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16

天泉池邊的青樓,遠不及紅樓恢弘富麗,青灰色的瓦片在天光下整日無光,一如樓下凋零的傷樹。

這是盛無崖第二次踏足青樓,第一次來時,她直撲地牢,沒有見過樓上的景致。這一次,她扶着蘇夢枕緩步上樓,從另一個嶄新的角度看清了玉峰塔的全貌。

雖說腿上有傷,但蘇夢枕的行動卻沒有受到多大影響。走到他日常起卧的房間時,蘇家的三個藥童早已準備好了藥酒、銀針、紗布、熱水等物。眼下,樹大夫尚未趕到天泉山,三位蘇氏藥童固然醫術不錯,但因蘇夢枕的病情太過沉重複雜,平日給他看診的又是供職大內的禦醫,因此他們一時都無法上手。

盛無崖扶着蘇夢枕小心地坐下,然後卷起自己的衣袖去掀對方的衣擺。這位青年公子突然出聲制止了她,令自家藥童代勞。藥童雖然被稱作“童”,但其實均已結發加冠,各自憑借着醫術在江湖上闖出了一點名頭。

其中號稱“起死回生”的蘇鐵标先是為自家公子褪去了鞋襪,然後将那人的衣擺長褲一層一層地卷了起來。蘇夢枕将身體靠在他那個十分喜愛的玉枕上,一開始還算神色從容。可随着褲腿越卷越高,他猛地将臉扭到了一邊,再不看眼前的景象。

盛無崖看着他的腿傷,輕輕地“咦”了一聲。原本,她見蘇夢枕行走如常,還以為對方受傷不重。誰知親眼看到了那個傷口,才發現蘇夢枕大腿那裏竟然有個碩大的血洞。血洞被紗布粗糙地裹了兩圈,止血的藥粉和漆黑的血肉黏在一起,看起來異常可怖。

“你這是什麽毒?”盛無崖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将裏面的藥丸倒出了一粒。

蘇夢枕瞥了一眼自己的傷腿,像是覺察不到任何痛楚,淡淡道:“是花無錯的綠豆。”

“你把這個吃了。”盛無崖把手中的藥丸遞了過去。

蘇夢枕搖了搖頭:“綠豆無藥可解,我也只能靠內力勉強壓制。”

無藥可解?或許在這個世界确實無藥可解。盛無崖心想,可她的素女丹又不是這個世界的東西。

“你先服下再說。”少女一邊說一邊挽起了袖子,将藥酒倒在手心揉搓消毒。蘇夢枕順從地吞下了那顆藥丸,對藥效成分一概不問,看得一旁打下手的蘇鐵标一愣一愣。

給雙手消完毒後,盛無崖拿了把小剪刀,跪坐在蘇夢枕的腿邊,小心翼翼地為他剪去腿上的的紗布。金風細雨樓的樓主仍舊将視線落在別處,長長的黑發順着他的脖頸婉轉而下,靜靜地垂在軟塌上。

“你們先退下。”一直都很安靜的青年公子突然側過頭,對三個藥童匆忙說道。蘇鐵标與兩位堂兄弟對視了一眼,什麽也沒說,躬身一禮魚貫退出了這個房間。

等三個藥童走遠了,盛無崖這才問起了蘇夢枕受傷前後的細節,青年公子将苦水鋪、破板門一役的過程細細講來,試圖用這種方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讓他不要在意大腿那裏的觸感。

花無錯武功不俗,但更擅長暗器毒藥。此人背上藏有二十五個機關,讓蘇夢枕中招的“綠豆”,就是他在逼問古董餘無語“為什麽”的時候遽然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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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夢枕接下了大部分暗器,唯有一枚小小的綠豆逃過刀鋒射進了大腿。他雖然用紅袖刀及時剜去了傷口附近的大塊血肉,但還是來不及阻止毒性發散,以至于整條大腿都發紫發青了。

剪斷紗布後,盛無崖擡起目光,對蘇夢枕說道:“我要動手割去你腿上的腐肉了,需要我點住你的穴道麽?”

因為沒有麻藥,而小刀子割肉的過程又太過漫長,對于一般人而言,點住穴道維持身形不動是最好的選擇。

蘇夢枕搖了搖頭,側過臉飛快地看了少女一眼,複又垂下了臉:“無妨的,請聞姑娘動手吧。”

房間裏很安靜,只有被毒藥腐蝕的爛肉被割去的聲音。盛無崖下手又快又準,盡力減少傷員的痛苦。與此同時,為了轉移那人的注意力,她還主動開口聊道:“你這副身體,我原本用北冥真氣養好了許多,就等找個安生的日子動手術了。今日一折騰,怕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蘇夢枕有胃病,五髒六腑移了位,肺部還有一顆碩大的腫瘤,這是盛無崖用北冥真氣探來的。除此之外,這人身上還有好幾樣這個時代無能為力的絕症,樣樣都會要人性命。能僥幸活到現在,全靠他求生意志強烈,一口生機始終不絕。就算盛無崖行醫多年,面對這樣的病人也不能保證一朝一夕治好對方,只能先用北冥真氣調養對方的身體,等那人身上的肉多長幾斤了才好手術。

少女嘴裏的話,蘇夢枕聽得雲裏霧裏,比如“手術”是什麽,“解放”又是什麽?不過,他倒是聽明白了“北冥真氣”,推測這就是聞楹所練的那門據說能汲人內力的神功。

對于羅剎女這門江湖上人人垂涎觊觎的神功,蘇夢枕一個字都沒有多問,只說:“解放是何意?”

解放一詞,最早出自北魏賈思勰的《齊民要術·安石榴》,書中有文,言“十月中以蒲藳裹而纏之,二月初乃解放。”

當然,在盛無崖看來,解放當然不止這個最初的含義。她像是想起了什麽久遠的舊事,唇邊泛起了淺淺的微笑,開口道:“在我的故鄉,‘解放’有上外內外之分。”

“何為上下內外之分?”蘇夢枕問。

“上指罷皇黜帝、反□□改國體,下指興工重農、促發展搞經濟;內指擺桎脫梏,強精神健身體,外指驅鞑逐虜、複河山收失地。”說到這裏,盛無崖長長地嘆了口氣:“簡單地來說,就是将每個人都從心靈的貧瘠中解放出來,從物質的困頓中解放出來,從上層的壓迫中解放出來,從外部的侵擾中解放出來,從而得到徹底的自由。”

蘇夢枕從未聽過這樣的說辭,整個人都呆住了。他甚至真的忘記了自己的大腿根還暴露在一位尚未出閣的少女面前,忘記了自己和聞楹間連日來的別扭,怔怔道:“那樣的世界存在麽?我們真的做得到麽?”

“那個世界是存在的。”盛無崖堅定地點了點頭:“我曾有幸窺得冰山一角。至于能否做到,總要先去做不是麽?”

“你說的對……”蘇夢枕若有所思:“總是要先去做的,但知行義舉,莫要問前程。”

就在此時,盛無崖抓住機會,将那枚小小的綠豆從蘇夢枕的骨縫中挑了出來。青年公子疼得面色一變,卻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只是抓着玉枕的雙手骨節泛白,仿佛要在上面留下指痕。

解決完這最為棘手的一關,剩下的傷口處理就容易得多了。不知為什麽,蘇夢枕總覺得自己的四肢變得異常灼熱。那股熱氣來得突然,讓他的心也禁不住微微躁動,大腿根那裏更是繃得又緊又硬。

這位青年公子再也不敢多看屋中少女一眼,而是深深地彎下了脊背,整個人都伏在了玉枕上。為了緩解自己的異樣,那人飛快地說道:“我逼雷損三日後來三合樓談判,他肯定是不願意的。為了逼降六分半堂,明日一早二弟和三妹會在小郭(注1)的策應下剪除六分半堂的幾個堂主,尤其是雷恨、雷嬌等人。”

“此舉有兩個目的,一來意在削弱雷損的力量,逼他走上談判桌,二來也是為了報先前宿州的一箭之仇。”蘇夢枕伏在玉枕上,快速地說道:“此外,明日還有一件大事,便是要引出迷天盟的殘存勢力加以剿滅,尤其是七聖主關木旦。迷天盟曾是昔日的江湖第一大幫,關七的武功深不可測,當年壓得我父親沒有絲毫喘息之機。”

“如今,迷天盟早已不複往日的盛況,盟中成員也都隐名埋名潛入了地下。只是關七尚在,就意味着迷天盟再怎麽敗落也不可小觑,因此我和雷損都有意在決戰前聯手,引出關七以絕後患。”(注2)

能把這些事情告訴她,盛無崖覺得蘇夢枕在大事上也沒犯糊塗,便問道:“要怎麽引?他們既然已成地下老鼠,沒有大餌當不會出洞吧?”

“有餌的……”說到這裏,蘇夢枕再次變得不自在起來:“那個能引出關七的餌,就是雷損的女兒,雷純姑娘。”

“哦。”盛無崖意味深長道:“我聽說雷純不會武功吧?你們倆行啊,一個是他的父親,一個是他的未婚夫,就這麽把她置身險境?”

“……”

蘇夢枕把臉埋進玉枕,異常艱難道:“我叮囑過二弟三妹,等他們的行動一結束就立即趕赴三合樓,雷損應該也會安排好手保護雷姑娘……”

“那你自己呢?那可是你未婚妻!”

“三合樓那裏的人貴精不貴多,要引出關七,我和雷損就不能露面……”蘇夢枕接着說道:“我會帶着大部隊固守天泉山,等關七露面了,再撥隊現身,力求将迷天七聖一網打盡。”

“我……”蘇夢枕終于說到了最難開口的地方:“蘇某想求姑娘辦一件事……”

“我們都一條繩上的螞蚱了,蘇樓主有話直說。”

“一條繩上的螞蚱……”這話聽得蘇夢枕有些發怔,他出了一會兒神,才接着說道:“蘇某想請姑娘明日去三合樓暗中掠陣……關七深不可測,萬一發生意外,還請姑娘回護一二。”

“我明白了。”盛無崖點點頭,感嘆道:“你對白愁飛和王小時可真好。”

明日一戰,說到底是蘇夢枕給白、王二人揚名的機會。同時,他又擔心他們出意外,故而求盛無崖去兜個底。當然,未婚妻也是要保護的。

王小時畢竟在黃鶴樓為聞楹斬去過腳鏈,盛無崖非常承她的情,如今有了報答的機會,就算蘇夢枕不做安排,她也會趕去幫忙的。

處理好蘇夢枕的腿傷後,盛無崖回了紅樓打坐調息。夕食将近,陳小刀提着兩個食盒和一大捧茶花歡歡喜喜地上了樓,對盛無崖說道:“聞姑娘你看,這些是珍馐樓的招牌菜!”

盛無崖嘗了一口,發現這些菜肴的味道都是聞楹愛吃的家鄉味。她仍舊只喝了一盞茶湯,食盒裏的東西一半進了李小栀的肚子,另一半進了陳小刀的肚子。

陳小刀原本沒打算在這裏吃飯,但盛無崖為了不浪費食物苦留他,小夥子受寵若驚,一頓飯吃得分外滿足。等他填飽了肚子,這位聞姑娘方才問道:“今日白樓之下,我看刀南神和莫北神對白愁飛似乎不假辭色,不知這是什麽緣故?”

“害,還能為什麽,全因姓白的太狂,對蘇公子頗為無禮!”陳小刀憤憤道。

“哦。”盛無崖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又問:“白愁飛又何故對我不善?”

“因為他想做副樓主但是蘇公子沒答應!”陳小刀脫口而出。(注3)

“他當不上副樓主關我師父什麽事?”李小栀忿忿不平道:“哼,還敢對我師父蹬鼻子上臉,可惡!”

“确實可惡!”陳小刀跟着點頭:“姓白的剛進樓子寸功未立,咱們公子已經跟他結了金蘭把他當二樓主看待,他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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