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八|九

本仙君雖然沒有長着一張刀子嘴, 可對于猴子, 卻真真切切生了一顆豆腐心。

那日也不知最後究竟是怎麽搞得, 本仙君吃了猴子親手做的魚、聽了他說的幾句情話、回房後又讓他吹了半天的枕邊風, 然後輕易就被糊弄着答應了他想搬來和本仙君同住、此後日夜同睡一榻的提議。

橫豎床也夠寬,多一個人不礙事。

至于旁邊猴子買下來的那座院子, 因為牆被他一腳跺穿了,進出很方便, 于是變成了孩子們嬉戲玩耍的聖地。那院子的年頭很久了, 院子裏有很多雜草,也沒人打理。草叢裏有蟋蟀,那群小孩兒就喜歡從牆洞上鑽過去,蹲在草堆裏捉蟋蟀。

本仙君是過了幾月才後知後覺意識到,猴子雖然買下了隔壁的院子, 卻壓根兒從沒打算真的在裏面住過, 否則院子裏那些看起來就滲人的雜草叢他怎麽不派人清理一下呢?也許他最開始惦記的, 就是搬過來同本仙君一起。

猴子從花果山挖來了幾棵桃花樹,種在了本仙君的院子裏。想起這茬子事兒時, 本仙君正趴在樹下的一張軟塌上看三個月前買來的畫本子。猴子則坐在旁邊給本仙君的後腰做按摩。自從猴子搬過來後, 本仙君最近總是腰疼,還容易發酸, 渾身都沒什麽力氣,不是想趴着就是想躺着。

畫本子上正寫到還是個凡人小孩的魔君為了能陪在已經成鬼的心上人身邊,甘願把自己的靈魂都獻給了九千惡靈,才因此堕落成魔。可把本仙君感動得老淚縱橫, 一邊背着猴子揩眼角,一邊問:“大聖,你、你是不是壓根兒就沒打算去隔壁住,直、嗯,直接奔着我這邊來的?”

猴子聽出了本仙君的哽咽,動作一頓,他俯身靠過來些,溫聲問:“怎麽了,哭了?”

本仙君搖頭,“沒怎麽,是我年紀大了,就變感性了。虐點低,看到點兒傷感的情節眼睛就容易發酸。”

猴子理了理本仙君鋪在塌上的亂發,确定不會壓本仙君的頭發時,整個人都貼了過來。下巴抵在本仙君肩窩,眼睛往畫本子上瞄,“哪兒呢?那次你泡溫泉時我看過這本子,沒覺得虐啊。”

“就這兒。”本仙君抽抽鼻子,指給他看:“魔君為了能陪伴化為厲鬼的心上人,連自己的靈魂都出賣了。萬鬼吞噬他靈魂的那一刻,得多疼啊,而且如果他自己的意志力不夠強大無法戰勝惡靈的話,很容易就會反過來變成惡靈的傀儡,成為一個不人不鬼的怪物。可你看,他用自己靈魂作交換時竟然還笑着。”

“可能,”猴子略一沉思,淡聲道:“可能這時候他根本來不及想會不會痛,會不會成傀儡吧。總之我不覺得虐。反而相信,如果真的對一個人用情至深,靈魂就不可能被奪去。因為一直支撐着他走到今天的、讓他做出每一個決定的、都不是源自于靈魂的邪惡,而是源自于愛。愛才是希望。”

本仙君再次抹了抹眼角,偏過頭看他:“愛,是希望?”

“愛自然是希望。”猴子湊到本仙君嘴邊吻了一下,笑道:“一本畫冊而已,又不是真的,你真要為此哭一個早上嗎?而且你不覺得反而是那些惡靈被戟夜算計了嗎?他既然敢為了心愛之人把靈魂作為獲得無上法力的交換條件,又豈會輕易讓自己變成一個無情無愛的傀儡?依我看,他是有把握自己不會堕落才這樣做的。”

“……”經猴子這麽一解釋,本仙君心裏釋然了些,但還是很難受,嘆了口氣:“我知道這只是‘不知客’拿魔君做噱頭吸引讀者的伎倆,故事的原型不一定是戟夜,甚至故事也不一定真的存在。但我年齡大了,以後也許真的不适合再看這種……”

猴子不樂意了,捏着本仙君的鼻尖,笑罵:“什麽年紀大了,多大?有天上那些個白胡子老頭們的大嗎”

“大聖!”本仙君拍開他的手,破涕為笑道:“小仙都兩千多歲了,還不大嗎?就算神仙不必看年齡大小,可不長年齡也該長閱歷吧。也就在你這兒,才總将我當小孩子看。”

“經歷那麽多,我倒希望你從未變過,還如兩千年以前那般天真。”猴子道,說話時他目光放空,皺着眉頭,像是在回憶什麽。然後小心翼翼地收緊了手臂,擁住了我。

本仙君跟着嘆了口氣,心道:以前我那不叫天真,叫做傻,才會被你們所有人蒙在鼓裏,耍的團團轉。

可過了這許多年,好多事本仙君都慢慢看開了,也都不想再計較了。因為我不是沒計較過,跟猴子計較、跟金蟬計較、跟諸天神佛計較、跟我自己計較。可計較來計較去,最後受苦受累的還是我自己。既然如此,還不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萬事随緣罷。

緣還在,我就還在;若哪天緣去了,我再強留也不過是累人累己,只好也跟着去了。本仙君如是想着,合上畫冊翻了個身,望着非要跟我一起擠在榻上差點兒就要掉下去的猴子,笑眯眯道:“大聖,您別打岔,剛才我問你的話你還沒答。說,你那邊院子連收拾都沒收拾,是不是直接奔我這邊來的?”

“是與不是,我不都過來了嗎?”猴子道。本仙君還沒說什麽,又聽他悶悶地說:“可我這一過來,就再也不想離開你了,歡喜。”

“……”本仙君心裏一軟,擡手揉揉他的頭,笑着道:“猴兒,乖乖。”

本仙君之前發現一件極有趣的事,許多毛絨動物都喜歡被人摸頭,猴子竟然也不例外。每次本仙君一揉他的頭,他都會舒服得眯着眼睛,屢試不爽。這次也是一樣。誰也不說話,就這麽安靜待着,竟然也覺得極好。

樹下極風涼,飄着淡淡的桃花香。這一躺,就到了晌午。子童領着那群小孩兒從牆洞裏鑽回來,給我們看他一上午的勞動成果——一只鐵黑色的蟋蟀将軍。

本仙君象征性地誇了他兩聲,他便喜滋滋地去鬥蟋蟀玩了,說是用午膳時再回來。這幾個月下來,不但子童與這群小乞丐玩得熟絡了,而且他們還與附近幾戶人家的小孩兒打成了一片。不過十裏鋪人神妖魔魚龍混雜,本仙君還是讓他在玩時多長個心眼兒,別什麽人都來往。

猴子去準備午膳,本仙君則拉了個小板凳在旁邊坐着看。聽到院子裏傳來腳步聲,以為是子童他們回來了,也沒在意。

又過了會兒,發現猴子擱下了手裏的菜刀,直起腰來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本仙君背後,表情有些嚴肅。本仙君已經很久沒見他露出這種表情了,與我在十裏鋪的這些日子,他總是笑的時候比較多,很少這麽冷。

注意到猴子眼中倒映着的是一個白色的人影兒,本仙君一愣,終于意識到來人不是子童,急忙回頭,卻看到了金蟬。

與往常完全不同的金蟬。

白衣勝雪的金蟬,青絲如墨的金蟬,清貴冷豔的金蟬,眼中溢着淡淡憂傷的金蟬。

本仙君沒想到有朝一日金蟬也會褪下袈|裟,換上一襲素衣,束起三千墨發。只是不知他究竟是為了誰,才會如此。但也不難想,從他看猴子的眼神中,雖然他只字未說,本仙君已全然懂得。

許久沒有三個人這樣面對面站着了,上次還是半年前本仙君去西天藏經閣查閱猴子的《各傳》,在大雷音寺前遇到的。我還記得那時猴子與金蟬雙雙站在樹下,兩人看起來竟出奇的般配。如今金蟬束起長發,更勝當初。

本仙君覺得有些尴尬。

想金蟬應亦如是。若說在本仙君這個狹小的廚房裏,三個人之中唯一不尴尬的,可能只有猴子了。可他也不說話,只是看着金蟬。

本仙君站起來,作為屋主人我該說些什麽客套客套,但又不好意思打破沉默。金蟬還沒見過猴子下廚做飯的樣子,所以他不僅盯着猴子看,而且還盯着案板上猴子切好的一堆大白菜看。驚愕的眼神遲遲沒有收回。本仙君不禁想,如果他知道猴子和我在一起時,不僅要負責洗衣服做飯按摩,還要負責下地幹農活澆水除草捉蟲,也許就不僅僅是驚愕,而該是心疼了罷。

本仙君對猴子好像有些不人道了。我心虛地瞅瞅猴子,見他剛才為了幹活麻利把袖子都挽上去半截,露着手臂,手上還沾着菜葉子的碎渣。我不大想讓猴子在金蟬或者其它任何外人面前顯得這麽狼狽,第一反應就是伸手給他捋好袖子,然後抽過旁邊的一塊抹布擦手。誰知卻被猴子反握住了,不由一愣。

猴子一手牽着本仙君,另一手奪去了我拿的抹布,側過頭來笑眯眯對我道:“菜還沒切完呢,你現在給我擦手,是不是有點兒早?”

本仙君往金蟬那邊看一眼,提醒道:“大聖,家裏來客人了,找你的。”才對金蟬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呼。本仙君與他沒什麽好說的,就算有,也不該現在說。

金蟬的視線從我二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上移開,他看着猴子道:“我有話對你說。”

因為本仙君,金蟬與猴子之間已經有了隔閡。這次金蟬能專門從西天庭跑到人間來找猴子,而且看起來還特意把自己拾掇了一番,想必是有極鄭重地大事想要對猴子說,本仙君在這裏,或許會有些礙事。于是本仙君往旁邊退了一步,想把手抽回來,暫時離開,也好給他二人騰個獨處的地方。

猴子手上卻暗暗加力,攥緊了本仙君。他嘴邊彎起一點弧度,看起來笑容有些冷。只是我不知他是因為見本仙君想躲清靜才冷笑,還是因為金蟬剛才那句話。他“唔”了聲,道:“有什麽話,就在這裏說罷。”

金蟬掃我一眼,嘆了口氣,沉默良久才輕聲道:“回來吧,悟空。西天庭,離不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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