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28
宣和三年入冬後的第一場雪,下了整整一夜。雪後的第二日,徽宗趙佶照例起了個大早,匆匆趕往三清宮,可三清宮內除了滿地冰霜,再不見那位玄牝慈尊的身影。趙佶一臉懵逼,随侍在他身邊的內監像是找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意味深長道:“陛下,那位姑娘當真是天上的玄女娘娘麽?”
天泉山,金風細雨樓,跨海飛天堂的的亂局早已平息,滿地的血水也在一夜間消失殆盡。唯有那鋪天蓋地的冰霜,蘇夢枕不許旁人鑿去,原封不動地留在了大廳裏。沒有人知道那尊冰像的下落,就連楊無邪、李小栀都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位姑娘當真是去了,再也不會回來。
跨海飛天堂內擺滿了這個時節絕不該出現的茶花,風雨樓幫衆在樓主的吩咐下,既沒有穿白衣,也沒有挂靈幡,只捧着那位少女生前最愛的山茶,依次走入大廳,将手中的花朵放在了高處的一張靈案之下。
那張靈案被茶花包圍着,最中央放着一套聞楹生前穿過的白衣,其餘便什麽也沒有了。
跨海飛天堂的戰況,天不亮就傳遍了整個汴梁。來聞楹靈前吊唁的人,除了金風細雨樓自己在各處的幫衆,還有發夢二黨、嶺南老字號、十六劍派、金字招牌方家、黑面蔡家、下三濫、下五門等人。這其中的大多數人,盛無崖從未見過,也從未聽過,可她的事跡卻在江湖上口耳相傳,名播萬裏。
那位少女來得突然,去得也快。她在第一縷秋風南下時驀然現身,又在第一場冬雪裏猝然消逝。
她真的出現過嗎?少年溫柔忍不住想,這一切會不會只是個夢?
蘇夢枕帶着李小栀、陳小刀、王小箭等人,站在靈案近旁接受賓客的吊唁。陳小刀眼睛紅紅的,很想哭,可他家公子曾嚴令衆人,一滴淚都不許掉。
白愁飛沒有出現在吊唁的人群中,王小時将手中的茶花放到案前,硬邦邦道:“聞姑娘,你誅賊有功,又救了大哥,卻偏偏将二哥……咱們倆的恩怨……”
白衣女子說到此處,停頓了片刻。過了一會兒,她再次提氣,冷冷道:“咱們倆的恩怨——”這一次,她還是沒能說下去,臉上的表情複雜而茫然。
待金風細雨樓的人哀禮畢致後,諸葛神侯帶着四大名捕出現在了衆人面前。老先生的精神看起來不大好,他走到靈前,嘆息道:“世道如此艱難,好不容易出了聞小友這樣的人物,為何去得這樣早?”
發夢二黨的魁首相攜而來,兩位老先生先是和蘇夢枕見了禮,然後感慨萬千道:“老夫曾聽人說,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原本不信,可如今見了聞小友,才知道此話不假。”
花枯發和溫夢成行完禮後,走到一邊和諸葛神侯站到了一起。下一刻,跨海飛天堂門口的司儀高聲禀道:“六分半堂奉雷大小姐之命,特奉白玺玉芍百品,恭送聞小姐芳魂!”
李小栀聞言大怒:“六分半堂的人還敢來?”
破板門一事,衆說紛纭。可很多時候,相比于一個人說了什麽,人們更願意看他做了什麽。今時今日,涉事三人做了什麽已經很清楚了。白愁飛此人,與他打過交道的都知道他重權重欲,只是王姑娘一葉障目,總也看不明白。而雷純,那畢竟是六分半堂的大小姐,是金風細雨樓的敵人。至于聞姑娘,她做過的一切,風雨樓的幫衆有目皆睹,尤其是在宿州被她救過的人。
六分半堂前來吊唁的人,是一個十二歲出頭的小姑娘,那人全無武功,也沒有經歷過這樣大的陣仗,一邊發抖一邊将肩上擔來的白玺玉芍放到了聞楹靈前。
此花一出,堂內不少識貨的江湖人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白玺玉芍一朵就有療傷奇效,習武者僥幸得之,必會珍藏起來絕不宣之于人。如今,六分半堂不僅在衆目睽睽之下送來了這種奇花,而且數量還遠不止一朵。
楊無邪看着那些芍藥,嘆了口氣:“雷小姐派這樣一個小姑娘來,是篤定我們不會拿她怎樣啊。”
蘇夢枕确實沒有為難那個無辜的小姑娘,他的臉色甚至說得上和善,一字一句地對擔花而來的小女孩說道:“煩請你轉告雷小姐,家父為蘇某定下的婚約,就此作廢。”
小姑娘畏懼地點點頭,頭也不回地跑下了天泉山。
之後,金風細雨樓來了更多形形色色的人。比如因事被貶早已不在朝中的宗澤宗汝霖,還有時任鄜延路馬步軍副總管的劉郎君劉光世。宗澤已經六十一歲了,劉光世三十二歲,是鎮海節度使劉延慶的次子。
不久後,跨海飛天堂又來了一個鸷勇絕人的大漢,自稱韓世忠。韓世忠從懷裏摸出一杆枯枝,高聲道:“聞姑娘,俺聽說你喜歡花花草草,這是俺老家的苘麻,特地帶來送給你!俺出身貧寒,十八歲應募從軍,長年在西北抵禦李夏,靠的不是別的,就是苘麻的這一股韌勁兒!”
蘇夢枕對着韓世忠深深一拜,沉聲道:“韓将軍送來的苘麻,她一定會很喜歡。”
聽了這話,韓世忠放下心來,真誠道:“蘇公子不要怪俺來得突然,只是俺跟童貫有仇,聞姑娘既然殺了童貫,那就是俺的恩公!”
昔年宋軍攻打銀州時,曾久攻不下。韓世忠孤身入城殺了守将,斬了那人首級,極大地鼓舞了宋軍士氣,這才拔下此城。後來,韓世忠又在亂軍中殺了西夏的監軍驸馬,屢立奇功,經略司上報朝廷要破格提拔他,主持邊事的童貫根本不信,極力打壓。
韓世忠今年已經三十一歲了,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官職品級,但對于童貫懷疑他軍功一事,卻氣得不輕,對自己的戰友破口大罵道:“童貫這個龜孫子,自己不能打,就以為老子不能打?自己慫,就以為老子慫?氣死俺了,氣死俺了!”
韓世忠致完哀後,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劉光世,便湊過去與那人站到了一起。他之所以親近對方,全因自政和七年起,他跟着劉光世的老爹劉延慶打過兩年仗。那兩年,韓世忠跟着劉延慶轉戰各地,立下無數軍功,痛快得很。而他們兩個邊将之所以有空來天泉山,全因眼下年關将近,他們得回京述職。
除了這些有名有姓的人,天泉山還來了一些尋常百姓和一群半大少年。蘇夢枕一應禮儀不變,一絲不茍地接待了那些普通人。
衆人之中,有個十八歲的少年,一臉鄭重地在靈前說道:“聞姑娘,你才十六歲,就敢誅殺國賊,我今年都十八歲了,卻什麽也沒做過……”
“我跑來天泉山,就是想跟你說一句,過完年我也要去從軍了,去驅狼逐虎、保家衛國。”
“小子不錯啊!”擠在劉光世身邊的韓世忠高聲贊道:“你叫什麽?”
少年低下頭,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小子是相州湯陰人,姓岳,名飛,字鵬舉。”
“好個岳飛!”韓世忠聲如驚雷:“你願意跟着俺老韓去殺敵報國麽?”
“精忠報國,九死不悔!”少年岳飛擲地有聲道。(注1)
岳飛的這句話,一掃跨海飛天堂內的積郁之氣。宗澤老懷甚慰,年輕一些的風雨樓幫衆更是被少年感染,齊齊高呼道:“精忠報國,九死不悔!”
就在這時,楊無邪的一個下屬連滾帶爬地跑進來,嘶聲道:“蘇公子,陛下來了!禦駕已經走到天泉山腳了!”
劉光世面色一變,當即對蘇夢枕拱手道:“我等武将不好在此面聖,這就告辭了!”
“無邪!”蘇夢枕回手一禮:“你馬上送劉将軍、韓将軍從密道下山!”
“是!”楊無邪肅然領命,引着劉光世等人匆匆離去。蘇夢枕整了整衣衫,和諸葛神侯、宗澤等人對視了一眼。神侯嘆了口氣,揚聲道:“我等這就去接駕吧……”
趙佶登上天泉山後,一眼就看到了地上跪着的捧香童子。他示意禦辇止步,看着那人焦急道:“蘇夢枕,玄女慈駕呢?”
對于這個問題,追命聽得心中一緊。心想天子也就罷了,他們這些江湖人可清楚得很,聞楹根本不是什麽九天玄女,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凡人。若聞楹尚在,事情總有轉圜之地,可如今芳魂已逝,這個彌天大謊要怎麽圓?這個欺君之罪要怎麽赦?
就在追命為金風細雨樓的将來擔憂時,那個青年公子已經一板一眼地答道:“啓禀陛下,玄陽元女大帝已在昨夜冰解歸天,冰解之地,就在此處的飛天堂內!”
“什麽?”趙佶大驚失色:“什麽兵解?為什麽會兵解?快領朕去看看!”
蘇夢枕站起身,恭敬地将天子引去了紅樓,一邊走一邊為他解釋冰解之事。
趙佶一腳跨進寒冰嚴嚴的飛天堂,縮了縮脖子,憂心忡忡道:“玄女為何要走?她不是答應了朕要重修金身麽?她這一走,朕的金身怎麽辦?她什麽時候回來?”
蘇夢枕将天子引到茶花環繞的冰解之地,面不改色道:“玄女歸天前,曾言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已将敗壞陛下仙緣的惡神告到了玉皇尊前,玉皇親審此案,玄女曾在人間見過小鬼作祟,因此需歸天作證。”
“至于金身,陛下不必憂心,一切按玄女之前的囑咐行事即可。”說到這裏,蘇夢枕咳嗽了兩聲,接着禀道:“至于慈尊歸來之期,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草民也說不好。”
“這,這樣麽……”趙佶舒了口氣,眉開眼笑道:“如此就再好不過了。蘇愛卿,以後你就是朕的金身督造使,全權負責朕的金身事宜!”
“微臣必不辱命!”蘇夢枕深深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