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33
盛無崖讓蘇夢枕留在了湖邊,自己則孤身下水,沿着水下迷宮重新潛回了蓮臺石室,在冰渣裏摸到了那個珍貴的瓷瓶。或許是小瓷瓶長年随她被封在冰裏的緣故,素女丹的藥效還算不錯。蘇夢枕服下後,無論是眼裏的紅點,還是胡髭上的青痕,都一日比一日淺。
離開天泉山後,蘇夢枕帶着盛無崖找到了如今的京城四壁守禦使,被江湖人稱為“九現神龍”的戚少商。三人相見的那個夜晚,新任守禦使正在官邸裏一邊操心蘇夢枕的下落一邊籌備修繕黃河連珠砦的物資。雖然所有人都說蘇夢枕已經死了,但戚少商不信,派了很多人在天泉山尋訪對方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燈火搖曳之際,那人乍聞下屬來報,說天泉山的蘇公子全須全尾地回來了,戚少商先是一愣,随即整個人從椅子上一躍而起,驚龍似的朝外面掠去。
盛無崖赤着雙足站在開封府待客的官廳裏,顧盼生輝。蘇夢枕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靜靜地看着火光中的女子。兩人眼下都沒什麽錢,因此身上穿的仍是被天泉湖泥染得斑斑駁駁的舊衣,衣擺那裏更是因為沿地拖拽而髒得不成樣子。
戚少商一路疾奔,人還沒來,聲音先到,遠遠地高呼了一句“蘇公子”。盛無崖朝聲音來處看去,只見一個高大俊偉的漢子從暗處急急奔來,面色又驚又喜。
“戚龍頭。”蘇夢枕從椅子上站起了身。
被蘇夢枕喚作“龍頭”的戚少商滿鬓風霜,憔悴的面容裏依稀可見昔日的豐神俊朗,左袖那裏空空如也,整個人都透着一股揮之不去的疲态。
“你——”戚少商看到蘇夢枕眼下的慘狀,一時竟不敢相認,痛惜道:“公子怎麽搞成了這幅樣子?”
“無妨。”蘇夢枕搖了搖頭,與戚少商簡單地提了一下天泉山上的刀光劍影,然後将那人帶到盛無崖面前,鄭重道:“這位姑娘是金風細雨樓的貴客,姓聞,名楹。”
“聞楹?”戚少商大驚:“八年前的天下第一高手聞楹?”
蘇夢枕點點頭:“正是。”
“世人都說聞姑娘已經死了!”戚少商滿臉的不可置信,恍恍然如墜夢中。
“方應看都還活着,我怎麽能死?”盛無崖站在火光中笑了笑,認真道:“我來此處,是有事想勞煩戚龍頭。”
“姑娘請說。”戚少商深深一拜:“戚某必将竭盡全力!”
“我想請龍頭以守禦使的身份給南邊上一道折子,就說——”盛無崖森然一笑:“就說九天玄女回來了,趙佶若不想将來到天上被保生天尊痛毆,就趕緊滾回來收複失地!”
“……”
戚少商憋住笑,又是敬畏又是欣喜道:“沒問題,我這就去寫折子。”
當然,奏折裏的內容肯定不是盛無崖的原話。戚少商和蘇夢枕商量了一下,在折子裏寫了一篇振奮人心的骈文,大概意思如下:陛下,天降祥瑞啦,九天玄女在天上當了八天證人去而複返啦!玄女可是司戰之神,什麽西夏遼金統統不足為懼啦!您趕緊收拾收拾回汴京啦,玄女要帶着您直搗黃龍建不世之功啦!趙家的列祖列宗都要死而無憾痛哭流涕啦!
這封折子被快馬加鞭地送到揚州後,整個宋廷都震動了。之後,玄女再次現世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似的,一日千裏地飛向了四面八方,連遠在瓊州的李綱都知道了。
李綱知曉這件事後,立馬吩咐兒子收拾車架北歸。
他兒子有些猶豫,結結巴巴道:“可是……可是朝廷的赦令還沒下來……”
已經四十六歲的李綱大手一揮,自信滿滿道:“玄女回來了,太上皇肯定要抖起來,你爹遲早會被起用,咱們提前出發,免得耽誤大事!”
如今的趙佶,正和自己的兒子因為君權你來我往,父慈子孝。因此,當他得知玄女重現東京後,迫不及待地下了旨意,要回銮汴梁。趙桓雖然是皇帝,奈何頭上還有“孝”字壓頂,只能他老爹說什麽就是什麽了。
靖康四年的冬天,在南邊的朝廷歸來之前,盛無崖在汴梁的一座小院子裏度過了最後一個還算清淨的年。
戚少商在蘇夢枕生還後,很想把“京城四壁守禦使”一職還回來。蘇夢枕在寒風中咳了一陣,幽幽道:“不行,蘇某得動個手術。”
盛無崖在旁邊聽到這話,滿腦子都是男人不能說不行,蘇樓主你懂不懂啊。
“戚某能力有限。”戚少商再次勸道:“汴梁還得公子回來主持大局。”
蘇夢枕沉默了一會兒,認真道:“我聽說,戚龍頭曾和雷卷創立了江南霹靂堂的小雷門,雖身居要職,卻從不戀位。之後,龍頭孤身闖蕩江湖,又另起爐竈,築起了聲名赫赫的連雲寨。在蘇某看來,龍頭的本事遠不止此,這守禦使一職,舍君其誰?”
“能得蘇公子一句‘舍君其誰’,戚某倒也不枉此生了。”
在蘇夢枕的反複勸說下,戚少商終于打消了離職的心思,在臨別時擲地有聲地承諾道:“蘇公子、聞姑娘,你們放心,戚某絕不會讓宗老先生的心血付諸東流!”
在靖康五年到來前,盛無崖終于找到時機,在暫居的小院裏給蘇夢枕處理掉了肺部的腫瘤。男人全程清醒,頂着術痛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子劃破了他的胸腔,将右手探進了自己的血肉。
那一刻,他竟然奇異地感到了滿足。
在盛無崖的悉心調理下,蘇夢枕瀕臨崩潰的身體逐漸變好,枯瘦的臉頰上也養出了一點肉。靖康四年年底,諸葛神侯和四大名捕在京外和同門血戰歸來,徹底平定了自在門的內亂。老先生聽說聞楹活過來了,高興得老淚縱橫,連說了三個“好”字。
這年除夕,盛無崖在小院裏煮了一鍋鮮肉水餃,算是過年。蘇夢枕胃口不錯,連吃了十來個眼睛都不帶眨的。至于前來竄門的戚少商、盛崖餘等人,也是見者有份,人人都分到了一大碗。
最令她意外的是,王小時居然也在這個冬天回來了。那人在戚少商的指引下摸到了這處小院子,一見到她大哥就泫然欲泣。盛無崖把空間留給了那對多年未見的兄妹,自己則躲到廚房裏接着包餃子去了。
不久後,王小時推門而來,三兩步走到了竈臺邊幫忙。女子經年奔波在外,一身江湖風霜,看起來也不像過去那樣年輕了。她看了看竈前的聞楹,長嘆了一口氣,啞聲道:“聞姑娘,當年的事,是我對你不起……”
“我……”一把年紀的王小時有很多話想說,比如她瞎了眼啊,識人不清啊,腦子糊塗啊……可她看着聞楹清澈的眸子,愣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人明明比自己小,可周身的氣質卻像個和煦包容的長輩。王小時詭異地感到一陣心酸,一直憋着的眼淚就那樣嘩啦啦地掉了下來。
盛無崖眼疾手快地用蓋子遮住水餃,把王小時拉到一邊哭笑不得道:“你別哭啊。”
“我對不起大哥!”王小時哭得更厲害了:“當年我也不是非要殺龍八不可……是我自己不想呆在汴京,這才借着龍八的事情逃離了開封,害得大哥身邊沒人……”
“沒事了……”盛無崖趕緊給她擦了擦眼淚:“你大哥那種人,除了他自己,誰能要得了他的命啊。”
“我有眼無珠……”王小時接着哭道:“當年的許多事,我好多年後才回過味兒來……”
“當年的事都過去了,你別哭了。”盛無崖安慰道。怎麽說呢,對于一個女孩子而言,自己傾慕的人不喜歡自己也就罷了,還特麽是個人渣……這事是挺難接受的。
王小時趴在聞楹的肩上哭了很久,愧疚得擡不起頭。
中途蘇夢枕不放心,偷偷跑來廚房瞧過一眼,結果廚房裏的兩個女子已經在聊:“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我從七歲開始戀愛,到二十三歲愣是一個正果都沒修出來,好不容易遇上個白愁飛,結果——唉,後來的事情,不說也罷……”(注1)
“兩條腿兒的□□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這不遍地都是?沒了白愁飛那顆歪脖子樹,咱還有好大一片森林,比如溫柔……”
“溫柔不行……”
“溫柔怎麽不行啦?又年輕又多金,他爹不是洛陽王嗎?”
“他……他太小了……”
“這你就不懂了,小有小的好處,他現在的年紀正是……嗯,正是體力好的時候……”
“可……可我喜歡成熟穩重的,像大哥那樣的。”
“這……”盛無崖欲言又止:“像你大哥那個歲數的,十有八九體力跟不上……你要不再考慮考慮?”
“……”
蘇夢枕聽了那話,面無表情地遠離了廚房,只當自己什麽都沒聽見。
這天晚上,回到這個小院的人不止有王小時,還有楊無邪、李小栀、陳小刀、王小箭等人。
李小栀今年二十歲了,早已從昔日那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長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大姑娘。大姑娘回來時,天上正在飄雪,李小栀不眠不休地趕了好久的路,跨進院子連身上的甲衣都沒來得及脫,一看到自家師父就“嗷”了一聲沖上去抱住再也不撒手了。
盛無崖被徒弟箍在透心涼的鐵甲裏,說出口的第一句是:“小栀,你居然比我都高了!”
“嗚嗚嗚師父……”李小栀一邊哭鼻子一邊解釋:“可能是這幾年湯餅吃多了,小刀說湯餅吃多了就容易長高……”
盛無崖拍了拍自己的乖徒弟,擔憂道:“我聽說你現在在河北領軍,怎麽突然就回汴梁了?”
“弟子聽說師父回來了就告了個假……”李小栀挂在她師父身上寸步不離道:“弟子這次回來只能呆半個晚上,天亮就得走……嗚嗚嗚,我不想回去,我想跟師父在一起!”
盛無崖彈了一下小徒弟的腦門,安慰道:“別急,師父回頭會去北邊跟你彙合的,你這會兒可不能放松,免得金人趁虛而入。”
陳小刀在一旁看着這幅師徒相逢的溫馨場面,目瞪口呆。心想這還是在河北不茍言笑說一不二喜歡把金人的腦袋挂在腰間吓得新兵蛋子屁都不敢放一個的“女閻羅”嗎?
盛無崖和八年未見的小徒弟說了很久的話,細致地問了問她的學業武功,也問了問她這麽多年的戎馬生涯。之後,她又和陳小刀、王小箭聊了一下北邊的戰況,感慨萬千道:“你們都長大了,都可以獨當一面了。”
王小箭依舊沉默寡言,全程都是陳小刀在叽叽喳喳地彙報戰況。末了,這個憨憨的青年人往地上一跪,粗聲粗氣道:“七十二般變化已經大成,他們都在北邊等姑娘號令!”
盛無崖趕緊把那人從地上扶起來,勉勵道:“你們再等等,等我把道君皇帝綁來,到時候讓他們趙家父子打頭陣去!”
就在幾人談興正濃時,王小時在窗邊探身,拿着湯勺沖李小栀等人揚了揚,朗聲道:“又一鍋餃子煮好了,你們仨趕緊過來墊墊肚子吧!”
李小栀詫異地看了看王小時,又回過頭看了看自家師父。
盛無崖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于是這位女閻羅便什麽也沒說,拉着陳、王二人悶頭往廚房去了。
楊無邪看着窗外的新雪,看着眼前這些去而複返的人,看着死而複生的聞姑娘,又看着自家氣色大好的蘇公子,總感覺昔日那個煙消雲散的金風細雨樓又回來了,重新屹立在天泉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