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30

又是一年冬至,汴梁的繁華早已逝去,只剩下滿目瘡痍。艮岳經過人為拆除,又經受了金人的縱火劫掠,如今只剩下一點殘垣斷木、枯水焦土。在亂世中掙紮的東京百姓從廢墟裏把斷木掏出來生火,哆哆嗦嗦地抱團取暖,心想若能熬過這個冬天,興許就能再多活一年。

蘇夢枕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他身邊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

楊無邪被他送去了岳飛軍中幫忙,刀南神帶着潑皮風轉戰各地,顏鶴發和朱小腰在東京守衛戰的亂軍中失去了蹤影,下落不明。

原本,他身邊還有三個同族出身的藥童和郭東神,可眼下,這些人也不在了。

昔日金風細雨樓管制天下各教各派的一樓之主,如今摸黑跋涉在一條地道中,形銷骨立,憔悴支離。他眼中的寒火即将熄滅,長了不少短髭的下巴一片青藍,血絲密布的眼白上更是生出了十一個詭異的紅點,昭示着他走到盡頭的命運。

那些紅和藍,是詭麗八尺門的劇毒,一個叫十三點,能叫人全身虛脫,任人宰割;另一個叫鶴頂藍,會讓人的肌骨剝離撕裂,體無完膚。若他只是中了其中一樣,還可以憑借聞楹留下的真氣将毒逼出,可他偏偏中了兩樣,這大大超過了他身體承受的極限。(注1)

知曉蘇夢枕身體狀況,将毒下得恰到好處又無聲無息的人,是長年跟在他身邊的一個藥童,有着“死起生回”之稱的蘇鐵梁。

如今的蘇夢枕,早已學會不去追問一句 “為什麽”了,但蘇鐵梁卻自己說了出來。他說,蘇家已經不剩什麽人了,他為什麽要将老樓主的基業敗得幹幹淨淨,一點都不留給他們?

最後守在蘇夢枕身邊,負責穴位按摩的蘇鐵标聽了那話,呸了一聲冷笑道:“少提我們,我們跟你不是一路人!”

蘇雄标像是看傻子一樣看着自己的兄弟,匪夷所思道:“覆巢之下無完卵,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惦記那點東西?”

除了蘇鐵梁,想讓蘇夢枕死的人還有很多。比如出走多年的白愁飛,下落不明的雷純,方應看留下的暗樁,六分半堂沒殺盡的餘孽。而其中最兇險難纏的對手,當屬北方的金人。

金人恨他,金人當然恨他。金人不止恨他,還恨宗澤、李綱、韓世忠等一幹不肯出降的硬骨頭。宗澤離世後,死守汴梁主持大局的就只剩下蘇夢枕和神侯府的人,他們當然千方百計地想讓他死。

蘇夢枕已經挫敗過很多次暗殺了,可即便是他,也無法保證命運之神會永遠眷顧自己。終于,金人想到了那些跟他糾纏不清的舊人,想到了将他們一個個搜羅起來,共商大計。而蘇夢枕在神侯府被自在門的舊怨(注2)絆住後,也打算以身做餌引蛇出洞,将這些人一網打盡。

如今,他固然山窮水盡,卻并不認為自己打了敗仗。至少,白愁飛死在了他的刀下,金人在汴梁留下的一連串釘子也被他盡數揪了出來絞滅殆盡。最重要的是,他還從郭東神的叛逃裏得知,神通侯方應看早已歸降金主,完顏宗翰南下時帶來的烏日神槍大陣就是出自那個人的手筆。

誰能想得到,有宋不成器的天子還沒有向金主磕頭,他享盡國祿的方應看卻率先屈了膝蓋?

郭東神真正效忠的人也是方應看,昔日跨海飛天堂一戰,那位方小侯爺打的是鹬蚌相争、漁翁得利的算盤。可惜的是,蘇夢枕到底沒死成,雷損死了他都沒死。

往事一幕幕從這位中年男子的腦海中掠過。他看見月出西山,看見江河倒流,看見汴京的戰火歸于平靜,又看見傷樹的落花重新飄回了枝頭。溯過重重光陰,時間又來到了宣和三年的那個秋天。那一年秋風乍起時,青樓下的白花海棠在雨中長出了零星的花苞,而那個從黃鶴樓下走來的少女,就站在花樹之下。

蘇夢枕終于走到了命運的盡頭。

盡頭一片黑暗,他從懷中摸出火石,将室內提早備下的松油火把點燃,望着冰中的故人說道:“我來陪你了。”

冰中的人沒有任何反應。

蘇夢枕扶着牆壁走到那人身畔坐下,久久地看着對方塵封的容顏,強行打起精神苦笑道:“蘇某雖竭盡全力,但時局仍是敗壞到了這個地步……今日泉下相見,希望你不會對我失望。”

男人話音剛落,這處地下石窟便劇烈地顫抖起來,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透過厚厚的磚石傳到穴中,只剩下一陣悶響。蘇夢枕側耳傾聽了片刻,又道:“你不要怕,那些火藥是我埋下的。攻上天泉山的金人密探,應該都屍骨無存了吧。”

“有這些人陪葬,蘇某不枉此生。”中年男人這樣說着,枯敗的臉上迸發出了一縷轉瞬即逝的光彩,仿佛過去那個說一不二的金風細雨樓樓主又回來了。

當爆炸聲平息後,蘇夢枕看了看頭頂,嘆息道:“不知傷樹還會不會開花……”

這間石室的上方,正是青樓下那株傷樹的紮根之地。

說了一會兒話,冰畔的男人劇烈地咳嗽起來,怎麽也止不住。他不願自己咳出的血沫污了那尊遺像的軀體,便站起身,扶着牆壁躲到一邊,背對着冰中的故人。

就在蘇夢枕咳嗽時,冰中的女子皺了皺眉,霍然睜開了眼睛。

女子睜開眼睛後,她身上的寒冰便寸寸崩裂,嘩啦啦地落了一地。這麽大的動靜,那個兀自咳嗽的人不該毫無所覺,可蘇夢枕毒病纏身太久,又行将就木,耳力大不如前,甚至連尋常人都趕不上了。

女子從蓮花紋的石臺上站起來,看了看周圍的景象,又看了看石室內的陌生男人。

她想不起那人的身份,也不知自己姓甚名甚。女子冰封過的腦海一片空白,既看不到來處,也望不到歸途。她望着那片一無所有的白,不知不覺就呆住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蘇夢枕好不容易平複咳疾後,顫巍巍地轉過身,打算重新回到那個少女身邊。誰知他剛一轉身,便遽然看到了一副終身難忘的畫面。男人像被開水燙着了似的,什麽都來不及說,猛然回頭,豈料一頭磕在了石壁上,磕得整個腦子都嗡嗡作響。

原來昔日的少女已經長大了,不完全是他記憶中的模樣。那人身形修長,舒展開的眉眼極其清麗,靜靜地站在蓮紋石臺上,神情像稚童一樣無邪而懵懂。女子太久沒有剪過的頭發一路蔓延到了腳踝,如玉的身體籠罩在昏黃的火光中,在傾洩的發絲間若隐若現。

她睡了太久,睡前的那身白衣早已在低溫中變得脆薄如紙,随着她起身的動作四分五裂,和碎冰落了一地。

女子茫然地站在石臺上,似乎仍在思索自己的來處,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

蘇夢枕渾身都在抖,太陽穴青筋亂跳。他将額頭抵在石壁上,伸出手解開自己身上禦寒的大氅,頭也不回地扔給了那人,慌亂道:“聞……聞姑娘,你先穿上這個……”

他有很多話想說,卻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強烈的悲喜攫住了他每一根神經,那一刻,他似乎聽到了潮水的尖嘯。它們奔流在自己的血脈裏,在途徑的每一寸血肉中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蘇夢枕的臉仍然蒼白,可他的脖頸卻紅透了。他看不到那位女子的動作,只聽見自己一記強過一記的心跳。男人無聲地張了張嘴,好半天後,才終于有力氣問道:“聞姑娘……你,你穿戴好了麽?”

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他身後一片死寂,好似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

男人心中一緊,駭然回頭,發現那個女子已經坐了下來,長長的黑發鋪了一地。蘇夢枕趕緊收回視線,擔憂道:“聞姑娘,你怎麽了?”

女子仍然沒有出聲。

蘇夢枕一顆快要跳出喉嚨的心髒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他死死地閉上眼睛,萬分艱難道:“姑娘,你先坐在原處不要動……蘇某,蘇某得罪了。”

說完這句話後,男人蹲下身,摸索着把那件大氅拾起來,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那座蓮紋石臺邊。

石室中的空氣似乎凝滞了,明明是寒冬,蘇夢枕卻出了一身熱汗。他緊緊地攥着手中的氅衣,右手僵硬地往前方探去,度日如年。

突然間,男人的指尖碰到了一點寒入骨髓的涼,他驚得猛然收回雙手,連退了好幾步。

當後腦勺重新磕在石壁上後,蘇夢枕這才從那股慌亂中回過神,發現自己試圖給那個姑娘披上大氅的計劃功虧一篑。

他仍然不敢睜開眼睛。黑暗中,男人再次呼喚那個女子的名字,可對方依然毫無反應。

她怎麽了?

蘇夢枕心中一緊,咬了咬牙,重新摸索着走向石臺。

這一次,他腳步很穩,手也很穩。他再次觸及到了那點驚心動魄的涼,然後感受到了一段柔和的弧度。那截弧度似乎是女子姣好的肩線,蘇夢枕手腕一翻,以對方的肩膀為基準,飛快地将大氅裹了上去。

系好氅上的帶子後,男人再也克制不住,将故人擁入懷中,跪在石臺上沙啞道:“聞楹,你怎麽了?你為什麽不認得我?你的身子為什麽這麽冷?”

懷中人沒有回應他,女子茫然的視線不知落在何處,任由對方摟着自己,一動不動。

蘇夢枕抱着這個失而複得的人,抱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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