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四十
想到此處, 我心一涼, 剛要推門。這時紅衣那人左手一翻, 抓起一根黑色骨筷, “嗖——”朝我這邊扔了過來。
只在瞬間,劃破空氣, 直擊我的右眼。
我瞳孔微放,急忙側身, 堪堪避過, 讓那根筷子擦着我的臉頰從耳邊掠過,“擋!”一下釘進身後的一根紅漆木柱。
對方發覺隔牆有耳,這是要傷我?
我心戚戚然,些許傷神,回頭時卻看到那根筷子插|入柱子中深約三指, 上面挂着一只通體全黑的嗜血蝙蝠, 又眸中一亮。
也許, 他并非是要傷我,而是見蝙蝠要叮咬我, 才出手相救?
沒等我多想, 身後的門“吱嘎——”打開了,走出一名身穿湖藍色紗裙的曼妙女子。
女子道:“大聖讓你進去。”
“我?”我半張開口, 難以置信地指着自己,問:“你…确定是在叫…我…進去?”
“自然是你。”藍衣女子擡手拍了下我的腦門兒,嗔道:“還不快走。”
我狐疑地看着她,又看看打開的房門, 低着頭跟她走進屋去。
“大聖,人來了。”藍衣女子将我引到桌子旁,她在一張方凳前坐下。
甫一進屋,我立刻感覺對面有一道審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盯得我心頭發緊,脊背發涼。我擡頭,正對上猴子一雙淺淡的金色眸子。
“大聖。”我道,不知他叫我進屋是為了什麽,于是靜靜等他開口。
猴子沉默了會兒,複又低下頭去。旁邊的一位粉杉少女在他面前的白玉杯中斟了半杯清酒,猴子伸手接了。
“且慢!”我一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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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猴子一頓,掀起尊貴的眼皮瞥我一眼。屋內八雙眼睛齊刷刷看向我。
“酒…酒裏…”我被盯得不自在,臉頰微微漲紅,一句“酒裏有毒”終究是難以啓齒。有毒沒毒,堂堂堂齊天大聖應該能分辨出來罷?萬一酒是安全的,我這麽一吼,豈不鬧了笑話?
見我遲遲不說後半句,猴子不耐,仰頭将酒喝了,擱下酒杯也不看我,淡聲道:“你是什麽人,站在外面多時了?”
我道:“我是…”
“你雖然能進我們這‘明月小樓’,但我見你有血有肉,而且還是熱乎的,不像是鬼罷?”沒等我回答,一名鵝黃衫子的姑娘搶道。
我忙道:“我不是…”
那姑娘立刻又道:“哦,我記起來了,你是前幾天媽媽收進樓裏的跑堂小厮。”
“……”
我是跑堂的?我自個兒怎麽不知道?!
“對對對。”
“是是是。”
“我想起來了,他可不就是新來的跑堂的,一個小樹妖,叫‘春來’嘛。”
衆人紛紛附和。
“呵呵。”我幹笑,心想,厲害了,我才進‘明月小樓’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不僅有了新身份,連名字都有了。
不過…說到“名字”,好像人人都有名字,譬如“孫悟空”,譬如“金蟬子”,就我沒有。
那麽我的名字又該是什麽呢?
“春來”,冬去春來、冰消雪融、萬物複蘇…
不行不行,這二字雖然生動,但不好聽!我相不中!
若以後猴子問起我的名字,我該如何答呢?我擡眼偷偷去瞥猴子,見他也在看我,面上一熱,忙重新低下頭去。
“你是明月樓的跑堂?”猴子問我。
“那個…”既然這些魑魅一直認為我是她們的“自己人”,就目前來說,我若否認,也許會惹麻煩,于是只好認了,點頭道:“嗯。”
“小弟弟真可愛。”藍衣少女擡手在我臉上捏了又捏,“瞧這眼睛,可水靈!臉頰粉粉的,像桃花一樣,皮膚真好。”
我:“……”
姐姐們,當着猴子的面這麽誇我真的好嗎,我會害臊的啊!
“喲!”粉杉少女見藍衣少女捏的起勁兒,也湊上來,看到我臉頰上被春蘭的舌尖刮出的血痕,心疼道:“臉上這是怎麽了,都出血了!”
猴子眸色微沉,“啪嗒”将手中的酒杯扣在桌上。
“姐姐,沒關系的,不疼。”我拿手背擦擦臉上的血,搖頭道。
“不疼也不行,等一下,姐姐去給你拿傷藥。”猴子右手邊一名身穿藕粉色紗裙的少女道,她起身出去,沒多大會兒回來時手裏多了一瓶翠綠色的藥膏。
幾人掙着為我塗藥,順手不忘捏捏我肉嘟嘟的臉頰,越捏越歡喜。
“怎麽保養的,真嫩啊。”
“我的皮膚要是也這麽好,就不用費心花大價錢去買護膚品了。”
“護膚品算什麽?你們聽說荷香了嗎?要不人家是樓裏的頭牌呢,隔三差五去整容修臉,什麽隆鼻紋眉都…”
“荷香說她是微調。”
“嘁——微調就不叫整容啦?”
“即便是她整過容,也擋不住我羨慕她的業績,一天能掏空十幾個大漢呢。”
“……”大姐們,當着我一個小孩子說這些,不太好罷?再說…您幾位正準備“掏空”的對象,齊天大聖,還在屋裏坐着呢。
我見猴子坐在那裏吃吃喝喝,眼觀鼻,鼻觀心,對這群小女人的叽喳充耳不聞,好似沒聽見一般。
“別看了,那猴子聽不到我們說什麽。”藍衣女子意猶未盡地再次摸了我一把,笑道:“這是咱們自家姐妹的私房話,怎麽能讓一只猴子聽了去,在說話之前我早布了結界,将他隔在外面了。”
我:“……”
你們姐妹的私房話,為什麽要給我聽?
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藍衣少女咧嘴笑了聲,道:“春來,嘿嘿,咱們是自己人罷?”
“呵呵。”我幹笑:“應該…”
“應該?”藍衣女子面露不悅。
“大概…”我繼續笑。
“大概?”一群女子集體不悅,目露兇光。
“沒錯,我們都是自己人!”我點頭,堅定道。
“是自己人就好辦了。”藍衣女子恢複笑顏,“春來啊,姐姐們有一事想請你幫幫忙。”
“姐姐請講。”我道:“是關于護膚保養的嗎?”
“比保養簡單。”藕粉色少女笑道:“媽媽讓我們吸取猴子的精元,但他不近女色,我等嘗試過多次,都沒有收獲,所以…你去試試吧。”
這比“保養護膚”簡單嗎?
“多次…是幾次?”我問。
藍衣少女搖頭,嘆息道:“隔一天來一次,已經連續一百多年了,具體多少次我已經數不清了,你自個兒掰手指算罷。”
“呵呵,”我笑:“屢試屢敗?”
“……”她們面面相觑,十分慚愧。
“不過,屢敗屢試,锲而不舍,精神誠可畏。”我又道,“幾位姐姐也都可以說是意志堅定的奇女子啦。”
“嘻嘻,好說好說,讓你說的都不好意思啦。”她們笑成一團,不忘問:“怎麽樣,你幫不幫我們?”
“幫…罷。”我躊躇,“可是怎麽幫呢?他不近女色,我又能找誰去…”
“所以呀。”藍衣女子道:“我們一致懷疑,也許他是個斷袖!”
“噗——”我沒忍住,一口口水噴了出去,弄花了對面黃衣小姐姐的臉,害她香粉糊了一臉,“呀,抱歉,我只是太…太驚訝…”
黃衣小姐姐不在意地擺擺手,道:“不要緊不要緊。”
藍衣女子道:“你知道的,媽媽一直厭惡男|色,樓裏別說是小倌了,就連雄性物種都不多見,你是唯一一株雄性桃樹。”
“姐姐,我雌雄一體。”我糾正:“只有到了化形那日,變成人身,才能看出來究竟是男是女。”
她們一臉怪異地望着我:“你現在不就是人身嗎?”
“…”我一怔,低頭看看自己的衣着,恍然過來,一拍腦門,懊惱不已:“我怎麽忘了,自己不是樹了。”
“你去勾引他試試,不成功便成仁。”她們對我寄予厚望,“放心,此事我們瞞着媽媽,等事成之後,姐姐屋裏有好多不同品質的精元,你相中哪個就随便拿去吃吧。”
“嗯…”我想了想,“姐姐,有一事我還不大明白。”
“問罷。”
“有趣的靈魂千千萬,媽媽為何非要猴子的魂魄?”我道:“都一百年了還不肯放棄,往好了說叫‘堅持不懈,有毅力’,往壞了說,就叫‘固執,不撞南牆不回頭’了。”
“誰知道呢。”黃衣小姐姐搖頭:“媽媽讓做什麽我們就做什麽,聽說是上面交代的,務必将齊天大聖的精元留下,讓他再難離開‘十方幻境’。”
“‘上面’是…”我下意識擡頭看了看屋脊。
“這事兒就不歸我們管啦!”藍衣女子道:“接下來就看你的啦,快去取他的精元罷,拜托你了,姐姐愛你哦。”
“……”我臉一紅。
“臉紅了,可愛。”她們齊道:“想親。”
“別別別!”一聽“想親”我就不自覺想起春蘭的長舌頭,立刻頭皮發麻。
萬幸她們也沒真的親上來。否則一人一口,一口刮掉我一層臉皮,七個人下來,我腮幫子上的肉雖然多了些,但經不得她們這法兒親欸,定要露出裏面的骨頭了。
“接下來就看你的啦!”藍衣少女将結界撤去。
“……”我心道:我雖然是妖精,但我不會吸人精元欸!
這才發現她們竟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直在陪猴子吃飯。那麽…剛才紮堆圍着我轉悠,捏我臉的人,都是誰?難不成剛才只是她們紛紛靈魂出鞘,與我進行的鏡花水月一場“神交”?
“大聖,今天的酒菜可還對胃口?”藕粉少女親自斟酒。
猴子伸手格開:“還好,比天上瓊漿不差許多。”
“喝酒多沒趣味兒,要不…讓人表演個節目罷。”黃衫小姐姐道。
猴子眯眼瞧她,淡聲問:“哦?今天是肚皮舞還是鋼管舞或者脫衣舞?”
我:“……”猴子豔福不淺哪,這麽多漂亮姑娘…他真的不會心動嗎?
猴子又道:“或者是油鍋玉手撈銅板鐵錘酥|胸碎大石雪足飛天踩鋼絲?”
“呀。”我嘆了一聲。
猴子一頓,淡淡掃了我一眼。
我忙帶上笑臉,呵呵道:“咱們姑娘真是多才多藝,文武兼備呀。”
“……”猴子移回目光,若我沒看錯,他似乎彎了下嘴角。指尖沾了些酒水,他在桌上百無聊賴地寫寫畫畫,漫不經心道:“可惜這些,在過去一百多年中我都看過了,沒意思得緊,早就膩了。還有沒有什麽新花樣,拿出來試試。”
“要新花樣啊,好啊。”她們咧咧嘴角,笑着對視一眼,齊齊起身向外走去。藍衣少女走在最後,關門時不忘向我打個眼色,意為“好春來,全靠你了,不成功,就成仁了”。
我心道:肯定不會成功的!至少在我“成人”之前,與猴子…怎麽可能會那個呢…對吧,不可能的!
等人走後,偌大的房間中僅剩了我與猴子二人。他坐着,我站在他對面,勉強比他高出一個頭來。然而,即便是比他高些,氣息上卻還是處于劣勢,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好不自在,甚至連頭都不敢擡。
出奇的安靜,遠處的空氣是冷的,只有圍在我臉頰周圍的空氣熱得難耐,不能再讓他這麽直勾勾看着我了,我想,我要先聲奪人!
“大…”我一開口,誰知他突然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吓得我哆嗦一下,後退半步。猴子卻轉身往屏風後的內室走了。我:“…”
“不是有什麽新花樣要玩麽,在外面站着做什麽,還不進來。”猴子淡淡的聲線自屏風後傳來。
我沒多猶豫,緊張地揪着衣角,三步并作兩步跟了進去,卻見猴子不知何時已經解了外袍,只着了暗紅色的裏衣,那衣服邊沿用金線紮了一圈,只有領口和袖口繡着幾道暗紋,狀似紫荊花,又似鳳尾花。
我愣愣站在屏風旁邊,不知進退,心想:真好看,這世上絕沒有比猴子更好看的人了!他穿不穿衣服都好看!可是…他對着我脫衣服幹什麽?
這時,有人從原先我偷看時戳破的那層窗戶紙上的小洞裏伸進一根細管,吹了些白色粉末進來。與此同時,我的鼻端湧上一股令人燥|熱的異香。
我立刻昏沉了,血往上湧,從未有過的感覺。猜測,莫不是被暗算了罷?可如果是暗算就不要這麽明顯了啊,黃衣小姐姐,我從小洞洞裏都看到你了啊喂!
“酒喝多了,有些熱。”猴子道,好像在對我解釋,轉身坐到了雕花梨木大床上,倚着床頭,支起一條腿。他将解下的衣服随手一丢,罩在我頭上,淡聲道:“幫我收起來,此地不宜久留,歇一歇,帶你離開。”
衣服上滿是猴子的氣味兒,兜頭罩下來,撲的我面紅心熱。我幾下将頭上的大紅袍子扯下來,抱在懷裏,磨磨蹭蹭走到床邊,暈暈乎乎的,也沒注意到猴子後半句說了什麽,道:“我沒喝酒,但好像也有些熱哩。”
“嗯?”猴子本已經閉眼假寐,聽到我的話,重新睜開眼來。淡金色的眸子從我異常緋紅的臉上掠過,眉頭擰起,他稍微往前傾了下身子,臉色微變。
我抱着他的衣服,一擡屁股挨着他的腳背坐到床邊,支支吾吾道:“那個…我也想坐床上歇歇。”
“你确定自己沒事?”他問我,神色恢複了些。
“還好罷。”我笑了笑,揪着他的衣服,問:“我能不能先把衣服放下,抱着它,好像更熱了。”
“放罷。”猴子見我沒事,他重新靠回去,神色終于恢複如常了。可他似乎不大想理睬我,再次閉上了眼睛。
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到了猴子裏側,将衣服疊得整齊,放在床尾。可似乎并非是衣服的原因,因為我還是有些不适,便只好往猴子身邊爬了爬,學着他的樣子倚在床頭坐着,支起一條腿,閉上眼睛。
都說“心靜自然涼”,但我靜了會兒,發現并無好轉,只好解下最外面一層的衣服。默了會兒,又想找點兒事兒做去分散注意力,于是睜開眼看看猴子,道:“大聖…?”
“唔。”猴子應了聲,但沒睜眼。
“你睡了嗎?”我問。
“睡了。”他道。
我癟癟嘴,睡了還說話,騙誰呢?
“好熱啊。”我嘆了口氣,想起彌勒佛總是拿着小扇子還敞着衣服的前襟,那樣散熱一定很快罷?于是,我也将領口往下拉了拉,攤開胳膊呈“大”字形攤在床上,道:“我睡不着,能跟你說說話嗎?”
我心裏有很多話想對他說,上次在花果山時就想說了,但他那時只是一只不通太多人性的猴子,說了他也不會明白,才只好忍了。現在,他既然已經是齊天大聖,我若說我仰慕他,他定會懂得我的意思罷。
而且,若回到現實,我又會變成一棵樹,再想與他說話,又不知要猴年馬月了。如今雖然只是幻境,就當我自欺欺人罷,我不想顧及什麽以後,只想在當下,對他說一句,我心悅他。
“大聖。”我頭腦混沌,迷迷糊糊伸手捉了他的胳膊抱着,雖然語言斷續含糊,心中卻湧着滿腔熱血,道:“有句話,我…我埋在心底上百年了,我心…”
“既然你想聊聊,那便說說罷。”猴子“嚯!”睜開眼來,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将我從床上拉起來,拖到眼前,道:“你這只小妖精不是明月樓裏的人罷。你究竟是從哪裏來的?又為何從昨晚開始,無論是花果山還是黃泉路,直到這十方幻境,一直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