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六九

我望着面前一身雪白袈|裟, 清冷如玉的金蟬, 道:“聖僧。”

金蟬不語, 他的笑容極溫和。

注意到他眉心的那朵銀蓮封印已經不在, 取而代之的是一點朱砂紅痣,映着他雪白的皮膚, 在清冷中又平添了一絲灼烈。我微微恍惚,知道是金蟬回來了, 便低頭尊敬地道:“金蟬。”

金蟬伸手虛虛托住我的胳膊, 溫聲道:“金桃,你我二人已經這麽熟了,無須這些虛禮。”

我道:“是。”

金蟬隔着水簾,向洞中看了一眼,道:“悟空他……”

“大聖的傷還未好, 這些日子一直在睡着。”我道, 一邊引着金蟬往水簾洞走, “你要見他嗎?當心這水簾,別沾濕了衣裳。”

“這個和尚是誰啊, 我們怎麽沒見過?”

“第一次來吧?”

“哦, 該不會是大王的師父吧?”

“就是他把我們大王帶走的,害得他一直無法回山, 最後又從西天帶了一身的傷回來的?”

“不喜歡,不喜歡他!讓他走!讨厭這個和尚!”

“對對對,我也不喜歡這個和尚,趕他走!”

小猴子們從樹上石頭後探出頭來, 先是對金蟬的身份表示好奇,過了一會兒竟開始排斥起他來,紛紛拿了果殼丢他。

金蟬不得不用袖子去擋臉。我忙喝道:“幹什麽呢?這位是大聖的恩師,西天如來座下的二弟子金蟬,豈是容你們胡鬧和非禮的?”

“歡喜哥哥,我們不喜歡他,只喜歡你!”猴崽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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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下臉來,佯怒道:“別瞎說,快去采些新鮮果子拿來給聖僧吃。”

小猴子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跑開了。

我轉身對金蟬抱歉地笑了笑,道:“對不起啊,這些小猴子平時被長留…被大聖嬌慣壞了,瞎胡鬧,你別往心裏去。”

“依我看,并非是悟空在慣他們,而是你寵的吧。”金蟬淡笑,只是他這話說的,讓我有一點點尴尬,只得幹笑一聲,道:“他們天真無邪,誰見了都會不自覺的疼一疼吧。”

“嗯。”金蟬沒有多說。

我道:“小猴崽子去采果子了,咱也別在外面站着,進洞裏去吧。你不是要見他麽?”

“金桃。”金蟬喊住我。

我頓住,回頭:“嗯?”

金蟬道:“我今日來,不是找悟空的,而是找你。”

“我?”我指指自己的鼻尖,見金蟬點頭,往後退了兩步,道:“也好,那我們就不進洞裏去了。我也有些話,想要問一問你。”

“這塊石頭挺平整,我們就坐這裏說罷。”我道,率先在山林裏的一塊青石上坐下,又拿袖子為金蟬掃幹淨石頭上的灰,示意他也坐。

金蟬見我給他擦石頭,愣了下,才極優雅地整理好袈裟,緩緩坐下了。他對我點頭一笑,道:“多謝。”

我亦笑:“謝什麽?你這衣裳一看就很金貴,而且白色的不好洗,弄髒了多麻煩?”

“呵——”這次,金蟬的笑意終于到達了眼底。他望着我,凝視良久,直到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他才道:“你這人,接觸下來,比我想象中有趣多了,也難怪悟空待你與其他人不同。”

“不同?嘿,有嗎?”我明知故問,垂眸盯着地面不遠處一朵小蘑菇,道:“大聖待你也與待旁人不同呀。”

金蟬輕輕嘆了口氣,語氣略微苦澀:“或許吧。”

我用指尖撥弄着地面才冒出芽的小草,道:“你喜歡他,你瞞得過大聖,但瞞不過我。”

金蟬笑了:“披金甲踏祥雲的蓋世英雄,三界中的齊天大聖,誰不喜歡?”

“多得是人不喜歡,即便是喜歡也不一定是真心的。”我道,偏頭望着他,“你懂我的意思,我說的喜歡指的是什麽。”

金蟬目光平靜,淡色的眼珠望向遠方,并不看我,也沒回答。

我知道,此時對于一個一心救世心懷蒼生的聖僧來說,“沉默”已經是他所能給我的最好的“答案”了。

“你還沒說,找我做什麽?”我想起他來的目的。

金蟬道:“前幾日,有人血洗西天庭,你…知道罷?”

“嗯,聽說了。”我點頭,想起那日在山下見到渾身是血的猴子,不免心中後怕。

這些日子,猴子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我很想知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又為何會受那麽重的傷,但又無法問他。

既然今日金蟬來了,又主動提起那日的事,我不妨問他一下,于是道:“那天,究竟發生了何事?大聖為何帶了一身的傷回來?”

金蟬看我一眼,道:“你可知,血洗西天庭的人,是誰?”

對上金蟬的視線,我突然有種不大好的預感。直覺告訴我,這幾日我的猜測很可能是對的。果然,他道:“是悟空。”

“!”雖然早有預料,但親耳聽到金蟬驗證,我還是被驚了一下,道:“為什麽?他為什麽要怎麽做?”

我知猴子的性子,即便是他完完全全像長留哥哥一般有仇必報,也不會做這種無端弑神殺佛的事。更何況,如今的猴子,早已與曾經大不相同,更不會做出這種事了。

金蟬有些猶豫,默了會兒,才輕聲道:“是…是為了我。”

“!”我驀地張大了眼睛。

我想,在猜測此事是猴子所為時,怎麽就沒有一起猜到,他是為了金蟬呢?又或者我早就猜到了,只是不願意相信而已。

原來猴子為了金蟬,可以與漫天神佛為敵,可以為他背負罪孽,不惜入魔嗎?金蟬于他,究竟意味着什麽?僅僅是師父?或者僅僅是因為同情與憐憫而生出的保護欲嗎?

也許金蟬對他究竟有多重要,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罷?

金蟬解釋道:“金桃,你聽說過佛門常說的‘生劫’麽?”

我耳邊響起“嗡嗡”的蜂鳴聲,看着金蟬的嘴在動,于是茫然地點點頭。

“生劫五百年一次,渡得過,便可平安再活五百年,渡不過,就要坐化了。”金蟬繼續道:“曾經我轉世九次,換四千神佛平安渡劫。原本以為這次能取得真經,普渡衆生,可…誰料經書竟然是無字的天書。”

“無字?為什麽會無字啊?”我喃喃,“怎麽可能會無字呢?當初不是都說好了,要用大乘佛法普渡衆生嗎?”

“可能…可能是天機出了纰漏罷。”金蟬不确定道:“可不管是不是纰漏,天命就是天命,無字天書渡不了任何人,也救不了任何人。而新的‘生劫’馬上就要到了,悟空不忍見我再次被打入輪回,于是……”

“那會怎麽樣呢?”我問:“金蟬,你是不是還要像上次一樣,經歷九世輪回,每一世都凄慘而死?如果這樣的話,長留哥哥,一定會傷心吧?又或者,他會入魔?這次他與諸天神佛為敵,血洗西天庭,所作所為,已經與魔相差無幾了。”

“所以,我想請你在我進入輪回之後好好照顧他,幫他護住心脈,一定不要讓他堕入魔道。”金蟬道。

即便是談論生死面對愛恨,金蟬依然能保持着清醒和冷靜,好像永遠知道正确的選擇是什麽,也永遠不會茫然。這一點,我永遠都做不到。

“這便是你來找我的目的?”我問,扯扯嘴角,澀然道:“即便今日你不求我,我也會照顧他,為他護住心脈的。只是,你于他究竟意味着什麽,或許他自己都不知道吧?你确定不要将你的心意告訴他,讓他知道,你心裏除了蒼生,還是有他的?”

“不用了,這就當是…你我二人之間的秘密罷。”金蟬笑着搖搖頭,起身道:“我要回去了,進入輪回之前還要淨身沐浴,諸多禮節,興許…金桃,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經過輪回再回來,我或許是我,但也或許已經不是我了。希望到那時,我能将今日與你說的一切都忘個幹淨。”

我站起來,追出去一步,喊道:“那大聖呢?你也要把他忘了嗎?”

金蟬一頓,沒有回頭,淡聲道:“阿彌陀佛,金桃,你要知道,我一心修佛,有些事記得…不如不記得。”

“你真狠!”我道:“你對自己太狠了,對他也太狠了!你将一切都忘了,他怎麽辦?”

“他…”金蟬輕笑一聲,道:“他有你啊…”

話畢他腳下生出一朵蓮花金座,升上天去。他的身影依舊孤傲清冷,只是逐漸得遠了。

我愣愣站在原地,仰頭望着金蟬雪白的袈|裟與天邊的雲朵融為一體,直到再看不見,直到仰着的脖子麻木,直到夜幕降臨,手腳被山風凍得冰涼,直到一人走來,從後面輕輕将我擁住。

于是,我輕易沉醉于猴子溫暖的懷抱,放松身子,靠在他胸堂。由于久未開口,我的嗓子有些幹澀,啞聲道:“長留哥哥,你醒了?”

“你在這裏站着做什麽?”猴子收緊了胳膊,好像一松手我就會不見了似的。他睡了數日,剛醒來時,聲音還帶着一點點喑啞和虛弱,但溫柔依舊。

“白天金蟬來了,我與他說了會兒話。”我道,也不知自己在害怕什麽,握住了猴子的手。

“……”猴子的身子明顯有了一點點不自然的僵硬,良久,他低頭吻了下我的耳廓,低聲道:“說了什麽,能告訴我嗎?”

“我與他在一起還能說什麽,自然是說你啊。”我笑,扒拉下耳朵,道:“你別動我了,好癢的。”

“回去吧。”猴子又吻了一下,才松開我,牽起我的手,道:“我想你了,歡喜,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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