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08
天泉山上的金風細雨樓,有青黃紅白四處,其中最為富麗堂皇的紅樓,正是用來設宴待客的。楊無邪撐開紙傘,為自家公子遮去風雨,并肩往青樓走去。走得遠了,被江湖人稱之為“童叟無欺”的風雨樓總管這才嘆了口氣,勸道:“公子,您和聞姑娘初見就鬧得這般僵,日後怕是不好招她入樓……”
“如今正是用人之際,聞姑娘的膽色武功,在屬下看來都是出類拔萃的。咱們既然大費周章地把她接來了,不如……”說到此處,楊無邪突然覺得自己的喉嚨有些發幹:“不如退一步如何?”
“如何退?”蘇夢枕的聲音有些發冷:“把阿薛的命給她?”
楊無邪心裏發苦,一句話也說不出。他說不出話,蘇夢枕卻打開了話匣子,繼續道:“如果要用阿薛的命才能換她效力,我蘇夢枕寧願不要這個強助。”
“阿薛确實做錯了事,可他為樓子出生入死多年,我能罰他,卻不能讓他死在別人手裏。否則,豈不是寒了樓裏兄弟們的心?”金風細雨樓的樓主繼續說道。
楊無邪望着雨中的“傷樹”,一陣心梗,只覺得自己白忙活了。這棵枝繁葉茂飽經滄桑的老樹,還是當年的初代樓主蘇遮幕種下的,是他家公子最喜歡的樹。
等楊無邪把蘇夢枕送到青樓後,這位沉默了一路的總管這才在離去前問:“聞姑娘那裏要怎麽辦?”
蘇夢枕咳嗽了好半天,才回道:“留下就是客,好生招待。若她離開……也不必強求。”
盛無崖并沒有立刻離開天泉山,她一整晚都在調伏自己的內息。翌日天光大亮時,連日不斷的大雨也止住了勢頭,天空一片澄澈。歇在隔壁屋子裏的那位楊婆,似乎時刻都在注意她的動靜,等客人洗漱完畢後,對方恰到好處地送來了朝食。
衣衫單薄的少女道了謝,專心致志地用完了早餐。填飽肚子後,盛無崖看時間也不早了,便問:“我背上綁着的那個人呢?”
楊婆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什麽也不知道,收拾好碗筷便退出去了。不久後,楊無邪登樓拜訪,開門見山道:“姑娘帶來的那具屍身,我們已經斂好入棺了。就是不知該何處入土,還得姑娘拿個注意。”
盛無崖思考了片刻,答道:“李郎中父子的祖籍在江南宣州,送他歸鄉如何?”
“好,在下這就安排人去做。”楊無邪招來一個下屬,跟他耳語了幾句,那人得令後轉身就走,沒有絲毫猶豫。而他自己則留在了紅樓,看不出離去的打算。
盛無崖也沒管他,自顧自地離開了紅樓,在天泉山散步。楊無邪沒話找話,一會兒問她睡得好不好,吃的合不合口,一會兒又介紹起了天泉山的各處風景,将傳說典故娓娓道來。
天泉山上,有金風細雨樓,四樓之中,有玉峰塔。
“白樓是在下平日呆得最多的地方,樓裏的各類檔案秘聞都收在那裏。”楊無邪說道:“黃樓是安置樓中兄弟的地方,一部分兵器也放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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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這些告訴我做什麽?”盛無崖看着路邊挂着水珠的蘭草問。
楊無邪笑了笑:“這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兒,就當說來給姑娘解悶了。”
兩人走着走着,便走到了青樓下,這位有過目不忘之能的總管指着高樓上的某個房間說道:“青樓乃議事之所,樓裏的各類令禁,多從此出,我家公子便住在這裏。”說完這句話,他也沒聽到少女有什麽反應,一回頭,才發現對方看着庭裏的傷樹一動不動,似乎看癡了。
“這是白花垂絲海棠。”(注1)他聽見那個少女這樣說道。明明已經入了秋,不知是不是因為最近的雨水過于豐沛,物候也過于溫暖,這棵傷樹不僅沒有變黃,反而開出了幾簇零星的花朵。
看到這棵樹,盛無崖突然想起,蘇星河的弟子石清露,曾在稷菽宮種過好多這樣的樹,花開時如霜如雪。只是如今,無論是棋坪山上的花,還是棋坪山上的人,都已經是半個世紀前的事了。
幾回花下坐吹簫?
她在傷樹前站了很久,楊無邪也沒催促,只是不鹹不淡地說了句:“這也是公子心愛的樹。”
玉峰塔下,有天下第一泉,泉水彙成的天池裏,還有一座鎮海塔,只露出水面半截。楊無邪指着天池中石筍一般的白色塔尖,介紹道:“鎮海塔又被稱為鎮海眼石,塔高九層,底下據說鎮着一個巨大的海眼。”
“真的麽?”盛無崖問:“可有人掘開看看?”
“那倒真有!”楊無邪笑了起來:“前朝時,有個皇帝不信邪,征了三萬閘工掘塔,豈料掘到第七層,就沒人再敢動土了。”
“為什麽?”
“因為第七層的塔身上寫着: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
聽到這裏,盛無崖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她看了看天池中的塔尖,又看了看楊無邪,直言道:“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麽呢?”
“好叫姑娘知道,蘇公子的心意。”楊無邪認真起來,一字一句地說:“在下始終相信,姑娘不是我們的敵人。”
“竊鈎者誅,竊國者諸侯 。(注2)”少女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微妙了:“看來你們公子不僅想坐黑白兩道的第一把交椅,還想坐天下間唯一的一把龍椅。”
“非也。”楊無邪搖了搖頭:“龍椅不是公子的目的。”
“那什麽是他的目的?”
“如今的天下,內憂外患,大廈将傾。外有西夏遼金叩邊,內有昏君佞臣當道。老百姓被逼得活不下去,更有賊寇趁勢作亂。浙江方臘、淮南宋江,一個嘯聚睦歙,一個威行河朔,數十萬生民牽連其中,沒有一天好日子,苦不堪言。”說到這裏,楊無邪嘆了口氣:“說出來也不怕姑娘笑話,我們公子真正着意的,是外複河山,內治承平。”
此言一出,天池邊的兩人都靜了下來。盛無崖既沒說拒絕,又沒說答應,只是感慨萬千道:“我們才認識多久,你就敢說這些話給我聽,不怕我出去到處嚷嚷麽?”
“在下不會看錯人的。”雨後的秋陽照亮了楊無邪的眼睛,也照亮了對方年輕俊朗的容顏。
盛無崖幹脆轉過身,一眨不眨地看着這位總管的眼睛,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那蘇夢枕願意把趙鐵冷交給我嗎?”
“這……”楊無邪的眸光黯淡下來,艱難道:“公子,公子他總是把兄弟看得很重……”
“那就言盡于此吧。蘇夢枕把兄弟看得這樣重,小心将來別死在兄弟手裏。”(注3)盛無崖最後望了一眼天池中的白色塔峰,足尖一點,像一朵雲似的離開了天泉山。
楊無邪目送着她的身影遠去,垂頭喪氣地爬回了青樓。
青樓裏,蘇夢枕剛剛由禦醫號完脈,正在三個藥童的幫助下服藥。這三位藥童,都是蘇氏本家的子弟,分別負責按摩穴位、推拿針灸、煎采湯藥。用完藥後,青年公子的臉色好了很多,他看了看自家精神不濟的總管,淡淡道:“她走了?”
楊無邪點點頭。
“那就是沒有緣分了。”蘇夢枕眼中的寒火黯了些,又道:“那些孩子怎麽樣了?”
“都被好生保護起來了。”楊無邪答道:“妙手班家的人答應幫忙制一批假肢,好讓他們能下地行走。”
“那就好。”蘇夢枕颔首:“你有空了就去樓裏多敲打幾遍,若有人再敢自作主張行事陰悖,嚴懲不貸!”
“是。”楊無邪深深地低下頭,行了一禮。
離開天泉山後,沿白帽路穿綠巾巷,就可以來到黃褲大道上。黃褲大道貫通了三合樓、瓦子巷、痛苦街、苦痛巷。苦痛巷位于痛苦街的街心,巷口就是天下聞名的神侯府,住着當朝太傅諸葛正我,十八萬禦林軍的總教頭。
盛無崖總感覺自己作為六扇門的在逃要犯,就這麽大搖大擺地上前敲門過于嚣張,便好心地用禦風正法悄悄翻過院牆,落到了神侯府的後院。她之所以敢孤身上門,除了四大名捕在民間的名聲極好外,還在于昨日交手時,冷血等人看似兇狠,卻從未下過殺手。禦風正法無聲無息,她跳進院子時,一個剽悍冷峻的年輕人正在練劍,正是和盛無崖拆過招的冷血冷淩棄。
冷血突然看到她,驀地一驚,挑出去的劍花來不及回收,直直往盛無崖所在的位置襲去。這仍是又快又急的一劍,天下間少有人能避開,可那個少女仍然像先前那樣,只是輕飄飄地側了下身子,就躲開了那一劍。
“你來這裏做什麽?”冷血收劍喝問,臉色很差。
“來歸案的。”盛無崖平靜道。
冷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說了句“稍等”便轉身離去了。不久後,無情和追命都來到了後院,還多了個盛無崖從未見過的鐵手鐵游夏。
坐在輪椅上的無情看到那個把刑部攪得天翻地覆的聞巡撫之女,第一句話就是:“姑娘私縱刑部要犯的事已經結案了,請回去吧。”
“結案了?”盛無崖一臉懵逼,連忙細問,才知道刑部只是罰了她三千兩銀子,而這筆銀子已經被金風細雨樓的人付過了。
“這種重罪,還可以用銀錢贖買?”盛無崖雖在發問,卻沒有指望有人回答。這個問題觸及到了現今朝政的痛處,饒是灑脫的追命也沉默了下來。
當今天子正在加班加點地修建他的萬歲山,也就是後世的艮岳。國庫本就入不敷出,這座皇家園林更是令財政雪上加霜。世人常說“十惡不赦”,如今,“十惡”裏除了謀反,大部分重罪竟都可以用銀錢贖買相折了。
“我不是殺了任勞任怨嗎?”盛無崖又問:“還有燕詩二、趙畫四……”
“誰看到了?”無情冷冷道:“至于雷滾司徒殘等人的命案,江湖幫派械鬥,朝廷一向是不管的。”
“這樣啊……”盛無崖表示自己明白了,肅容深深一拜:“聞楹多謝四位手下留情。”
“我們可沒留情。”一旁的追命和氣地笑了笑:“姑娘是憑自己本事跑掉的,我們确實追不上。”
“我放走的獄犯可有惹出什麽麻煩?”盛無崖又道:“若有錯放的,我馬上動身去抓回來。”
“姑娘不必憂心。”追命繼續說道:“錯放的我跟冷師弟已經連夜逮回來了。至于無辜的……還要感謝姑娘送來的天賜良機,讓他們得以魚歸大海。”
“那就好。”盛無崖松了口氣,徹底放下心來。無情等人跟她不過一面之緣,此時此刻卻将這些徇私的事大大方方地說了出來,對她推心置腹毫無防備,令她又是感動,又是好奇。
這些人怎麽就這麽信她呢?但凡換個人把這些把柄送給朝廷,神侯府裏的人怕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她心中好奇,嘴上便問了出來。無情聽了,淡然道:“我等雖初見姑娘,但姑娘的行事,卻是都看在眼裏的。”說到這裏,他似乎想到了什麽,又叮囑道:“你要小心神通侯方應看。”
神通侯方應看,為人溫和有禮,又屢屢勸谏陛下,且與金風細雨樓交好,明面上是個挑不出錯處的人。可無情卻提醒她小心,也不怕犯了交淺言深的忌諱。盛無崖初來京師,對無情的警告也沒有生出什麽困惑,而是從善如流地接受了。
畢竟,不管方應看表面上是個怎樣的人,他有契丹、蒙古、女真的騎術高手掌辔,卻是人人都知道的。此人還與金人往來甚密,得金主賜予女真皇族絕學“烏日神槍”,得了個“神槍血劍小侯爺”的诨號。這個诨號裏的“神槍”,指的就是烏日神槍。
思及書本上金主南下釀成的慘劇,盛無崖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松對那人的警惕。
畢竟歷史上的靖康年,已然不遠。如果她沒有記錯,艮岳修好後的第四年,金軍南下,趙佶讓位太子桓。禪位後的次年三月,金帝将徽、欽二帝,連同後妃、宗室,百官數千人押送北方,北宋國祚斷崩。
對于盛無崖而言,徽、欽二帝死不足惜。她真正在意的,是同時被擄掠的教坊樂工、妻子女兒、書籍地圖等物。
她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