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20

時日曷喪?

這句話原本出自《書·湯誓》,說的是夏桀自比于日,老百姓欲殺身以喪桀,曰:“是日何時喪,我與汝俱亡!”

你就是天上的太陽又如何?你即使是天上的太陽,我也要和你同歸于盡。

也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後世的君主再怎麽不可一世,也只敢自稱“天子”,是上天的兒子,而不是天上的太陽。

盛無崖用內力尖嘯出這句話後,三合樓下但凡讀過兩本書的,都知道她這是起了弑君之意,無不駭然失色。

有宋一朝的皇宮大內,起于五代舊宮廢址,仿的是洛陽紫薇城的樣式。此宮南北縱距三裏,東西橫長兩裏,以大慶殿為中心,周圍依次是紫宸、文德、垂拱等殿,是天子和臣工處理政事的地方。和氣象恢弘的唐宮相比,有宋天子的殿宇,數量說不上多,規制也說不上大。趙佶沉迷修建的艮岳說白了只是皇宮大內的一個花園,但這花園的面積,可比皇宮本身大得多了。

盛無崖頂着秋雨,朝延福宮疾奔而去。

延福宮是帝後的游樂之所,原本面積并不大。趙佶繼位後,不滿此處狹黯過甚,遂大肆擴建。擴建後的延福宮煥然一新,且全然按照徽宗的心意來,極為幽雅舒适。因此,在艮岳建成前,趙佶大部分時光都是在此處消磨的。

就在白衣少女即将掠過延福宮最外圍的垂柳時,有人在牆下突然喊道:“還請聞姑娘留步!”

盛無崖側首看去,只見一個年過七旬的老人帶着四個年輕男子站在高牆之下,似乎已經等候多時了。那位老人也是一身白衣,面容飽經風霜,眼神卻十分明亮。他身後的四個年輕人,一個雙腿有疾,一個鐵骨铮铮,一個灑脫落拓,一個剽悍冷峻,正是諸葛正我和他的四個弟子。

出聲留住她的,是追命崔略商。盛無崖敬重諸葛神侯的為人,聞言便停下了腳步,向那位老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晚輩禮。

諸葛正我雖然是當朝太傅,但對待他人從無居高臨下的睥睨之态,他受了聞楹的那個晚輩禮,和氣道:“聞小友這是要去往何處?”

“諸葛先生想來已經聽到了吧?”盛無崖行完禮後便站直了身子,在當朝太傅面前氣勢不減。

諸葛正我苦笑了一聲,眼角的皺紋似乎更深了,長嘆道:“不錯,老朽确實聽見了,故而特來勸一勸姑娘。”

“先生想如何勸我?”盛無崖揚眉:“我聽聞,您曾三度救駕,今日是想救第四次麽?”

“姑娘,大宋今日的危局,并不是殺一個皇帝就能改變的啊……”諸葛神侯苦澀道:“只因廟堂之上,朽木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以致社稷丘墟,蒼生塗炭!”(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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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這種都怪貪官污吏敗壞了江山社稷,絲毫不提皇帝本人的說法,盛無崖在書裏已經看得很多了。因此忍不住在心中吐槽,好巧哦,崇祯也是這麽想的。

但另一方面,盛無崖也知道老先生說的不無道理,拖垮有宋社稷的“三冗”、“兩積”問題由來已久(注2),從仁宗朝範仲淹開始改革時算起,經神宗朝王安石兩度變法,新黨舊黨吵吵嚷嚷了将近一百年,始終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如今國衰兵弱,內憂外患,眼見大廈将傾,趙佶作為大廈傾倒前的倒黴蛋兒,把全部罪責都歸咎到他一個人身上,似乎也有點說不過去。

但作為萬惡之源的“冗官”、“冗兵”之策,這他媽怪誰啊?是不是你姓趙的為了集權,瘋狂增加辦事環節和官位,以此削弱手下官員的權力?是不是你姓趙的害怕地方尾大不掉,但凡底層鄉裏出個身高不錯手腳強健的男丁都要充軍?

老趙家的算盤打得可好了,辦事環節增加了,手下的文官就會被拴住手腳;能打能抗的男丁都入伍了,鄉裏一堆老弱婦孺就不能造反。至于武将,哈,武将的骨頭都被折斷了,還想割據一方?從此,他趙家的江山,自然可以千秋萬代、世世永固。

可問題是,官員增加了,不得發俸祿?廂軍和禁軍的人數多了,不得吃飯?禁軍也就算了,廂軍不戰而食,白白放着那麽龐大的勞動力長毛還要朝廷供養,這不得産生冗費?朝廷的錢從哪裏來?還不得從老百姓身上裏三層外三層地剮?這不國困民窮積貧積弱就沒有天理。

說到底,都是為了權力。姓趙的為了集權把天下搞成這副模樣,怎麽就能置身事外?怎麽就全是底下官吏的鍋?

只是,這些話盛無崖雖然在心裏罵得歡,嘴上卻不能說出來。對于這個時代的人而言,保證君權獨大,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麽?君父能有什麽錯?錯的肯定都是底下辦事的人!

盛無崖沒有回應諸葛正我的話,原本就不是一個時代的人,政見不同,難有轉圜的餘地。少女身影一閃,宛如一道刺目的閃電,瞬間越過高牆消失在了神侯府衆人面前。

諸葛正我突然抖出了一柄長槍,追着那道閃電飛身而去,無情等人的身手不及恩師,完全跟不上,只能落後一步。

就在四人身形微動時,一道紅光劃破了雨簾,趕在四人之前躍進了皇宮。無情認出了那人的身份,立馬對三個同門說道:“聞姑娘交給世叔!我等守在外面,絕不可放六分半堂等一衆賊寇進宮!”

雨仍在下,茫茫雨幕中,似有許多高手紛至沓來,将整個延福宮都圍住了。趙佶原本在宮內觀雨作畫,突然間,他的太師、丞相、內監、一品武将等,紛紛冒雨趕來,說是有刁民行刺,緊緊地圍在了他的身邊。

延福宮原是蔡京、童貫等人,為了媚上而不計靡費地擴建出來的。宮中鑿池為海、引泉為湖,亭臺樓閣延綿不絕,奢侈富麗之處,常人難以想象。趙佶置身蕊珠殿內,聽說了刺客的事情後簡直一刻都待不下去,連連催促蔡京移駕。

一個看不出年齡,雅潔如婦人(注3)的重臣拱了拱手,沉聲道:“官家,如今賊子已兵臨城下,咱們一動不如一靜。朝中高手及禁軍都已經布置在了延福宮的各處要道上,聖駕若貿然移動,只怕他們調動不及,反而誤了大事!”

說話的這人,正是蔡京。

“這……”窄肩細腰弱不禁風的中年男人思忖了片刻,點了點頭,把當今太師從地上扶了起來:“愛卿言之有理!”

身為當朝一品大員的龍八太爺在一旁連連附和道:“有禦前第一高手在,那賊子翻不了天!陛下且寬心,我等誓死護駕!”

禦前第一高手,自然指的是蔡京身邊的紅人元十三限,此時此刻,他将門下最為得意的天下第七放在了聖駕身邊,自己則親自帶着新調教出來的“六合青龍”及十六奇派,守在通往蕊珠殿的必經之路上。

六合青龍因盛無崖之故缺了兩個,此陣原本是用來圍殺諸葛神侯的,元十三限自然不肯任它殘缺,因此在燕詩二、趙畫四橫死後,另外調教了兩個徒孫,用來填補燕趙二人的空缺。

此時的延福宮內外,除了幾萬禦林軍,似蔡京、傅宗書、童貫、朱勔這樣的當朝重臣全部到齊;號稱大內第一高手的米有橋就守在天子身邊;兵部、刑部以及六扇門的高手還在源源不斷地增派。方應看帶來的人馬均潛在暗中,他自己則趕到天子身邊,慚愧地表示自己救駕來遲。

當世的六大高手來了三個,汴梁中但凡聽到那聲尖嘯的江湖人都紛紛趕來湊熱鬧,如桃花社和七大寇的人馬等。雷損原本都要撥隊回不動瀑布準備與金風細雨樓的決戰了,驟逢此變,只來得及匆匆吩咐手下一句“先帶小姐回去”,便馬不停蹄地追着蘇夢枕趕去了延福宮。

諸葛正我的武功極高,但即便是他,也跟不上聞楹的輕功,幾個起落便追丢了人影。他在半路和元十三限迎面碰上,元限一看是老仇人,要不是顧忌着皇帝的安危,當場就要動手。

“她人呢?!”元限厲聲大喝。

“快!”諸葛正我臉色發白,急急道:“蕊珠殿!快去蕊珠殿!”

盛無崖用踏月挂星甩開諸葛正我後,随着從天而降的雨水緩緩落到了蕊珠殿的殿脊上。她看了看正在飛速趕來的兩位自在門絕頂高手,右手一翻,一掌擊穿了層層瓦片和大梁,在殿脊上拍出了一個巨大的空洞。

蕊珠殿內諸人,當屬方應看耳力最好,他乍一聽到梁上的裂響,二話不說就攥着趙佶往殿外狂奔。傅宗書、童貫等人四散開來,米有橋和天下第七當先迎着那個大洞飛去,一個持棍,一個掀開了手上的灰布包袱,霎時間射出了萬道金光。

米有橋,又名米蒼穹,他自幼入宮,被身邊的人尊作“米公公”,號稱大內第一高手。此人生着一對雪白的眉毛,嘴角下撇,臉色長年蟹青,看着就不好接近。他迎着兜頭罩來的木屑瓦片連抖了九個棍花,八尺長棍抽動如蛇,發出了刺耳的尖嘯,竟将漏進殿中的雨水都攪成了一股水龍,随着他的棍尖扭曲盤旋,久久不散。

天下第七作為元十三限最喜愛的弟子,已經學成了他恩師的三大絕學,分別是“氣勢劍”、“仇極掌”、“恨極拳”。除此之外,他還從生父那裏得了一筒“九天十地十九神針”,又從江南雷家那裏入手了令天下人膽寒的“火虎”,無論是拳腳和暗器,都是頂尖配置。可這一切,都比不上他輕易不肯示人的絕招,那就是“千萬個太陽在手”。

此時此刻,無論是米蒼穹還是天下第七,都毫不猶豫地使出了自己必殺的一招。一個“朝天一棍”,天上地下唯我獨尊;一個掌綻金光,古往今來唯餘太陽。而他們對付的,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女,此女從手無縛雞之力的深閨小姐到如今揚名天下的羅剎女鬼,前後不到半年,這個秋天甚至還沒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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