木門,似乎打算就這樣離開。就在兩人準備動身時,房內傳來了一道女聲,那人喊道:“蘇夢枕!”
青年人停下了腳步。
“可是你下的令讓趙鐵冷擄掠孩童來殘害的?”
這位由當今聖上親賜過免死鐵卷、師承小寒山紅袖神尼的男子挺直了脊背,硬邦邦道:“這等小人行徑,蘇某不屑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