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三十
這時,他眯起眼睛“嗯?”了一聲,手腕一翻,便将我的那根枝條不輕不重地拿捏在了指尖。
“!”我一個激靈,不敢再動。
他用指腹輕輕磨蹭着那根枝條的柔嫩頂端,弄得我癢癢的,就像被人撓了胳肢窩一般。
我忍不住“咯咯咯!”捧着肚子大笑起來,又不敢動作幅度太大被他瞧出什麽,便只好忍着,直到上氣不接下氣笑出了眼淚。有一瞬,我幾乎以為他已經瞧出我有和常人一樣的知覺,才故意這般逗弄我了。
可他的表情嚴肅而專注,淡金色的眸子裏閃着晶亮亮的光,充滿着好奇,并不像是在與人開玩笑的樣子,更像是一名幼稚的孩童發現了什麽新奇事物,好奇心使然,想要一探究竟。他撓了會兒我的癢癢肉,指尖一頓,然後捏着那根枝條湊到眼前開始仔細打量起來。
如此一來,我離他更近了,近到能感受得他溫熱的呼吸,看得他根根清晰的睫毛,聽得他砰砰有力的心跳。自然,我也瞧見他臉上的一串血珠。
他的膚色偏白,臉頰上一道細細的紅色劃痕仿若月老手中的一條紅線,沁出的血珠便是線上綴着的一串茕茕寶石,讓人心疼之餘,又會覺得煞是好看。
“斯——”盯着我看了良久,他像是痛覺遲鈍才感覺到疼似得抽了口冷氣,左手指腹在臉上輕輕一抹。
“別呀!”我輕呼,可他還是揩走了那滴血珠,傷口也随之愈合。我心裏有些小小的失落,多好看的紅線啊,我親手劃的,就這樣沒了。
他看到指尖沾着的血跡時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接着輕輕蹙起好看的眉頭,似在冥思。
方才灑他一身穢物他沒有動怒,現在又讓他挂了花兒,我想,他總該有些脾氣了罷。
誰知,他卻松開了我,手肘撐在我長歪了的那根樹杈上,托着下巴,佯怒道:“你的膽子也忒大了些,就不怕俺老孫一棒子敲折了你麽?”
“怕喲。”見他面露不悅,我無端感到後背起了一陣冷風,于是縮了下脖子。
好漢不吃眼前虧,明知自己有錯在先,我跪地求饒便是。不過在他看來,大概是一棵歪脖樹在沒有刮風時依然能抖幾下,又發出“沙沙”的枝葉摩擦聲罷。
“無風自動?”他一愣,又搖着頭笑了,自言自語道:“一定是我想岔了,你就是一棵樹,又如何能聽得懂我說什麽?”
“……”我鼓了下腮幫子,小聲咕哝着:“只要您別總是對着我念詩,或者說太多四個字的成語就成。大白話…我還是能聽得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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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淡金色的眼珠一轉,瞄了眼我光禿禿灰撲撲的枝幹,笑道:“初來天庭時我便聽說蟠桃園裏養了棵不會開花結果的桃樹,今日随着他們游園,就想見見。”
“……”虧得我剛才還把他當好人,将自己感動得一塌糊塗,甚至還放下矜持主動去親…近了他,原來又是一個慕我的“醜名”前來參觀的,着實氣人!
我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癟着嘴也不知在跟誰鬧脾氣。
那大聖也是個沒眼力見兒的,明明我都生氣了,他還不識趣地在那裏叨叨不休,道:“如今見着了,我突然有些好奇,若有朝一日你開得花來,又該是怎樣的光景?”
神他媽知道我開花時是什麽光景,小爺我又沒開過花!你問我,我問誰?!
“您愛上哪歇腳就去哪兒歇罷,總之別賴我身上,做樹,我也是有骨氣的!小爺不伺候了!”我被他一句話氣得渾身打顫,熱血上用,腦門一熱,甩手将他從我身上掀了下去。
“咦?!”第二次無緣無故從樹上摔下來,他有些發懵,一頭霧水,站在樹下緩了好一會兒,表情才自然了些,一甩袖子擡腿走了。
“完了完了,你得罪人了!”一只在我頭頂盤桓良久,伺機準備下來搭窩的家雀兒叽叽喳喳道:“你知道剛才你摔的是誰嗎?”
“誰?”我扒拉了下被她扯亂的頭發,“不是看守天馬的弼馬溫麽?”
小家雀兒撲閃着翅膀:“他是齊天大聖孫悟空!哎呀,你整天待在園子裏不出去,消息不靈通自然不知道,他可是連玉帝都不敢輕易得罪的大人物咧。”
“這麽尊貴?”我心裏突突了一下,開始有些怕了。那些地仙已經給夠了我氣受,若再得罪一個這麽尊貴的人,以後我在天上豈還有好日子過?
“不僅尊貴,聽說脾氣還不好,一言不合就掄他那根一萬三千五百斤的大棒槌,東海就讓他給攪翻了,冥君十殿閻羅聯手也打不過他,還被他撕了生死簿,可厲害了呢!”小家雀兒添油加醋一番,正說得起勁兒,不知看到了什麽,猛地瞪大了她那雙綠豆小眼,“嗖!”一下飛出老高,喊叫着:“你自求多福罷,大聖爺回來找你報仇了!”
“!”我大驚,轉身一看,那人果然已經折了回來。他不僅去而複返,而且肩上還扛了一根碗口粗細的金棒槌。
“聽說他脾氣還不好,一言不合就掄那根一萬三千五百斤的大棒槌,東海…”
我想想雀兒的話,又看看他肩上那根精鋼玄鐵鍍金的如意金箍棒,怎麽瞧都覺得那東西“呼呼”往外冒寒氣,下一刻就能掄過來将我砸死。吓得我肝膽俱顫,縮成一團瑟瑟發抖,帶着哭腔道:“好大聖,我,我知錯了…”
“怎麽抖成了這個樣子?”他疑惑地皺着眉頭道,站在離樹下一丈開外的地方,生怕再有些奇怪的東西掉在身上。等我将全身的鳥毛鳥窩全抖落幹淨了,他才又走近了些,身上并無殺氣,沒有要打人的意思。
我注意到那根棒槌一端挑着由數以千計的桃花花瓣聚成的巨大花團,萦繞着金色的流光,引得蜜蜂蝴蝶繞着錦簇的花團上下飛舞。
“咦?”我不解地呼了一聲,暫時将對他的畏懼放在一邊,歪着腦袋好奇地看他想做什麽。
做了萬八千年的歪脖樹,我沒開過花,不知有朝一日,自己開花将是怎樣的光景。
然而,當他動作潇灑地打了個響指,輕輕揮動那根棒子,撒下漫天繁花,花又紛紛揚揚落在我幹枯皴裂的枝幹上…
那一刻,我從他淡金色的眸子裏,看到了我自己。他宛若琉璃的瞳仁裏盛着笑,也盛着我。灼灼繁花覆了我滿身,剎那金光傾洩,勝卻滿園春|色。
他站在花開最盛的一根枝下,微微仰頭,擡手撚起一朵正欲飄落的花瓣,放在鼻端輕嗅。恰有一縷淺淡的陽光灑下,在他臉上映出一道斑駁的光影,襯得他淩厲的面部輪廓仿佛也溫柔了幾分。
“原來,若有朝一日你開得花來…竟是這樣的光景。”他望着我,眼中有一絲驚豔,将花瓣攤在掌心,輕輕吹出一口氣,那朵淺粉的花兒便輕輕飄了起來,好巧不巧落在我的唇角。
我呆呆張口含住那朵花,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他,竟有些癡了。為他眼中的我,更為我身下的他。我在自己心裏,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從未有人待我這樣好過,雖然他或許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一時好奇,才摘了這許多花撒在我身上,但我寧願自欺欺人地以為,他是真心想圓了我開一次花的夢想。
讓我知道,雖然我只是一棵歪脖樹,雖然我長得又醜又幹巴,但那都是沒開花之前的模樣。若真的開出花來,我就是樹中龍鳳,我就是桃中翡翠。
他給了我信心,讓我堅信,一棵沒有夢想的桃樹不是棵好桃樹,雖然這夢想如今我還只能想想而已,但我已經知足了!
這時,看守蟠桃園的地仙不知去哪兒打了個瞌睡回來,見有棵正在花期的樹突然變禿了,跑來道:“哎呦呦,大聖爺,您怎麽把園東頭那棵桃樹上的花全薅了?”
“……”我這邊正感動得眼含熱淚,聽到此句,硬是笑得擠掉了兩顆金豆豆。
合着我身上的這些花瓣,是他從一棵樹上偷來的。這人也是忒實在,就不會每棵樹上偷個一兩朵嗎?九千棵桃樹也足夠了,偏偏可着一棵樹偷。好端端一棵花樹變禿樹,不被人發現才怪哩!
“俺老孫想薅哪棵薅哪棵,”他瞥一眼那人,緩緩捋着手中的棒槌,“怎麽,你有意見?”
“沒,沒意見。”地仙忙甩頭,看到我一身繁花,驚訝道:“這是哪來的樹?原本那棵歪脖樹呢?大聖啊,雖說那棵樹不招人待見,但畢竟是玉帝當年親手所種,您玩便玩了,可不能胡來,将樹給刨了啊!”
“不招人待見嗎?”他偏頭瞧了眼我,含笑道:“我瞧着挺好。”
“……”我面上突地一熱,也不知紅了沒有。
“可…”地仙還想再說。
“放心罷,樹沒丢。”他被羅嗦得有些煩了,不耐地擺擺手,朝我一指,“這不就是嗎?”
“它…”地仙一愣,從我身上揪下一朵花來,發現是被人粘上去的,并非是真的開花,哭笑不得道:“嘿嘿,您真會玩兒。”
“呵——”他輕笑了聲,将棒槌變作繡花針大小,收了起來。見地仙不走,問:“怎麽,你還有事?”
“哦,是這樣。”地仙哈哈腰,道:“這不蟠桃大會就要舉辦了麽,西天庭那邊也派了人來,玉帝想屆時遣幾名武神表演賽馬助興,讓小神請您去天馬園挑幾匹好馬備用。”
“西天庭的人也參加?”
“可不!”地仙道,擡頭時看到一人,立刻堆着笑臉迎了過去,道:“聖僧,玉帝不是讓您在天馬園等着麽,您怎麽又自個兒過來了?”
“既是蟠桃盛會,豈有不來蟠桃園一觀的道理?”來人道,語氣雖然含笑,但聽起來依舊冷冷清清。
一陣輕緩從容的腳步,未幾,那人走到樹下,一襲純白袈|裟,眉目冷俊,雙手合十微微颔首,道:“這位想必就是齊天大聖了罷,在下乃如來座下弟子,金蟬。”
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兩人,如今就在我身下會了面,此情此景,我真想哭着吟詩一首。
突然,不知何處起了妖風,一下将我身上的花瓣吹了個幹幹淨淨,露出我灰撲撲醜巴巴的本身,而那些花瓣紛紛揚揚灑下來,飄在他二人周遭,下了好一場應景合情的桃花雨。
“……”我瞪目結舌,口中含着的花瓣也随着落下來,飄到金蟬子肩頭。
那大聖信手撚了花瓣,嘴角微彎,笑道:“什麽大聖,一個诨號罷了。我姓孫,名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