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31

傷樹下的石室內,男人抱着氅衣中的女子,抱了很久。一開始,他滿心都是失而複得的喜悅,可等他劇烈的心跳平複下來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局面有點不對。

汴梁這年的冬天很冷,蘇夢枕又毒病纏身,所以格外畏寒。因此,他身上總是裏三層外三層地裹了很多,最外面還要披一件擋風的狐皮大氅。這件氅衣還是他父親留給他的,這麽多年,從未離身。

眼下,明明隔了那麽多層的衣物,按理說不該……可蘇夢枕分明感受到了懷中女子的每一條曲線。一想到狐皮氅下的姑娘什麽也沒穿,想到那件氅衣還帶着他身上的餘溫,男人的呼吸就變得困難起來。

他趕緊松開了懷中的女子,踉踉跄跄地後退了幾步,重新退回了石牆邊。

女子跪坐在蓮臺上,黑發雪膚,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濕唇微張。她身上的狐皮氅溫暖而柔軟,層層疊疊地鋪在石臺上,底下露出了一段光潔的小腿。

蘇夢枕逃開後,蓮臺上的女子似乎有些困惑,不自覺地朝他伸出了手。随着那人藏在氅衣下的手臂緩緩擡起,原本被遮得嚴嚴實實的春光也重新洩露了出來。中年男人一看到那個畫面便趕緊合上了自己的眼睛,慌慌張張地扭過身,和石牆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松油火把靜靜地燃燒着,顫動的火焰一如壁前顫動的心。蘇夢枕覺得自己的喉嚨那裏似乎塞了塊火炭,燒得他呼出來的每一口吐息都灼熱無比。他将右掌按在牆上,因太過用力,指節過分凸出,幾近透明。平複了好半晌後,男人解開了自己的腰帶,又扯下了最外層的兩件長衫,心想,只有狐氅是不行的。

将自己的外衫褪下來後,男人小心地回望了一眼,忐忑道:“聞姑娘,你不要嫌棄……”

狐氅裏的女子已經收回了手,蹲在石臺上盯着蓮紋發呆。蘇夢枕重新整理好自己的儀容,抱着外衫走到女子面前,沉聲道:“得罪了。”

他想把這兩件衣裳給聞楹穿上,可若要對方成功穿上,就意味着他得先解開那人的狐氅。

解開那人的狐氅……

蘇夢枕卡在了這一步,看着眼前乖順的女子目瞪口呆。

好半天後,回過神的中年男人撕下了自己的一截衣擺,把雙眼蒙了起來。

松油火把仍在燃燒,火光透過織物,将女子朦胧的身影映在了男人的心中。總算看不到春光的細節了,蘇夢枕長長地舒了口氣,伸出手去解對方領口上的帶子。

狐氅落地,柔軟的皮毛因摩擦發出了冬日特有的霹靂聲。男人的喉結不自覺地動了動,啞着嗓子幹澀道:“聞姑娘,你站起來好不好?”

女子當然沒有理會他。

蘇夢枕無奈,只好小心翼翼地捉住那人的手腕,将對方從石臺上牽了起來。對于他溫柔細致的引導,女子顯得很順從。她戀戀不舍地從蓮紋上移開目光,将注意力放到了男人的下巴上。

那截下巴近在眼前,還是青色的,奇怪得很。

蘇夢枕将一件相對而言比較柔軟的外衫套到了女子的肩上,然後将對方的右臂塞進了寬大的衣袖。就在這時,那人露在外面的左臂突然動了,猝不及防地摸上了他的下巴。

“……”

中年男人呼吸一窒,一動也不敢動。

女子似乎對他的下巴很感興趣,先是像逗小狗那樣撓了撓,然後又摸上了他的喉結。因太過瘦削,蘇夢枕的喉結很是突出,随着他吞咽的動作輕輕顫抖。

女子的手指很涼,像冰。男人的喉結很熱,像一塊燒紅的炭。當冰碰上炭的那一瞬間,逼仄的石室內似乎升起了若有若無的水汽,有什麽東西在無形中徹底融化,一切都變得粘稠而灼熱起來。

蘇夢枕屏住了呼吸,喉結也不再動。

很久很久後,他吸了口氣,堅定而決絕地捉住了女子亂摸的左手,将它塞進了袖子。

接下來,男人的每一個動作都很穩,也很精準。他順利地給聞楹穿上了兩件外衫,然後将蒙住眼睛的衣帶扯下來,系在了女子細細的腰肢上。最後,他将狐氅重新披在了女子的肩上,珍而重之地将對方的右手攥在手裏,取下牆上的火把說道:“我帶你離開這裏。”

這裏原本是他的埋骨之地。

可那個女子死而複生,他就決不能死在這裏。

聞楹長大了,可她也失去了記憶。她現在的心智甚至比不上一個小孩子,今後該怎麽辦?

一想到身邊的女子可能會因無人看顧而受到欺辱,原本奄奄一息的蘇夢枕驀地就生出了許多力氣,眼中的寒火也重新燃了起來。

金風細雨樓的地道極其複雜,像蛛網一般蔓延在整個天泉山下,最遠的甚至挖到了不動瀑布附近。蘇夢枕牽着女子行走其中,一邊走一邊将地道內的情形娓娓道來,也不管身邊的人是否聽得懂:“這是家父的好友班搬辦的傑作。班叔叔是妙手班家的人,有‘班門第一虎’之稱。除了這條地道,天泉山的四樓一塔也是他主持修建的。”(注1)

“地道的出口一共有三處,一處在天泉湖底,一處在玉峰塔,還有一處……”說道這裏,蘇夢枕突然咳嗽起來,脖頸上又泛起了紅。

他看了看身邊的女子,見對方仍是癡癡傻傻的,便嘆了口氣,繼續道:“還有一處,在昔日六分半堂的踏雪尋梅閣內。”

踏雪尋梅閣是雷純的閨房。

多年前,蘇遮幕有四位好友,除了班搬辦,其餘三位一個是溫柔的父親溫晚,一個是川西蜀中唐門的女中豪傑唐見青,還有一個,就是江南霹靂堂的一流高□□滿堂。

溫晚原是嶺南老字號溫家的高手,遷居洛陽後,成了江湖上聲名赫赫的活字號供奉。唐見青出家後,成了小寒山報地獄寺的主持,被稱為“紅袖神尼”,是蘇夢枕的師父。至于雷滿堂,曾任封刀挂劍的雷氏代理掌門人,也曾代表江南總堂坐鎮過六分半堂。因此,在那個時代,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是交好的。(注2)

在那樣的一個背景下,班搬辦在修建地道時,挖一條通往六分半堂的秘徑,就變成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如今,六分半堂已不複存在,玉峰塔被蘇夢枕自己炸了,堵死了出口。唯一的脫困之道,就剩下天泉湖湖底一處了。

但問題是,蘇夢枕不識水性。(注3)

男人牽着女子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個出口,這段路十分漫長,又格外短暫。蘇夢枕舉着火把,時不時回望,回望他身後的聞楹。那人穿着他禦寒的衣衫,披着他心愛的狐皮大氅,長長的頭發垂至腳踝,渾身都籠罩在他的氣息裏。

但是,這還不夠……

如果有機會,他希望她冰涼的手能穿過他的血肉,能握緊他的心髒。

他希望對方能飲下他的血。

甬道的盡頭,有一方小池,小池裏的水和天泉湖是連通的,只要跳進去游過一段水中的迷宮,就能看見外面的天光。

蘇夢枕沒有把握能走到最後,所以他将女子深深地擁入懷中,一遍一遍地在她耳畔叮囑道:“記得往有光的地方走……”

說完,他将手中的火把一扔,牽着聞楹跳入了冬日寒冽刺骨的湖水中。

蘇夢枕的水性确實說不上好,再加上身體太差,龜息功也堅持不了多久。他千辛萬苦地攥着聞楹游出了那段迷宮,之後便再也支持不住,昏迷前只來得及将手中的女子托起來往高處一推,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他本以為自己會葬身湖底,這種死法着實不壞。可等他睜開眼時,卻發現自己好好地躺在天泉湖邊,聞楹正在死命地按壓他的胸腔。

“我……”蘇夢枕還什麽都來不及說,便被硬生生地按斷了一根肋骨。聞楹見他醒了,很快就停下了按壓的動作,又開始蹲在湖邊發呆。

可憐蘇夢枕渾身濕透了,凍得瑟瑟發抖,肋骨還斷了一根,愣是一聲不吭。手腳恢複知覺後,他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咳嗽一邊去周圍尋找幹柴生火。

等他生好火後,蹲在湖邊發呆的女子已經叼着一條銀魚回來了。直到此刻,中年男人才反應過來聞楹在看什麽,原來是在看湖裏的魚。

聞楹捉魚也不是為了吃,純粹是為了玩。蘇夢枕把銀魚奪過來,叮囑少女好生坐在火邊別動,像個老父親似的,又是給她把擰幹衣衫又是給她梳理亂發。

狐氅浸了水後,沉得跟冰坨子似的,女子看他擰得辛苦,困惑地眨了眨眼。

蘇夢枕好不容易擰幹了水,又給聞楹編了個麻花辮,之後才有空去把那條銀魚剖淨,串在木棍上炙烤。忙完這些後,他終于有空處理自己,這才發現,自己的濕發早已凍成冰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