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一

猴子下手不重, 倒不至于弄疼了我, 只是被他猛地一晃, 頭更暈了些。

我雙頰緋紅, 呼着熱氣,眼睛睜得老大, 視線卻一直都是模糊的,眼前好像浮了一層紅雲, 根本看不清猴子的表情。只是原本滑到嘴邊的話, 被他這麽一打岔,卻怎麽都說不出來了。

“我…我…”我支唔着,掙了下手腕,心裏沒覺得有什麽委屈,眼中卻不争氣地湧上水汽, 含出一泡淚來。

“……”猴子一愣, 手勁兒又松了些。見我衣領敞着, 露着肉乎乎圓滾滾的肚皮,只為我将衣服拉好, 聲音柔和了幾分, “我就問一問你是何人,你怎麽還哭了?”

“都說了, 我熱得慌嘛!”我抽抽鼻子,拿手背去揉眼睛。猴子剛才那般冷着臉質問我,我還以為他要打人呢。

“你的意思是熱哭的咯?”猴子莞爾,指腹摸上我的臉頰, 揩走了兩粒金豆豆。

他的指尖仿佛有着魔力,涼涼的,覆在我噴火一樣的臉上時很舒服。我見他不兇人了,膽子大了些,用肥肥的小手一把捧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輕輕蹭着,舒服地眯起眼睛。

猴子難得沒有不耐煩,甚至有一瞬,我以為自己模糊中看到他眼中含着一點點縱容的笑意。他道:“我再最後問你一遍,你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要跟着我?”

我道:“在蟠桃園時,你救過我,對我有恩。在別人都欺負我嘲笑我時,也只有你願意相信我保護我…所以我,我立志,日後定要成為您這樣的蓋世英雄…”

“蓋世英雄,我怎麽不知道自己有這麽好了,哈哈。”猴子笑了,道:“然而,我未曾去過蟠桃園,亦不記得在哪裏見過你。”

“嗯?”我愣了下,疑惑不已。

猴子為何不記得在天庭的事了?難道,十方幻境中發生的一切,都是在猴子做“弼馬溫”之前,還沒發展到他去天庭那段時間?所以,他記得花果山,記得被勾魂來到黃泉路,卻不記得位列仙班之後的事?

如果是這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十方幻境”是另一個平行空間,入得此境的人會按照時間先後順序将生平最難忘的經歷重新走一遍。而在幻境之外,才是現實世界。

猴子還在等我一個答複。

然而,在這幻境中,即便我将一切都告訴他,回到現實中,他又能否記得?還是不要全說罷。幻境裏的猴子還是驕傲的,若他得知自己在現實中被如來佛祖壓在五行山下,失去法力失去自由,一定會難以承受。萬一因此在幻境中發生意外,還能不能回到現實就難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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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暫不告訴猴子發生了什麽,只道:“大概是您貴人多忘事,将我忘了。不過不打緊,橫豎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你不記得我,我記得你就好了。”

話雖這麽說,可我心中卻難受得緊。現實中我只是一棵樹,能與猴子說話的機會不多,好不容易能與他說句話了,偏偏現在他還不記得我,也不知天上還有一棵歪脖樹。

見我恹恹不樂,沒精打采,猴子皺着眉,問:“你叫什麽名字?”

“欸?”我擡頭,眨巴下眼睛。

猴子屈指拭走我腮邊的一顆淚,溫聲解釋道:“告訴我你的名字罷,我定記得住,以後再也不會忘了。”

“大…大聖…”我見猴子目光誠摯,不像是說假的,心中一熱。不管他是否真能說話算話永遠記得我,只在這一刻,我是願意相信他的。

一時感動,我竟忘了深究,為何猴子會對我這麽好了。但也沒高興太久,立刻就犯了難。剛才他問我叫什麽名字,可我沒有名字啊。

見我遲遲不答,猴子問:“不想說嗎?”

“不!”我忙搖頭,揪緊腦筋想給自己取一個名字。蒼天不負,我竟真的想起兩個字來,“歡喜。”

“歡喜?”

我點頭,“我的名字!我叫歡喜!”

我記得猴子說過,他說“看你這樣受人欺淩卻還活得歡喜,竟讓我想起一句詩,‘千磨萬擊還堅韌,任爾東西南北風’,若有一日,你能得了靈識化身為人,想來定也是位立如芝蘭玉樹,笑似朗月入懷的謙謙君子罷。”

雖然聽不大懂,但我喜歡“千磨萬擊還堅韌,任爾東西南北風”這句詩,也喜歡“歡喜”這兩字,更喜歡“芝蘭玉樹朗月入懷的謙謙君子”。

都說桃樹妖雌雄同株,究竟是男是女,全靠造化與信念。我如今得了男兒身,興許與猴子那句“君子”脫不了幹系。

我想,“歡喜”便是我的名字罷。只可惜,我的樣貌又肥又軟,個頭兒也矮出天際,距離“芝蘭玉樹朗月入懷”還差了十萬八千裏,看來以後要更努力減肥長個兒才是。

“歡喜…”猴子默念了遍,笑道:“好,我記住了。”頓了頓,複道:“你也可以不叫我大聖,我有名字的。”

“嗯,我知道。”我道,“悟空,對不對?”

“你怎知道?”猴子訝異。

我笑:“都說了,我認識你了嘛。”

猴子笑了,“不過…悟空是我在拜師修行時,師父為我取得法號。我想告訴你的,是我的俗名。”

“俗…俗名?”我歪歪頭。

“長留。”他認真道:“我姓孫,名長留。”

猴子不是對金蟬說過,他叫“孫悟空”嗎?為何到了我這裏,卻改了個名字?俗名,不是師父正經取得,說白了就是他在凡界走動時,随口取得化名罷?

我垂下頭,心裏有些失落。

猴子擡手,掌心在我額頭不輕不重按了一下,笑問:“可記住了?”

我點頭,“記住了,長留哥哥。”

“……”聽我喚“哥哥”,猴子動作一頓,默了會兒,他“嗯”了聲,起身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走罷。”說着,他勾手夠到床尾的衣服,當着我的面前穿上。

我沒動,仰頭望着他,聲線有些啞了,口幹着問:“你知道明月樓不宜久留,為什麽還要進來?”

猴子一本正經地道:“餓。”

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了罷!我道:“不興糊弄人的呀,明明街上有很多賣飯賣零嘴的,怎麽不能吃了,幹嘛非要冒險進明月樓來?”

“街上?”猴子笑着,挑起右邊眉毛:“你是指頭發做的紫菜蛋花湯,還是說人肉做的大馄饨,或者鐵板烤人掌,紅油烤乳嬰?”

“別,別說了。”我擺手,“這都是什麽東西啊,能吃嗎?”

“你來時定也看到了馄饨攤罷,那些東西都不是正常人能吃得下的。”猴子道,“只有這明月樓裏的酒菜,勉強是真的酒和真的菜。我餓了,自然要進來吃飯啊。”

“這…”我頓時哭笑不得,原來猴子進來的理由竟如此簡單,虧我還設想了千萬種。想他是不是被人下了圈套或者有什麽要事不得不進來,可…

“可,樓裏的鬼妓能吸人魂魄,食人精元,你看不出嗎?”我蹙眉。

猴子一抄手,眉毛揚得更高:“看出來了,每次來,那些魑魅都在想方設法勾引我,往菜裏酒裏湯裏,變着花樣下迷|藥。”

“……”我半張着嘴,幻想着猴子中毒後,意|亂|情|迷的樣子,卻怎麽也想不出。耗費半天精力,反而覺得自己渾身燥|熱,軟綿乏力,跟中了迷|藥一般。

糟糕!我該不會是中了迷藥罷?

熱得實在難受,我用手扇着風,問:“長留哥哥,中迷藥時,症狀如何?”

猴子一攤手:“那些藥對我不起作用,具體症狀,我形容不出,聽說,大抵就是酥軟無力渾身燥熱罷。”

我:“……”

“不說了。”猴子道,過來拉我:“菜也吃了,酒也喝了,這裏妖魔聚集,魚龍混雜,不安全,你先随我走罷。”

“可能…走,走不了了。”我哭喪着臉,往床角一縮,抱着膝蓋把頭埋起來,悶聲道:“我,好好像中…中迷藥了。”

“什麽?”猴子一愣,“你剛才不是說無礙嗎?”

“我還小嘛!我又不懂得…”我抽抽鼻子,哼唧道:“怎麽辦?會不會死掉?”

“……”猴子伫立片刻,坐回床邊,身體前傾,伸臂捉住我的肩膀輕輕一拉,“過來些,我看看。”

“別!你別碰我!”我哭腔道,也不知自己怎麽了,被猴子一碰突然麻了一下,就跟中了電擊似的。

我被電擊過,在混沌境時,一道閃電劈下來,身子要軟上三天三夜呢。

猴子卻不顧,見我不肯過去,他竟上了床來,一手扳住我的肩膀,另一手撫着我的頭,溫聲道:“歡喜,擡起頭,我看看。”

“難受…”我輕顫着,忍不住順着猴子的掌心,一下一下輕蹭着。

他能撫慰我,我知道他的掌心是涼的,指尖也是涼的,他衣服的料子是真絲做的,更是涼的,可舒服。

我眼中噙着淚,眼角紅紅的,什麽都看不清了,只知道往涼意的源頭靠過去,紮進他懷裏再也不想出來。

“歡喜?”猴子喚我,有什麽貼在我額頭,涼涼的。

我拉下猴子的手,往我微敞開的領口探去,直到他冰冷的手心覆在我圓滾滾的肚皮,才覺得舒服些了。

猴子指尖一顫,不慎戳到我的肚臍。“嗯。”我輕呼一聲,不安地動了下,想去解自己的衣服,一層層的布料太礙事了,還悶熱得慌。

“不行!”猴子斬釘截鐵道,一把按住我的手,将我褪下的衣服重新扯好。

熱了都不讓脫衣服嗎?誰家的道理?

我委屈地落下淚來,可憐巴巴地擡眼瞅他,但視線模糊,看不清他的表情,咕哝着:“熱,長留哥哥,我難受…”

猴子摸摸我的額頭和臉頰,溫聲道:“熱也不行,你還太小了。怪我大意,忘了‘绾合歡’雖對我不起作用,但對你…”

“對我…怎麽?”我難得還有力氣刨根問底。

“沒怎麽。”猴子淡聲道,他小心翼翼地避開所有銘感點,将我打橫抱起,走下床。

迷迷糊糊覺得被猴子抱着走,我剛在他懷裏調整了姿勢,他突然停下,“咚!”一下将我丢進一個盛滿冷水的木桶裏。

“啊呀!”我個子小,水一下沒過我的頭頂,狠狠嗆了一口,又被冷水一激,意識登時清醒大半,揮着胳膊掙紮着,“救…救命…欸?”

猴子随後亦跳進桶中,揪着我的後脖頸子,将我拎出水面,蹙眉道:“你怎麽這麽矮,掉水裏都看不到頭頂。”

我:“……”

“過來。”他坐下去,胳膊稍稍用勁兒,将我放到腿上,圈在懷中防止嗆到,淡淡道:“清醒了就告訴我一聲。”

我一直以為猴子手涼,胸懷便也是涼的了。出乎意料,圍在四周的冰水刺骨,可貼在我背後的胸膛,卻有暖意傳來。

剛進冰水中時,我刺激之下就好像有些清醒了。但背靠着猴子暖哄哄的胸膛,我又不願醒。

無論在天庭還是凡界,在現實還是幻境,猴子都是對我最好的人了,護我信我疼我幫我。

在我心中,無論他如何落魄,都沒有誰能抵得過他,再也不會有人了。

我仰慕他,心悅他。

我動了下,猴子不知想起什麽,突然一把捉住我的手,牢牢攥緊掌心,冷聲道:“別脫衣服。”

我:“……”

猴子的身子似乎繃緊了些,手卻規規矩矩放着,只護着我不被嗆到,自言自語般輕聲道:“你現在,還太小。”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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