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四三
猴子雙手緊握金箍棒, 對着那東西比量了下, 未曾回頭, 聲線微沉, 道:“這個才真麻煩,你別亂跑, 老實在我身後待着。”
我幼時,初來蟠桃園, 曾被一只毒蜘蛛蟄過腳踝, 可疼了,紅腫了數月才算消停,是以對蜘蛛蜜蜂一類長有毒針的動物有些畏懼。
猴子不說,我尚未發現門外來了個龐然大物,如今看到一只比我的個頭要大出數十倍的蜘蛛, 立刻縮起脖子, 乖乖躲在猴子身後。
“怕嗎?”猴子問我。他眼神如刀, 冷冷望着逐漸靠近的熾焰蛛。它用巨大鋒利的鳌鉗對着房門一撞,那扇上等紅木镂雕古董門連帶着整面承重牆轟然倒塌。猴子反身抱起我, 縱身一躍躲過砸下來的牆壁, 站在殘垣上。
“不…不怕。”我在他懷中仰着臉,對他搖搖頭。但瞅着熾焰蛛, 還是忍不住縮縮脖子,瞪着眼睛吞了下口水。
“哈哈。”猴子笑了,将我放下,朗聲道:“不是想當蓋世英雄麽?當英雄, 首先要學會的,就是忘記恐懼。”
我一怔,望着猴子明朗桀骜的神情,仿佛明白了什麽。我挺起小胸脯,目光堅定,又說了一遍,“我不怕!”
“嗯。”猴子愉悅地一揚眉,擡手揉了把我的頭。
“吱咔——”
這時,熾焰蛛發出一聲怪叫,九足飛快地交替移動,轉瞬已經來到猴子身後。長達兩丈的鐵黑色蠍尾高高揚起,尾分九節,每一節都包裹着厚厚一層甲殼,如精鋼玄鐵,堅不可摧。末節的蠍尾細小如針,不過寸許,卻散發着妖冶的黑色光暈,頂端環繞紫黑色的雷光,如閃如電,狠狠甩了過來。
“幹罷!”我大喝一聲,“咱倆一起上,我才不怕它!”
猴子笑得更開,卻将我攔住,道:“這次就算了,我打,你看着。”話畢,他迅速轉身,将金箍棒一橫,格住蠍尾。
我:“……”
瞬間,金箍棒與蠍尾的鐵甲相撞,迸發無數火花。
兩人的力量相當,久持不下。
熾焰蛛九足摩擦地面,蓄力,向前猛地一躍,将猴子推得後退數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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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留哥哥,當心!”我急道。
猴子右腳在地上狠狠一踏,穩住身子,暴喝道:“艹!你仗着腿多了不起啊!”
“吱!”熾焰蛛又進一步。
“如意!”猴子沉聲怒喝,握住金箍棒兩端對折。只見原本碗口粗細的精鋼棒子,瞬間軟得擰成了一條麻花,形成鎖扣,像絞鉗一樣牢牢将蠍尾鎖住。
熾焰蛛暴跳而起。猴子握住金箍棒用力一絞,“咔!”一聲,将蠍尾頂端的毒針掰了下來。
“好樣兒的!”我在一旁喝彩。
猴子分出心神,對我彎了下嘴角。
熾焰蛛發出慘叫,卻依然不肯示弱。它深吸一口氣,将肚子撐的滾圓,直到在腹中将那股氣煉成一道圓形氣團,才從尾部洩出。
氣浪催發數道黑色毒汁,向四周迸射出來。
毒汁原本是用于蟄人,奈何它的尾針被折斷,才只好以這種“噴”的方式發揮作用。若不慎濺到皮膚,立刻猶如被強酸灼燒,腐蝕入骨。
猴子神色微變,松開蠍尾,撤後數步,一下躍到蜘蛛渾圓的脊背上。熾焰蛛體型龐大,兇猛有餘,靈活不足。猴子在它背上,這下,它是如論如何也夠不到了,立刻變得狂躁起來,在坎坷的地面跑來跑去,橫沖直撞。
我見猴子騎着一頭比小樓還大的蜘蛛,竟覺得十分威風,便忍不住笑了起來。誰知,熾焰蛛還不算太傻,見攻擊不到猴子,竟對我沖了過來。它張開鳌鉗,一把抓過來。
“呀!”我向後一退,一腳踏空,從廢墟上栽了下去,就地翻了幾個跟頭,驚險避過一剪。得虧我肉多,只是被碎石刮傷了皮肉,沒傷到骨頭。
熾焰蛛一擊不中也不氣餒,擡起鉗子“唰唰唰”可勁兒插我。萬幸,我雖然胖了些,但十分靈活,跳來跳去滾來滾去,每次都能僥幸躲過。可沒多會兒就沒了力氣,速度一緩,給了那東西可乘之機,巨大的鳌鉗刺向我腦門。
望着那只碩大無比的赤黑色鳌鉗越來越近,我眼前似乎浮現出那年那時,天馬受驚,揚起碗口大的鐵蹄,對我一腳踏下的場景。
漫天霞彩,晴光萬丈。是猴子身披金甲,足踏祥雲,在萬衆矚目時,從天而降,将我自馬蹄下救出。
遙想當年,我一陣恍惚,失了魂,丢了神,竟忘記躲避熾焰蛛。
“歡喜!”猴子帶了焦急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他一手攬過我的腰,将我拖到懷中,在最後一刻,擦着鳌鉗的利刃一矮身,将我撲在地上往旁邊翻滾。
“嗯!”受到撞擊,我回過神來,幾許茫然地看他一臉焦急,輕聲道:“大…大聖?”
“你想什麽呢?”他問,将我按在懷裏,以手臂包圍,緊緊護着我肥潤的身子向一邊滾去,語氣中卻難掩怒氣,“怎麽躲都不知道躲?”
“沒想什麽,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搖頭。他的心跳得極快,我将手按在他心口,想,他定是氣壞了才會這般兇我,于是道:“長留哥哥,你別生氣…”
“我不是生氣,我是…”猴子語氣稍軟,想解釋些什麽,這時熾焰蛛擡起雙鉗,在頭頂狠狠對撞發出“铛!”的聲音,下一刻,它突然鼓起原本屬于絲囊的地方,“呼——”突出數道赤紅的烈焰。
感受到熱度變化,猴子猛地回頭,金眸立時一淩。
熾焰蛛将“蛛網”與“烈焰”相融合,撒下一道疏密有度的“火網”,兜頭将我們罩下,避無可避。
“!”我瞳孔一縮。
猴子反應極快地解下他的外袍,将我整個包住。他俯沖下來,趴在我身上,手足撐地,用脊背撐起了那張火網,留給我他身下小小的一點安全空間。
熾焰蛛腹中的“熾焰”堪比業火灼熱,能将活|物焚化,也能讓死物痛不欲生,我知其恐怖。
果然,很快我便聞到了一股肉被燒焦的氣味兒,耳邊似乎有人壓抑的悶哼。然而,我卻沒有感受到預想中的灼痛感,蓋在我身上的血紅袍子是真絲做的,反而涼涼的,極舒服。
“大聖!”我掙紮起來,喊道:“你做了什麽?你在做什麽?你是不是受傷了?”
“嗯!”猴子悶哼一聲,撐在我耳側的胳膊隐隐發顫,卻依然笑着說:“我這件衣服,刀槍不入,水火不浸,‘熾焰’雖然厲害,但…應該也能抵擋片刻…”
“你把衣服給我了,那你怎麽辦?”我哭腔道。被衣服蓋着,我什麽都看不到,不能分辨猴子的表情,也看不到他是否被燒傷了。
肯定被燒傷了,否則哪裏來的烤肉味兒?而且他的身子在顫,一定很疼罷。
“我石頭縫裏蹦出來的,這點兒火…呵呵,嗯…還奈何不了我。”猴子故作輕松道。
“不…我不要,大聖…”這次我是真的哭了,拼命去扯包在身上的衣服,“我不要你在五行山受了業火焚燒,到了這裏,為了護我,還來遭罪!我怎樣都好,疼一些也能忍,我自小兒被人欺負慣了,我不怕的!可你不行!你不能遭受這些…”
“歡喜…”猴子的聲音開始有些啞了,他笑了聲,“你不是說,你仰慕的人,是蓋世英雄麽?”
“是。”我道。
“現在,英雄想對你說…”猴子聲音漸低。
“說什麽?!”我忙道。
“他說…”猴子俯身,隔着衣料,在我耳側道:“他想讓你,如在花果山水簾洞那時一般,再緊緊牽住他的手,可以麽?”
“!”我一怔。
“剛才,我是騙你的…”猴子道:“沒有人能忘記‘恐懼’,英雄也一樣。”
“不,我不怕。”我道,摸到他的手,緊緊握住:“大聖,不管你以後記不記得,我都想告訴你,歡喜不怕你!我也和金蟬一樣,不是因為怕你才對你好,才叫你‘大聖’的!我是真心實意,我…我…”
我心悅你。
“花果山那日,是我第一次見到死亡,第一次知道什麽是‘恐懼’,但也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義無反顧地…握住我的手。”猴子收緊五指,将我的小手緊緊包裹住,溫聲道:“我記得你,雖然那時還不知你的名字,但去靈臺山求學的幾年裏,我沒有一刻,曾忘記過你…”
為什麽要說這些,為什麽要在此時此地對我說這些?
這裏是幻境啊!這裏發生的一切只是幻影,等他離開後,這裏的種種于他不過大夢一場,他或許會忘記啊!
可——
我就是自欺欺人!我就是執迷不悟!我就是癡心妄想!
我未見黃河心難死!
我不撞南牆不回頭!
我當真是傻了!才願意去賭上全部,相信猴子說的是真的!信他即使醒來,依舊記得在這十方幻境裏,與我的一切。
“大聖。”我心中堅定,雖然有些羞澀,但還是道:“雖然我還小,但長長總會大的…”
“……”猴子似乎輕快地笑了,額頭隔着布料抵着我的額頭,道:“好,我等着。”
“你傷怎樣了?”我問。
“無礙。”猴子道,“這點兒小火,傷不到我。”
“你欺負我被蒙着頭,看不見,才诓我嗎?”我心疼道,又不知道該怎麽辦,想怎麽才能搞死那只臭蜘蛛,它都快要把我的親親大聖給燒死了。
“诓你作甚?”猴子道。我感覺他的手在地上撐了下,接着身上重量一輕,是猴子爬起來了。
“艹你媽的,去死罷!”猴子暴喝一聲。
我聽有什麽“轟——”倒了,也不顧火是否還燒着,立刻手腳并用地掙開了那件袍子。
猴子竟然将金箍棒化作一根巨大的金色繡花針,一下釘進熾焰蛛眉心正中,直讓它頭骨碎裂,瞬間氣息全無。腿腳無力,轟然傾倒。它龐大的身軀猶如石山崩塌,當真是震得腳下土地狠狠晃了幾晃。
我看到猴子背後,衣服被燒穿的窟窿,以及露出的下面被燒黑的皮肉。
“還說沒事…”我從地上爬起來,墊着腳尖去看他的傷勢。猴子收了金箍棒,回過身來,咧咧嘴:“小傷而已。我修道時,原本就與‘火’脫不開關系,業火傷不到我,反而有益。”
“真的?”我狐疑地望着他,抽抽鼻子。
“真的。”猴子點頭,伸手揩走我的眼淚。
“可背上,明明受傷了。”我轉到他身後,盯着一片焦黑的傷口。
猴子嘴角一抽:“……”
“疼嗎?”我問,又道:“一定很疼。”
猴子接過衣服,套在身上遮住傷口,裝模作樣咳嗽一聲,淡淡道:“不疼。”
果然很疼!我想。
我歪歪頭,伸出右手,将僅餘的最後一點兒法力彙到指尖,讓其開出一朵小花,最後變成一顆只有杏子那麽大的小金桃。
“金色的桃子?”猴子微訝。
我将桃子往前一送,“吃罷,吃了傷就好了。”
猴子略有遲疑,但還是伸手接了。
在他摸到桃子的那刻,我輕輕一掰,金桃從我指尖脫離。同時,我全身的力氣也如被抽空了般,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猴子将我接在懷中,神色微變,問:“傷到哪裏了?”
“沒,沒傷到。”我扯了下嘴角,弱聲道:“你還要去找十殿閻羅,而且…而且在這裏有人要害你,你身上有傷會吃虧的…可惜,我之前已經結過一次桃子,剩得元神不多了,現在只有這個小桃子,也不知道夠不夠給你治傷的。”
“什麽?”猴子緊緊箍着我的肩膀,額角鼓起青筋,呵道:“你說,這桃子是你的元神?!”
“不打緊,我…咳,我還給自己留了些,死…死不了的…”我道,“長留哥哥,你吃了桃子再去找生死簿罷,我…我有些累,想睡一睡,就不陪你去了…”
猴子神情焦急,微涼的手掌撫着我的額頭和臉頰,将我擁入懷中。
歡喜!歡喜!別睡!歡喜…別睡歡喜別睡…
這是我離開十方幻境之前,聽到猴子說的最後一句話,聲音在我腦海激蕩,直至模糊。
可惜我沒能親眼看他将那顆小到不能再小的金桃吃下去,終究放心不下。我不知他能否平安找到生死簿,又是否能查清楚,究竟是誰要加害他。我不知那個要加害于他的“上面的人”,究竟是幻境中人,還是真實存在于現實中。
甚至不知,所謂“十方幻境”,究竟是猴子的大夢一場,還是我自己的浮生一夢,畢竟從蟠桃園被龍卷風吹走後,路上我一直困困欲睡的。
但我卻知道,是夢,就有醒的時候。
在幻境中我睡在猴子懷裏,在現實中,我卻該醒了。
只盼猴子能記得,我叫歡喜,曾喚他一聲“長留哥哥”。
他曾許諾,會永遠記得我。
我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