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六七
“猴哥兒, 是不是主人家回來啦?快點兒的, 我着急開飯!”八戒興沖沖跑出來, 看到我一頭紮在猴子懷中, 登時大叫一聲,“嗷!我的老天爺!猴哥兒, 你怎麽…你們,哎呦, 這房子是自己人的啊!”
“……”八戒什麽都不說還好, 被他這一叫喚,悟淨也跑出來看,還有金蟬。我的臉“唰”得紅了,忙捂着被撞到的額頭,從猴子懷中退了出來。一擡頭, 他的笑容朗若清風。我微微一怔, 下意識喚道:“長留哥哥。”
“進屋再說。”猴子笑着道, 轉身往屋裏走。我忙邁開腿跟上,在登上木階時, 對站在門內側的金蟬點了下頭, 道:“聖僧。”
“小桃仙,又是好久不見。”金蟬淡聲道。他眼中有淡淡的笑意, 但聲音卻一如既往的平靜溫和。似乎只有猴子才能讓他失去冷靜,變得不再像一位得道高僧,而是如我這種凡夫俗子一樣,擁有大悲大喜。
金蟬會在平日溫聲喚着“悟空”, 也會在猴子受傷時焦急又驚恐地大喊“大聖!”他與我一樣,心裏都有着一個夢。但他又與我不一樣,他除了猴子,還有芸芸衆生,所以他始終隐藏着,克制着,瞞着猴子。但他瞞不了我,因為偷偷喜歡着一個人是什麽滋味兒,我和他一樣清楚。
如今一看到金蟬,我就會不自覺地想起他那本各傳上畫的插圖。那圖竟然還是彩色的,灰色的蒸鍋、橘色的烈火、粉色的骨肉、赤色的血液、青色的夜叉、金色的羅漢…西天庭滿堂華彩,卻不及那一刻,金蟬淡色的眼珠中悲憫、決絕、痛苦、無助…所有交織在一起所化成的一抹凄色。
我不禁想,這五百年中,他始終記得自己被活活蒸熟片片割肉的那日,又是如何才能維持着如今的冷清與從容呢?若被吃的是我,我定是夜夜難以入眠,日日被噩夢纏繞了。雖然我的身份地位不及他,沒有同情他的資格,但我依然同情他,心疼他。我想,猴子也是吧。或許,除了當時在場的四千神佛之外,我和猴子是唯二知道金蟬秘密的人了。
“是啊,好久不見哈。”我笑了笑,招呼着:“坐,您坐,別客氣,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樣一樣的。”說着,我跑到桌子旁邊去給金蟬倒水,卻見三個杯子裏已經倒了水,還熱乎,不同程度的被喝去一些。
我一愣。猴子坐在凳子上,從桌上撿起一枚我早晨采來的野果,丢進嘴裏,道:“我給他們倒的。”
我心想,随便亂動我的茶具,猴子這是不拿自己當外人了是吧。不見外便不見外吧,其實也挺好。我笑岑岑端着果子去給金蟬吃,金蟬捏了一個,嘗一口,直誇贊果子甜。我又去給悟淨吃,悟淨亦贊不絕口。等到了八戒面前,我端給他,他卻不大待見,只喊着:“啊呀,就咱這關系,嗯,是吧。你怎麽能只給我吃果子呢,快快快,好酒好菜招呼着,全都端上來。”
“呆子,你除了吃還知道什麽?”猴子罵了一聲。八戒嗆聲道:“這年頭化緣多難啊,好不容易遇到親人了,我想吃頓好的,怎麽啦?”
“有飯,有飯,等着!”我忙道,擱下盛果子的小盤子,從牆角拿起自制的小鏟子跑進了院子。
我的院子裏不僅有花,還有菜,全是自己種的,也沒灑藥,可幹淨!跑到菜園裏,我挽起袖子和褲腳,蹲在地上,瞅準一棵長勢讨喜的莴筍正要開始挖土,猴子冰涼的指尖卻覆在了我手背上。
“嗯?”我擡頭,見猴子不知何時跟着我出了屋,此刻也卷了袖子,蹲在我身邊,我們頭靠着頭,耳鬓險些磨在了一起。我稍稍往旁邊挪了挪,看着他,道:“我挖些新鮮蔬菜給聖僧吃,你快回屋裏去吧,園裏昨天才澆的水,地上都是泥,再弄髒了你的衣裳。”
“給我罷。”猴子淡聲道。他伸手先幫我扶正了之前摔歪的發冠,又自然地将鏟子從我手中接了過去。他取出一個半個巴掌大小的粉色油紙包,遞給我,道:“你若不願意回屋,就在田埂上站着。”
我接過紙包瞅了瞅,掂着覺得不重,聞起來又有種淡淡的甜香,于是問:“這裏面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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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鏟開一塊泥巴,頭也不擡道:“你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哦。”我站到旁邊的田埂子上,解開繩子,一層層将油紙打開。酥油與桃花的混合香味兒越來越清晰,直到最後一層,四塊小巧粉嫩的點心出現在我掌心。
“呀,桃花酥!”我輕輕叫出了聲。
猴子這才擡頭,笑着道:“我記得在西涼女國時你說過,喜歡吃桃花酥。來時在山腳下的一個鎮子看到有賣,就給你帶了些。”
“嘻嘻,真好。”我道,捏了一塊塞進口中,香甜軟糯,入口即化。
猴子問:“什麽真好?”
“真好吃啊。”我道,心想,自然是你真好啦!
“呵——”猴子低笑了聲,他擡起左手,動了動第四指,那根紅線立刻顯現出來,輕輕扯着我的手指。
我心裏想什麽,猴子只要動動手指就知道啊。完了!我立刻紅了臉,支唔着道:“謝謝你的點心啦,你人也挺好的!”
猴子愉悅地彎了下嘴角,回身繼續去挖莴筍了。挖了幾棵後,又刨了些菠菜,摘了幾根豆角,最後又挖了幾塊紅薯。
彼時我已經吃完了桃花酥,便跟他一起抱了挖來的蔬菜拿到水池邊去洗,最後到廚房。我撸着滑下來一些的袖子,将餘下的活兒全攬在身上,道:“你去陪聖僧他們吧,剩下做飯了,我來做。”
猴子揚起一邊眉毛,抱臂倚在門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我掄起大刀“匡匡匡”剁着莴筍,道:“你輕點兒倚那個門框,前幾天有個釘子掉了我還沒來得及修,不結實,別倚壞了。”
實則,被他這麽盯着看,我掄刀的動作都變得僵硬了。猴子擺正了身子,但依然望着我。我沒辦法,只好道:“那個…樹底下有些酒,你和沙師父幾個要喝嗎?如果喝的話,就挖一壇出來吧。”
猴子去挖酒了。我忙趁這個空檔将切好的莴苣放到鍋裏翻炒,又倒了一把鹽和一些醬油醋。等猴子回來,我已經盛好了一大盤。猴子湊過來看,我便将盤子給他,道:“你別一直在廚房裏轉來轉去了,若想幫忙,就幫我把這個端進屋。八戒哥哥不是喊着餓了麽,去給他吃。”
“不急,我嘗嘗先。”猴子伸手從盤子裏捏起一根莴苣條,放進口中。
“唉,怎麽用手捏…”我道,話未說完,卻見猴子皺起了好看的眉頭,滿臉的一言難盡。
我試探性地問:“怎麽…味道不好嗎?”
“好吃啊,我喜歡。”猴子道,像是為了證明什麽一樣,他又捏了幾根送進嘴裏,吃完不忘吮一下手指。
“其實……”我欲言又止,有些小尴尬。
我不會做飯,那菜肯定鹹了,因為我習慣性會抓一大把鹽撒鍋裏。自己吃也就罷了,怎麽都好說,但招待客人就有些不妥當了。
猴子将盤子接過放在竈臺上,又道:“不過啊,八戒他們的口味比較淡,也許會不喜歡。這盤放這裏,待會兒我吃。他們的那份,我來做吧。”
“咦?”我像發現了新大陸一般,新奇道:“大聖,你也會做飯嗎?”
猴子将莴苣切成均勻的細絲,道:“那是,我在靈臺山的頭三年,師父什麽也沒教給我,只讓我在竈房幫着挑水做飯了。”
“哈哈,這一點我倒沒想到。”我笑,拉了個小木墩兒當凳子,坐在他旁邊看他做飯。
猴子笑道:“你沒想到的事,多了去了。”
他這句話無意撥動了我的某根神經,我突然想起金蟬的事來,于是小聲道:“是有很多事,無論如何我也是想不到,也不敢信的。”
猴子翻炒着莴苣,回頭看我一眼,道:“說得這麽感慨,什麽事啊?”
我眨眨眼,托腮道:“你不是動動手指頭就能知道我心裏想什麽嗎?那你猜啊。”
猴子一愣,笑了。笑完後又認真道:“讀心術雖然可以知道你想什麽,但是,我想你應該不喜歡這種心裏的秘密始終被別人窺探的感覺,所以…除了情非得已或者偶爾玩笑一下,我是不會用的。”
聽他這樣說,我心裏湧上一絲暖意。其實我也沒什麽秘密,若有,也是曾經的事了。曾經我喜歡他,傾慕他,可如今,此事不僅猴子知道,更鬧得天下皆知,早就不算是秘密了。何況對于我來說,他也不是“別人”,即便他想時時刻刻知道我心裏想什麽,我也樂意。
“哎,究竟什麽事兒,被你吊的我好奇心都起來了。”猴子抱怨一聲,即将炒熟了的莴筍倒進盤子。
我道:“我在大雷音寺的藏經閣看到金蟬的《各傳》了,上面記載的內容和你在十方幻境看到的一樣,金蟬死命掙紮,卻被那些有着慈悲心腸的尊者們綁了手腳丢進蒸籠。金蟬有一顆救世的心,可下場卻太慘了。”
“……”猴子突然默了,我明顯感覺到他的呼吸放沉。
我瞅瞅他的臉色,見看不出太多異樣,便接着道:“書上還說,當時還有另一種更好的選擇,尊者們也都議論過了。可是究竟是什麽,最後一句少掉了,我沒能知道。我想,你在十方幻境中,不是以旁觀者的角度看了當年那場諸佛分食金蟬的大道法會麽?所以尊者們口中的‘更好的方法’是什麽,你也一定聽到了。那個…究竟是什麽啊?”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晚上八點爆更,歡喜就要……然後轉下一卷…甜死人不償命…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