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六八

“……”猴子沉默了會兒, 拿過豆角切着, 道:“你突然問這個做什麽?”

我道:“我想知道既然有更好的辦法, 為什麽還要吃人?雖然對于金蟬或者對于西天諸佛來說, 那只是一場劫數而已,而且金蟬即便是死了一世, 還會有下一世可以重活。但在外人看來,仍舊太殘忍了, 不是嗎?”

“的确有更好的方法, 但憑那時的條件……”猴子突然轉頭,深深望了我一眼,道:“那個方法尚行不通。”

“行不通?”我一愣,問:“那個方法的實施條件要求這麽高嗎?究竟是什麽啊?”

“西天取經。”猴子道,将豆角倒進鍋裏。

“西天取經?!”我再次一愣:“這個方法比讓金蟬舍身溫和多了, 而且也不難實現啊。你和聖僧現在不正是在取經麽?”

猴子不再看我的眼睛, 背着身子去翻炒, 繼續道:“大乘佛法可普渡衆生,只要有人誠心取經, 并将經文傳頌與世間, 自可助諸天神佛渡劫。只是,那時尚未有合适的取經人選, 而且西天一路要經歷諸多磨難,耗時太久。而彼時西天諸佛的劫數已至,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等一個凡人取得經書,再等經書被傳頌于世。所以只好讓金蟬舍身, 以解燃眉之急。等劫數度過之後,再慢慢尋找取經人,以為下一次渡劫做準備。”

“這樣啊。”我點頭,道:“長留哥哥,你是不是因為這個,才決心保護金蟬西天取經的?”

“我?”猴子輕笑一聲,道:“歡喜啊,你好像總是喜歡把我想得十分偉大。你現在看我,是不是能在我頭頂看到光環?”

我當真往他頭上看去,誠實道:“金色的光環沒有,金色的緊箍咒倒有一個。”

“哈哈。”猴子的心情似乎不錯,笑道:“等見了如來,我定讓他将我頭上這箍摘下來。”

“見了如來…”胳膊支在膝蓋上,我托着腮幫子,仰望着他,幽幽道:“那時…你就該成佛了吧?”

“或許吧。”猴子道,他盛了菜,端着往屋裏走。

我站起來,望着他的背影,在心裏苦笑一聲。原以為等他回來了,便真的是回來了。卻忘了即便他回來,依然是空門弟子,要守西天的規矩的。

“怎麽了?回屋吃飯啊。”猴子見我沒跟上,回頭喊我。我應了聲,急忙跟着進屋了。

金蟬師徒幾人歷經千難萬險,好不容易才到達靈山腳下,面見如來取得真經在即,都很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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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們是在我的草堂,知道自己并無危險,不用戰戰兢兢防狼防鬼防怪防人心,是以精神上又很放松。

即便是素來喜怒不形于色,寡言少語的金蟬,在吃飯時也忍不住多說了幾句話,露出一點兒笑模樣。

金蟬說:“悟空,這頓飯是你做的啊?”

猴子笑着道:“怎麽,不合胃口?”

金蟬抿着嘴角,笑得極含蓄,淡聲道:“挺好的,我很喜歡。”

猴子不再說話,為金蟬添了一筷子清炒莴筍,然後将我做的那盤鹽炒莴筍拉到自己面前,就着桃花醉吃得津津有味。

金蟬見猴子喝酒,只是皺皺眉,卻也沒說什麽。八戒說他也要來一碗酒,猴子便給他倒了些。又問悟淨喝不喝,悟淨一臉驚惶,甩着腦袋道:“不不不,我不要!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猴子與八戒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他師兄弟二人難得有不吵嘴的時候,看起來一片和樂,很溫馨。

我默默扒着飯,不得不說,猴子做飯的手藝比他寫字的功力好了不止十萬八千裏,味道美得都快趕上仙界的廚神了。我雖未吃過廚神做的飯,但聞過飯的味道。那時我還只是一棵歪脖樹,香味兒從三重天玉帝的玉清宮一溜兒向上,都飄到蟠桃園啦!可饞死個人!

只是,猴子的廚藝雖好,但看着他師徒四人聚在一起,有說有笑其樂融融,我心中難免有一些些不是滋味兒,總感覺自己像個外人那般,想橫插一腳卻也找不到插腳的地方。比如他們談論的烏雞國國王、比如談論通天河、再比如……

這些事,我雖然聽旁人說過,但畢竟不是親身經歷,做不到感同身受,只在一邊默默吃飯靜靜聽着。等吃飽了飯,我借口出去消食,正要起身,猴子卻将手按在我手背上,緊緊握住。

“嗯?”我偏頭看他。他向我投來一個令人心安的眼神。于是我又釋然了。

他們師徒四人感情深厚,的确不容許旁人橫插進去。可那又如何呢?我只想跟猴子好,其他人于我,即便關系疏遠一些,也沒大關系罷。

用膳過後,金蟬說要動身登靈山拜見佛祖了。為了表示自己對真佛的尊敬以及誓要取得真經的誠心,金蟬特意換上了當初觀世音大士欽賜的錦瀾袈|裟,又取出了自己的法器,九環錫杖。

八戒與悟淨也認真整理了自己的儀容儀表,八戒甚至還灌了幾口涼水将自己口中的酒氣涮幹淨。

猴子笑他:“你個呆子,以為涮幹淨嘴如來就不知道你喝了酒啦?”

“這可如何是好。”八戒道:“如來爺爺該不會怪罪我吧?早知道我就不該貪杯了。”

猴子道:“放心吧,如來要管的事兒多了去了,可沒工夫搭理你。”

“悟空。”金蟬淡聲道:“好了,別說他了,我們登上吧。”

“嘿嘿嘿,師父着急了。”八戒笑嘻嘻道:“這馬上就要見佛祖了,大功即将告成,師父就開始緊張了。”

金蟬道:“八戒,休得亂說!為師哪裏有緊張?”說着轉身牽了龍馬,徑自出了院子。八戒笑着緊随其後。悟淨對我點點頭,挑起行李跟了上去。

“長留哥哥!”我一把攥住猴子的衣袖。

猴子“嗯?”了聲,問:“怎麽了?”

“你……你見了佛祖……”我尚未想好要說什麽,只是下意識地拉住他。

我有種令人惶惶不安的直覺,猴子這一去,或許會發生點兒什麽。我知道自己的這種想法很荒唐可笑,畢竟世上能為難猴子的人并不多,而且他取得真經後便是立下了大功德,連佛祖都會護着他,我沒有什麽好擔心的。

這樣想着,我安心了些,緩緩松了手。

“猴哥兒,你快點兒的。師父都等不及要見佛祖了!”八戒爬了一段山路後,扯着大嗓門喊道。

猴子不理他,将身體微微前傾,附在我耳側,溫聲道:“你去花果山等我。”

我一愣,方才意識到自己的不安從何而來。說起來有些自私,我擔心猴子成了佛,要守着戒律清規,從此跟我劃清界限。只是沒想到,猴子竟然比我自己更懂我,早一步看透了我心裏在想些什麽。

得了他這句保證,這次我是真的安心了。回過神來,猴子已經一躍翻過籬笆,沿着山路去追金蟬等人了。我将手攏在嘴邊做成喇叭狀,喊道:“好啊,那我去花果山等你!”

我的家當不多,也就一些鍋碗瓢盆被子褥子之類。猴子走後,我找了個大麻袋,将那些東西随便裝一裝,往肩上一扛,便算是搬家了。

“我家大王取經快回來了吧?”

花果山的猴子們盼星星盼月亮,日夜盼着猴子能回來。我每次來花果山,他們見我的第一面一貫是問我,猴子是否回來了,或者是猴子何時能回來。

我的回答則是——

“啊,還沒有。”或者“嗯,快了罷。”

這次他們又問,我終于可以對他們說:“已經回來啦!大聖現在正要去見佛祖,等見完了佛祖,拿到經書之後,就會回來看你們啦!”

“真的嗎?”

“真的真的嗎?”

“真的真的真的嗎?”

小猴子們一聽,全部圍了上來,抱着我的大腿,仰着臉問:“歡喜哥哥,我家大王真的回來啦!”

“是。”我笑着摸摸一個小猴子的頭,他的金毛和猴子的顏色極像,只是一根根只有不到半寸的長度,摸起來極紮手。

“太好啦,大王回來啦!”他們歡騰着。

有幾個極有眼力見的馬猴忙将我的行李接了,道:“大王家裏的,你把被子都拿來啦,是不是打算以後都跟我家大王過日子啦?”

“!”我被問得臉一紅,道:“我就先……先搬過來住,住幾天嘛。”

“嘻嘻。”馬猴将軍幫我安置行李,道:“其實啊,大家都很喜歡你的,別說小住,就是長住,住多久我們都歡迎的。到時侯大王回來了,咱一起玩,多開心。唔,我将大王主意可多了,會玩兒!”

“是嗎?”我挑起一邊眉毛,幫着鋪床,擺放我的鍋碗瓢盆,道:“怎麽會玩兒了,說來聽聽?”

“比如…”馬猴将軍回憶着,有些苦惱地搖搖頭:“我想不起來啦,大王自從被壓五行山,至今已經有五百多年沒有和我們一起玩耍了,當時玩的什麽游戲,我早就忘記了。”

“是啊…五百年了呢。”我望着左手第四指上的那枚指環,輕輕嘆了口氣:“我認識大聖,也有五百多年了呢。現在回頭去想,個中滋味兒……”

後面的話,我未說出口。

五百年的風風雨雨,讓猴子從桀骜難訓恣意灑然的大聖,變成如今沉穩端方的猴子。亦讓我從天真懵懂不知情滋味兒的朽木,變成如今有了悲喜哀怒的俗人。其中酸甜苦辣鹹,究竟是何種滋味兒,又豈是一句話能說得清的?

唯有我知。我知足矣。

只是我沒想到,猴子去雷音寺面見佛祖,一去便是半年。

半年後,他未曾回山。因為有人大鬧西天庭,與西天諸佛,打起來了!

那一日,漫天血光,即便是素來祥雲千層瑞氣萬丈的西天庭,也被層層鑲嵌着金邊的烏雲籠罩,一片慘象,宛若最深層的厄鼻地獄。

兵器的碰撞聲,嘶喊聲,哀嚎聲…雖然我在花果山,距離西天甚遠,卻也隐隐約約能聽得到,也能看得到。

“發生了什麽?”通臂猿猴站在石臺上,往西天眺望,道:“誰特麽吃了熊心豹子膽啦,敢跑去西天庭鬧事!我家大王可是西天庭的鬥戰勝佛了,誰敢惹事,打不死他!”

“……”我望着詭谲的紅光,心底突然有些不安,皺眉道:“猿猴将軍,你照顧一下大家,我去西天看看。”

“那你當心哈。”通背猿猴道。

我點點頭,帶上水逆下了山。走到山下時,西天已經逐漸恢複平靜。我看到一人,一下愣住。

猴子站在山下,仿佛經歷了一場惡戰,他渾身是血,臉上、手背上……但凡露着的部位布滿了傷口。我不知他是怎麽從西天走回來的,似乎強撐着一口氣,搖搖欲墜。

看到我之後,他哽咽了一下,笑得極盡絕望,喚道:“歡喜…”

我忙上前,還沒來得及碰到他的衣角,他便如一尊破敗的石雕,在我面前轟然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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