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32

天泉湖邊,形容狼狽的中年男人好不容易烤好了魚,然後撕下魚身上沒被烤焦的部分,對身邊總在發呆的女子說道:“啊……張嘴。”

披着狐氅的女子先是看了看他,然後便學着那人的樣子,張開嘴“啊”了起來。蘇夢枕眼疾手快地将魚肉喂進去,女子嚼了嚼,“呸”的一聲就吐了出來。

胡子拉茬的中年人愣了愣,心想,聞楹一定非茶湯不飲麽?

接下來,無論他怎麽勸說哄騙,蹲在湖邊的女子愣是再也不張口了。蘇夢枕無奈,只好将魚肉塞進了自己的嘴裏,然後……

他忍了忍,好不容易忍住了那聲“呸”,皺着眉頭将那塊腥臊無比的魚肉咽入腹中,心想,不怪聞楹,不怪聞楹……

冬日的天泉湖上,總是彌漫着久久不散的白霧,遠處的景致隐沒在霧中,叫人什麽也看不清楚。蘇夢枕坐在火邊,眼睫上的白霜漸漸融化,變成了細細的小水珠,霧一般地挂在那人濕漉漉的睫毛上。聞楹蹲在岸上,看起來有點百無聊賴,有一下沒一下地朝水中丢石子。

男人吃完那條銀魚後,體力恢複了許多。他看了看聞楹髒兮兮的衣擺,又看了看對方踩在石頭上的裸足,走到那人身邊半蹲下來,低聲道:“來,我背你下山。”

女子懵懵懂懂地握着手裏的鵝卵石,并沒有領會男人的意思。蘇夢枕指了指自己的後背,再次勸道:“來,我背你。”

這一次,聞楹終于理解了他的話,她開心地扔掉了手中的石子,歡呼一聲,一下子就跳到了男人的背上。蘇夢枕被她撞得差點跪在地上,費了半天勁兒好不容易才站起來,一邊咳嗽一邊朝山下走去。

離開天泉湖後,下山的路只有一條,無論如何都繞不開昔日的四樓一塔。今日的金風細雨樓,當真什麽也沒剩下,玉峰塔和青樓所在的位置被炸得一片狼藉,紅樓和黃樓雖然結構完整,但也只剩下一副骨架了。

白樓裏的資料,蘇夢枕已經讓楊無邪提前帶走了。黃樓裏的金銀,這些年早已花得七七八八。至于紅樓,更是啥也沒剩,連待客用的酒器都被拉走換糧食了。

天泉山原本還有很多樹,十分高大蔥郁,全是老樓主蘇遮幕留下的私産。只是這些年戰火頻燃,普通百姓日子過得苦,一到冬天就極度缺乏禦寒的薪柴。因此,蘇夢枕做“京城四壁守禦使”時做主,讓老百姓自由上山伐木,方便他們生火取暖。如此一來,天泉山很快就被剃禿了頭,哪兒哪兒都是木樁子。

此時此刻,玉峰塔被炸出來的深坑土色仍新。蘇夢枕背着聞楹一路走來,見不少百姓從山下趕來,正在土裏翻撿一些零零碎碎的鞋襪細軟。

這些細軟當然都是那些被炸死的金人密探留下的。至于那些被炸得血肉模糊的屍體,則早早被城裏的差役拖走了,除了一點血沫碎肉,并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除此之外,天泉山上還留了一隊維持治安的步軍,除了不讓老百姓把紅樓的大梁抽走,并不幹涉他們拾掇戰利品的行為。

“九現神龍”戚少商的人馬則在山頭上到處尋找蘇夢枕的蹤跡。

眼下的蘇夢枕,面色青白,發髭淩亂,濕過水的衣衫到處都是黃泥,一點也看不出昔日金風細雨樓樓主的樣子。至于聞楹,她雖然罩了一身狐氅,可那大氅被她披着在湖邊摸過魚打過滾,很難看出原本的模樣。因此,無論是周圍的百姓還是紅樓下的差役,都沒有過多地關注他們,只當倆人也是艱難求生的汴京流民。

兩人路過紅樓時,蘇夢枕聽見兩個縮着脖子在避風處搓手的步軍嘆道:“冬至就這麽冷,後面的小大寒也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

“俺聽說陛下和太上皇已經跑到揚州了,那地方應該挺暖和的吧?”

“不清楚……”高個子的兵卒搖了搖頭:“俺沒去過恁遠的地方。”

“俺爹說,他小時候的冬天根本沒這麽冷,好過得很呢!可俺自打娘胎裏出來,就沒見過暖和的冬天!”

“是啊,俺也沒見過……”

“不知不覺都要靖康五年了,當年東京城破的時候,俺真沒想到自己能活到這個時候……”

“這年頭,過一年就賺一年,咱哥倆是運氣好啊!”

蘇夢枕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的濕土上,鞋幫子上的黏土越來越厚。突然,背上的女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用清晰而準确的音調對他說:“蘇夢枕,放我下來。”

中年人身子一僵,直接定在了原地:“你……聞姑娘,你好了?”

“嗯。”盛無崖點點頭,長嘆了一口氣:“放我下來吧。”

北冥神功雖然能讓人通過久眠突破武學上的瓶頸,可那顯然是用智商換來的。盛無崖想起上上輩子在伊拉蘇火山下癱了三天三夜的舊事,沉痛地捂住了自己的臉。

蘇夢枕小心翼翼地把聞楹放到地上,忐忑不安道:“你的身子好了麽?”

“還行。”盛無崖拎起自己長長的衣擺,光着腳在泥地上蹦了蹦。之後,她看了看身上髒得不忍直視的狐氅,又看了看蘇夢枕重新結上白霜的眉毛,突然張開了雙臂,促狹道:“來,讓我抱抱。”

“!”

蘇夢枕呆住了,“刷”得一下從頭紅到腳,完全無法思考。

盛無崖主動抱了過去,悄無聲息地催動了天山六陽掌,喟嘆道:“你一定吃了很多苦……難為你了。”

眼前的男人,發上的白霜一直都沒消過,臉色又青又白,身上的衣衫也沒有徹底烘幹。反觀盛無崖,不說最裏面的兩件長衫,就算是狐氅這樣又厚又重的東西,貼身的裏子也擔得上一句溫暖幹爽。

六陽掌的至陽內息一動,蘇夢枕的頭上很快就冒出了白色的水汽,僵冷的四肢也迅速回暖。不到一刻鐘,兩人身上的衣物便幹了個徹底,盛無崖反手将狐氅甩到蘇夢枕肩上,幹脆道:“我不冷,這個你用。”

蒸幹衣物後,盛無崖很快就松開了那個比她高出一頭的男人。而蘇夢枕卻保持着那個擁抱的姿勢,半天收不回手。

盛無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直到把對方看得渾身都不自在了,這才确認道:“如今當真是靖康四年?”

蘇夢枕僵硬地點了點頭:“是,今天恰好是靖康四年的冬至。”(注1)

盛無崖撓了撓頭,問出了第二個問題:“靖康二年,趙佶和趙桓有被金人擄到北邊去麽?”

“他們為何會被擄到北方去?”蘇夢枕對于這個問題有些困惑:“那兩人很早就南下了,如今身在揚州。”

“這樣麽……”盛無崖愣了愣,發現這個世界的時間線已經全然超出了她的認知。她是在宣和三年的冬天陷入沉睡的,如果她沒記錯,“宣和”這個年號在歷史上一共用了七年,之後就是靖康元年。

靖康元年,東京城破。靖康二年三月底,徽、欽二帝被擄到北邊。同年,趙構登基,“靖康”這個年號被廢止,之後就是南宋的“建炎”紀年。

歷史上從未出現過“靖康四年”。她在失去神智犯迷糊的時候,正是被那句從天而降的 “不知不覺都要靖康五年了”給驚醒的。如果靖康二年沒有發生那場巨變,那麽東京的防線是否還在?河北還在?

在盛無崖過去從各類閑書看來的時間線裏,徽、欽二帝被擄走後,宗澤曾出任東京留守,在城外修築了二十四道高牆,又沿着黃河修建了大量連珠砦,将河東、河北都聯結了起來。

宗澤剛到東京時,城內軍民雜居,匪盜橫行,人心惶惶。老先生先是平息了汴梁內外的匪患,又說服了河東擁兵七十萬的大盜王善,将流竄在京西、淮南、河北等地的王再興、李貴等人全部招安,構建了一條戰略縱深極廣的防禦線。

在東京的物價被宗澤平抑下來後,城內商賈士紳歸心,遠在陝西、京西的人馬也願意聽老人指揮。金人被他打得叫“宗爺爺”,岳飛這樣的軍事天才也開始嶄露頭角。老實說,只要宗澤在,有宋和金人的勝負,還真不好說。

可問題是,宗澤在靖康之變的次年就去世了,繼任他職位的杜充是個投降派,不僅放棄了整個起義不斷的河北,還特麽毀掉了老先生辛辛苦苦經營的東京防線,将有宋長江以北的領土和百姓拱手送給了金人。

東京防線沒了後,宋人就只能退守長江了,歷史上的趙構也确實是這麽幹的,直接躲到長江以南的杭州偏安一隅。

歷來,守江必守淮,但盛無崖可不想退到淮河去重新構築防禦線。她想做的,是“過河”,就像宗澤臨死前所期盼的那樣。

要想知道黃河防線還在不在,就得知道這個世界的宗澤還在不在。要想知道這個世界的宗澤還在不在,就得問蘇夢枕。

那個中年男人聽了她的詢問,搖了搖頭,嘆息道:“忠簡公去年離世了。”

意料之中,意料之中……盛無崖捂住自己搖搖欲墜的心髒,接着問:“繼任東京留守的是誰?”

可千萬別是杜充!

蘇夢枕像是想起了什麽,咬牙道:“是相州出身的杜公美。”

杜充,字公美。此人從不敢跟金軍正面作戰,只曉得掘開黃河大堤,淹死了二十多萬兩淮地區的百姓。之後,這人還丢了宗澤辛苦經營的黃河防線,狼狽地竄到了建康府,趙構不僅沒殺他,還把他拜為右相,氣得盛無崖當年看書時差點沒厥過去。再後來,這人直接降金,在北邊從燕京三司使一路升到了行臺右丞相,非常得意。

盛無崖一聽到杜充的名字就呼吸一窒,破口大罵道:“狗日的老子現在就去宰了這個渣渣他現在人在哪裏?”

聽到這話,蘇夢枕再次感受到了那種心有靈犀的悸動。他不敢直視聞楹,而是略微不自然地垂下了眼睛,淡淡道:“杜充已經死在了紅袖刀下。”

“你殺了他?”盛無崖睜大了眼睛。

“我殺了他。”

“幹得好!”盛無崖終于舒了口氣,進一步問起了蘇夢枕從宣和三年到靖康四年的每一件事。

東京雖然确實像歷史上寫的那樣,曾被金人攻破,但趙佶和趙桓兩個皇帝卻并沒有被擄走。靖康三年,杜充确實像歷史上寫的那樣,在宗澤去世後接任東京留守,卻猝不及防地被蘇夢枕私下剁掉了狗頭。

之後,蘇夢枕以“京城四壁守禦使”、“金身督造使”的身份接手了宗老先生留下的基業,不僅成功穩住了黃河防線,還和河北的義軍遙相呼應,源源不斷地送去了義軍所需要的各類物資。

金人在正面戰場上找不到機會,就開始派死士行刺。蘇夢枕在一連串暗殺中撐到了靖康四年,最終栽到了自己的兄弟身上。

這次是真的兄弟,跟蘇夢枕一個族裏出來的親兄弟。

覺察到自己時日無多後,蘇夢枕将東京的各項防務交給了一個叫戚少商的青年人,并向天子請旨,把戚少商光明正大地調到了“守禦使”一職上。之後,他以自身為餌,在天泉山替戚少商拔去了金人埋在汴梁的大批暗樁。

至于盛無崖心心念念的李綱,蘇夢枕這樣說道:“梁溪先生受小人攻讦排擠,已經被流放到了三千裏外。眼下,他們父子大概快要走到瓊州了。”

瓊州就是後世的海南,盛無崖聽到這話,半天沒順過氣。

理清了當今的時局後,她久久地看着蘇夢枕,由衷道:“你做得很好。”

卻也真的吃了很多苦……

在這個濕冷的冬日,赤着腳的年輕女子主動對那個憔悴的中年人伸出了手,溫聲道:“咱們走吧。”

蘇夢枕看了看眼前的女子,又看了看她伸出來的右手,結結巴巴道:“走?去……去哪裏?”

“自然是去掏我的靈丹妙藥啊。”盛無崖笑了起來:“我絕不會讓你死!”

盛無崖口中的靈丹妙藥,就是她僅剩的那顆能解百毒素女丹。此丹一直被她貼身存放,眼下十有八九還在天泉湖下的那個石室內。

蘇夢枕猶豫了半天,終于紅着耳朵把自己的左手遞了過去。盛無崖攥着男人修長枯瘦的手指,湊過那人身邊壓低聲音尴尬道:“那啥……我好像把你肋骨壓斷了,對不起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