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26
跨海飛天堂內,一位灰袍寬袖的老人坐在客席首位,輕輕地摩挲着自己大拇指上的翡翠戒指。老人下方,坐着一位俊秀的年輕男子,那人的眼睛清澈而憂悒,原本極為動人心神,可他總是低着頭,所以沒有人能看見。
男子下首,便是曾以五雷天心轟死了風雨樓上官中神的雷動天,此人看起來三十歲不到,其實已經五十二歲了。雷動天下首,是一身嬌黃的雷媚,她跪坐在輝煌的燈火中,手中抱着一把髹漆黃油紙傘,美豔絕倫。雷嬌的下首,還有高山堂堂主任鬼神,流水堂堂主鄧蒼生。
除了這幾位舉足輕重的人物,六分半堂列席今日之宴的還有滿頭白發的豆子婆婆,虬髯滿臉的三箭将軍,曾把守過破板門要塞的十一堂主林哥哥等人。而金風細雨樓這邊,說得上有分量的,卻只有莫北神、茶花二人。
原定的開宴吉時已經過去很久了,雷媚輕輕地笑了起來,水一般的眸子掃過風雨樓諸人,嬌聲道:“蘇公子這是嫌我們誠意不夠,故而不肯露面麽?”
“當然不是。”茶花果斷地否決道:“公子馬上就到了,請各位堂主稍安勿躁。”
天泉山下的綠巾巷,大雪翛然無聲,王小時也明白了雷大小姐話中的未盡之意。
像雷純這種不會武功的人也就罷了,但他們這樣的江湖高手,沒道理辨不清人。所以,白愁飛沒有做那種下作的事,而聞楹在明知道他身份的情況下,直接出劍傷了她二哥的命根,徹底踩斷了白愁飛的脊梁。
想到這裏,王小時一陣後怕,幸虧她堅持當場辨個明白。她二哥已然殘廢,決不能再背着□□大嫂的污名。白衣女子猛然擡頭,看向蘇夢枕哀聲道:“大哥!你都聽見了!你要為二哥做主!”
蘇夢枕一動不動地站在雪中,目光落在聞楹的雙手上,若有所思。
楊無邪站出來,先向雷純行了個禮,這才問道:“敢問雷姑娘,那賊人長什麽樣子?”
“蒙面,一身黑衣。”雷純答道:“我看不清楚……”
而白愁飛好穿錦衣,今夜亦是如此。
盛無崖聞言,深深地看了雷純一眼:“你很有膽色,是我小看了你。”
說完這句話後,少女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她。雷純面上雖然沒有絲毫異狀,但袖中的雙手卻緊緊地絞在一起,連指甲都要被掰斷了。她看着那個不動聲色的少女,心想,這是何等可怕的對手,她從未見過武功強到這個地步的人。
面對這樣一個讓人絕望的強敵,哪怕有一絲機會,也值得用命去搏一搏。若她今日當真死在此處,那自然是最壞的情況,但也是最好的情況。聞楹最好被激怒一劍殺了她,這樣,今夜的事就永遠說不清了。
連着兩輩子,盛無崖的武功都練得一騎絕塵,大大超過了江湖平均線。武功高了,便可以一力降十會,無視大多數陰謀算計。當然,她站在高處太久,也有壞處,那就是容易忽視普通人的手腕,尤其是一個不會武功的普通人慣用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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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姑娘與白公子無冤無仇,沒道理下此狠手。”楊無邪又說:“雷姑娘,請恕在下無禮,按姑娘所言,白二樓主應當是救您脫厄的恩人。聞姑娘既然是把他當成賊人才動的手,這一路您就沒解釋兩句麽?您就沒有将前因後果說明白麽?您就看着二樓主被這樣綁回來麽?”
雷純嘆了口氣,幽幽道:“我不會武功,所以要靠驚神指才能認出白公子的身份。聞姑娘身手那樣好,想來耳力眼力,都不同于常人吧?所以……我也想不明白,聞姑娘此舉的真意……”
這話針對的是楊無邪那句“聞楹是把白愁飛誤認為賊子才動了手”。
“至于解釋……”雷純擡起頭,看向了溫柔和唐寶牛:“溫少俠和唐公子作為金風細雨樓的幫衆,當時也是聞姑娘說什麽就是什麽,并未多問一句。我一個外人,怎好過問貴幫的內務?”
這句話的意思是,白愁飛就算是她的恩人,她一個不明真相的弱女子,也不好在溫柔、唐寶牛都不出頭的情況下強出頭。畢竟,那可是聞楹。
楊無邪沒有問溫柔和唐寶牛為什麽沉默了一路,因為他若是自己碰上這事,大概率也是聞姑娘說什麽就做什麽,絕不會多問一句。究其原因,全因他毫無保留地信任聞楹。而溫、唐二人,就算對那位少女不夠信任,以聞楹在風雨樓超然的地位,他們倆也不會質疑違抗對方的吩咐。
“所以,為什麽?”王小時思及自己的武功,也不至于會被夜色所迷,誤傷的推測被排除後,就只剩下聞楹故意傷人這個可能。所以,她總得問一句:“為什麽?”
“我還是那句話,只因白愁飛對雷姑娘無禮。”盛無崖站在雪中淡淡道。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就變成了聞楹和雷純各執一詞。既然是各執一詞,就總有一方在說謊。在沒有确鑿的證據下,要相信誰,就非常唯心了。
楊無邪快速地在腦中梳理了一下這件事帶來的後果。若聞楹所言為真,那白愁飛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絕不可留在樓中。與此同時,雷純包藏禍心,所圖甚大。若雷純所言為真,就變成了聞楹仗着武功高強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堂堂一個風雨樓二樓主,說閹就閹了,說廢就廢了,一點餘地都不留。
而蘇夢枕作為金風細雨樓的樓主,若偏信雷純,就會得罪聞楹這樣的強助,自斷臂膀;若偏信聞楹,在他人眼裏就成了在當今第一高手面前不顧兄弟死活的軟骨頭,難以服衆。
無論他偏信誰,風雨樓都必将分裂,蘇夢枕的威信也将大打折扣。畢竟眼下衆人,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擁趸,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他們只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人。
蘇夢枕要如何表态?
大雪中,那位青年公子什麽都沒有說,而是仍在打量少女已經藏起來的雙手。
而盛無崖則在思考,她僅存的那一劍,要用在何處。
如今,她只剩下一劍的餘力,不出這一劍,聞楹仍是引來天雷的超一流高手。出了這一劍,她十有八九會露出頹勢被人瞧出破綻。所以,她得好好想清楚,這一劍該用在哪裏。白愁飛固然該死,但雷純肯定不是為了好玩才出爾反爾。
就在這時,莫北神的人馬再次趕至綠巾巷,催促蘇夢枕等人回山赴宴。
“大哥!”王小時大喊了一聲,希冀地看着自己的結義兄長。出于對蘇夢枕的尊重,她沒有自作主張,而是在等她大哥的吩咐。
當然,她也明白,就算自己有所主張,也不見得能把聞楹怎麽樣。只是人生在世,總有些事,叫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蘇夢枕身上,風雨樓上上下下的幫衆都在看着他。他總得說點什麽,不能永遠沉默。于是,這位青年公子終于開口道:“衆人聽我號令!”
他最後看了盛無崖一眼,沉聲道:“回山!”
聽了這話,楊無邪長長地舒了口氣。心想,對,這樣比較好,不要急着表态。事緩則圓,先拖過這個晚上再說,後面有的是時間慢慢掰扯。
蘇夢枕走了。
他走後,金風細雨樓的幫衆也跟着走了。王小時原本不想就這麽離去,但心虛的白愁飛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莫讓大哥為難,我和聞姑娘的恩怨,我自己解決。”
白愁飛身為男人的尊嚴已經被奪去了,王小時認為自己不能再奪去對方親手讨回公道的機會,那是另一種尊嚴。因此,不管她再怎麽不平,也只能抱起自家二哥,含恨離去。至于雷純,更是在張炭的護衛下,早早地離開了此地。
然後是楊無邪、溫柔、唐寶牛,他們目光複雜地看了聞楹一眼,陸續走遠了。至于陳小刀,更是早就不見蹤影了。
剛剛還熱鬧非凡的綠巾巷,轉眼間鴉雀無聲。少女靜靜地站在雪中,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心想,這可真是好大的一場雪。
過了一會兒,盛無崖重新擡起頭,意外發現師無愧居然沒走,而是筆挺地扛着他的龍行大刀,一言不發地戍衛在原處。
“你怎麽沒走?”少女的臉上浮起了困惑。
師無愧像根标槍似的紮在雪中,理所當然道:“進宮前,公子說了,以後除了姑娘的吩咐,誰也不聽。”
所以,他自然而然地無視了蘇夢枕的那句“回山”,忠心耿耿地留在了綠巾巷。
不久後,雪中奔來了一男一女,男的是陳小刀,背上綁着一大包行李,全是盛無崖在紅樓的茶具。女的是李小栀,一看見自家恩師就撲了過來,哭着喊了聲“師父”。
盛無崖摸了摸小徒弟的額發,溫聲說了句“沒事”。陳小刀背着行李,飛快地提議道:“咱們回三清宮怎麽樣?這裏的雪太大了,你們着涼了可不好!”
“誰跟你是‘咱們’?” 李小栀一邊哭一邊罵:“金風細雨樓的人都不是好東西!誰要你跟來的?你走!你走啊!”
“哎喲喂我的小李姑娘,我陳小刀是聞姑娘的人,你讓我走,我能走哪兒去啊?”
說話間,雪中又奔來一人,幾人一看,竟是“七十二般變化”的老大王小箭。
“你,你怎麽來了?”陳小刀大吃一驚:“你今天不是負責巡防玉峰塔嗎?”
“蘇公子讓我來的。”王小箭雖然是“七十二般變化”的魁首,整個人卻有些憨憨傻傻,與人對答也說不上伶俐。說完這句話後,那人便跟師無愧一左一右地守在了聞楹身邊,像兩個門神似的。
陳小刀亮晶晶地看着聞楹,期待道:“姑娘,咱們接下來去哪兒?你說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
要去哪裏呢?
為了避免金風細雨樓被分裂,盛無崖剛剛沒有跟随衆人重登天泉山,而是選擇留在了原地。至于接下來的去處,得由她那一劍的落腳點來決定。想到這裏,少女看向“小無邪”,虛心求教:“小刀,你縱覽白樓資料,可知雷損是個怎樣的人?”
“啊?”陳小刀被這個問題問蒙了,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便把雷損的生平履歷一一報了出來。
雷損原是江南霹靂堂的弟子,後來北上東京,開始在六分半堂的創立者雷震雷的手下做事。當時,雷震雷雖然愛重雷損其才,卻也重視堂中的總護法雷陣雨。雷損和雷陣雨都容不下對方,幾番相争,難分高下。之後,雷損暗中與迷天盟關七的胞妹暗通款曲,又和雷震雷的女兒雷媚如膠似漆。
最終,此人設計,先令雷陣雨在關七手下重傷,又反噬其主,将雷震雷攆出了三千裏外。雷損終于獨攬六分半堂大權,坐上了總堂主的位置,還娶了關聖主的胞妹,在關七的眼皮子底下将堂口勢力坐大,反過來一點一點地蠶食了迷天盟。(注1)
之後,關七的胞妹關昭弟被雷損逼走,不知所蹤。
聽到這裏,盛無崖再次詢問:“所以,你覺得雷損是個怎樣的人?”
這一次,陳小刀思考了片刻,從雷總堂主的經歷裏總結道:“老謀深算、心機深沉、長袖善舞、口蜜腹劍!我呸!”
盛無崖點點頭,心想,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雷損從不甘心久居人下。勢弱時,他會非常耐心地蟄伏下來,俯首稱臣;一旦勢轉,就會使出雷霆手段斬草除根,絕不手軟。
所以,這樣的一個枭雄會真心臣服金風細雨樓麽?盛無崖看向天泉山,他的女兒為他制造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對于這樣一個來之不易的良機,雷損會怎麽選擇?他會連夜行動麽?畢竟,金風細雨樓的二樓主已經廢了,而聞楹眼下,被攔在了綠巾巷。
雷純反複無常的目的,從來不是盛無崖,而是蘇夢枕。
紅樓,跨海飛天堂。
當蘇夢枕踏進這處燈火璀璨的宴客之所時,莫北神正在艱難地主持大局。看到自家公子,茶花臉色一松,飛天堂內的六分半堂人馬和一幹前來作見證的江湖豪傑紛紛起身,恭迎這位病體支離的青年公子。
楊無邪和王小時一左一右地跟在蘇夢枕身邊,衆人沒有看到白愁飛,多少都有些納悶兒。雷純在張炭的護衛下,快步走到了自家爹爹身邊,一言不發地低下了頭。
雷損端起一杯酒,從席位上走出來,朗聲道:“老夫在此恭賀蘇公子,今日之後,整個武林将以金風細雨樓馬首是瞻!”
“不敢。”蘇夢枕緩步走向那口棺材,将手放在了棺木之上:“蘇某一介殘軀,今後天下大事,還要諸位鼎力匡扶才是。”
就在這時,有人急急來報,說天泉山下突然出現了五個堂的六分半堂人馬(注2),正往山上殺來,顏鶴發和朱小腰正領着人與之苦戰。
青年公子擡起頭,忽見雷純的唇角揚起了一絲笑意,那個笑容是如此美麗,又如此令人震怖。蘇夢枕二話不說地抽出了紅袖刀,像是早就預見到了今夜的局面,寒聲道:“人總算到齊了……到齊了好,這樣才方便開宴!”
青年公子話音剛落,雷損便一掌拍碎了那架金龍玉屏,從裏面抽出了一柄大刀。
此刀一出,整個跨海飛天堂都被一種奇異的華彩所籠罩,衆人凝神看去,有人看到了紫電,有人看到了青霜,有人看到了白花,還有人看到的卻是赤血。
那奇異的光芒正是雷損手中的魔刀發出來的,那柄魔刀號曰“不應”,正是江湖四大神兵“血河紅袖、不應挽留”中的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