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城南的城牆之下,架了兩個簡單竹棚遮陽。棚內有幾桶清粥以及饅頭,棚外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元日,城南申府施粥已約有二十載歷史。

金都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已成為城南一道風景。來領粥取饅頭的,大多是附近的乞兒,以及窮苦的百姓。

至少在新一年來臨之際,那些可憐人能吃頓飽飯,是申夫人的初衷。

申夫人病逝後,由其女兒申畫師延續這一傳統。

申畫師半載前成為和離之婦,城南或許會成為她的禁地。百姓思忖:興許,多年的傳統活動會在今年終止。

暖陽一出,城牆下已有工人搭棚,街坊一見,才放松了心。傳統,畢竟是申氏的傳統,申畫師又怎會因為與丈夫和離而終止。

清晨時分已有人聚在一旁等候。

施粥活動,午時前正式開始。

一身柳黃的申畫師站在其中一個竹棚下,排隊的百姓在一旁拿了粥和饅頭後會轉到她面前,她除了吉語之外,還會奉上一封壓勝錢。

申畫師所給的壓勝錢,足夠一般民衆七日的膳食。節省一點挨半旬也可。因此很多人并不是沖着那清粥饅頭來,而是沖着這封壓勝錢而來的。

衆人料不到的是申畫師豐厚的嫁妝已被前夫搶去。短短半載,申畫師又如何有銀兩封這麽大量的壓勝錢。

申家施粥名聲大,每年到場的人逾千人次。

有人領了壓勝錢後躲在一旁偷看了眼,錢和上年一樣,沒有少一個子。

外頭人山人海,吵雜聲不絕于耳。

竹棚內的一角,孫七子垂下腦袋,像一株缺水的花兒。她吃了兩碗清粥和三只大饅頭,情緒終于穩定了些。

Advertisement

在大椒小舍的竹林旁,偶然聽到元家表兄跟申畫師當面求親,她淚流滿面,激動地抱着申畫師哭個不停。

若非申畫師得趕往南都城布施,她也不知如何解釋自己失态。

先有勾平潤勾副院的刺探,現有元家表兄當面求親,怎麽一個個都來與她争小枝姐姐。她已錯過了一次,不願再有第二回 。

只是,這不容于世的感情,她又該如何與她說起呢?

該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意?

一想便心酸,一心酸好不容易止住的淚珠,又洶湧而出。

一旁的申三秀忽地從凳子跳了起來,胖胖的小手輕輕地拍了拍她肩膀,一臉不舍地将自己啃了一半的饅頭遞給她。

三歲孩兒都替自己擔心。

孫七子深感慚愧。

她綻出一記燦爛的笑臉,碰了碰申三秀的小臉。

“阿姨不餓,阿秀吃!阿秀吃吧!”

申三秀默然地看了她一眼,再緩緩退回凳子,繼續低頭啃饅頭。

檀香見清粥和饅頭已所剩無幾了,便着兩小丫頭開始收拾。

她來到申畫師跟前。

“姑娘餓了麽?”

申畫師搖頭,回道:“剛剛小七給我拿了個饅頭。餓倒不餓,倒是有些渴了。”

年末時,大哥勸她不要再布施,多留些銀兩在身邊。

她卻說:阿娘若在,會支持我的。我們可能只是付出一點點,但對那些窮苦的百姓來講這是久旱逢甘露,或許就差那一口,只差一口便能活下去了。我們給的不是那一碗粥,不是那點銀兩,而是活下去的勇氣和機會。

申家大哥聞言,只是搖頭,嘆了一口氣。

妹妹的性子像娘親。

娘親是少見既溫柔又堅強的奇女子。她總笑着面對一切,便是重疾纏身,仍笑着對一雙兒女說:沒事的,沒事!娘不疼,不疼!

離世前,她說服父親讓他學習玉雕,又為喜愛丹青的妹妹植了一池荷花。

阿娘總說:人生在世諸多痛苦。我們便是什麽都不做已痛苦不堪,有機會的時候總得做些自己歡喜的事情,讨自己歡心呀!

阿娘最愛做的事情就是讨自己歡心。

她布施,阿爹說浪費錢財。阿娘卻說:我這是讨自己歡心。你不是一直想讨我歡心麽?自此阿爹二話不說,錢袋大開。

阿娘能遇到阿爹這般縱寵自己的男子,可妹妹卻所遇非人。

這是申氏父子一生最愧恨之事。

因此,他希望下次她能碰到那個寵愛她的男子,只是不知适合妹妹的良人何時出現。

檀香一聽,忙說:“我去給姑娘買碗甜湯。”

申畫師吩咐:“一碗可是不夠的哦!瞧我們這還有很多人,多買幾碗吧!”

她應聲點頭,繞進附近一條小巷。

檀香剛踏入巷口,卻發現有三人圍着一名少年,根本就是恃強淩弱。

她揚聲喝道:“你們在做什麽?”

那三人一瞧,見是一名嬌俏的姑娘,丢下那名少年,不懷好意上前。“美人兒,想知道我們想做什麽?”

檀香瞪直雙眼,觀察四周的環境。

這兒離巷口僅十來步,若她轉身就跑,逃脫的機率是多少?別的不怕,就怕這幾人懂武,那她就是他們囊中之物。

她假裝害怕地退了一步。

“我,不想知道。”

其中有大膽者,探手扯了扯她桃紅的衣帶,調笑道:“兄弟們這幾日無聊,不知美人兒能不能陪我們兄弟幾個玩玩?”

“玩?進府衙玩吧!”罵完,檀香轉身就跑。

偏那三名潑皮早有準備,一人堵前,一人殿後。她無路可逃之際,身後的少年沖了上來,一揮手便打倒一名,瞬間那三名潑皮已倒地,痛得哇哇大叫。

好漢不吃眼前虧,三人相互攙扶,迅速離開。

少年十五、六的模樣,一身舊衣裳滿是補丁,臉容髒黑,只能瞧見一雙眼眸又圓又亮,閃着冷漠的光芒。

檀香上前感謝。

少年掃了她一眼,沒有回話,瞬間又回到原位,靠牆攤坐。如此寒冬,他衣衫單薄,估計也是窮苦之人。

檀香忽地憶起自己小時候,憶起那個寒冷冬日,若不是姑娘,恐怕她早已凍死了。莫名的一向冷寞的她竟生出一絲同病相連的思緒。

檀香提着甜湯沿路返回,衣衫單薄的少年仍靠坐在牆角。他閉上雙眼,攤在那裏,就像死屍一般。

将甜湯分給申畫師,孫七子和阿秀,檀香卻站在棚外,眼光飄向小巷口。

想着,人已經來到少年身邊。

她放下幾個饅頭和一封壓勝錢。

“給你吧!祝你能熬過這個冬日。”不等少年回答,她便快步跑回竹棚。

饅頭餘下幾個,她本是想留起給阿秀的。阿秀雖少,卻愛吃,食量是一般孩子的三倍,他不說話,仿佛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食物之上,尤愛包子饅頭。

檀香以為與少年只是一面之緣,沒料到次日,他卻出現在大椒小舍的竹林旁等候她的出現。

狹窄的馬車內——

阿秀枕着孫七子的膝蓋睡着了,小手仍抓着一只吃了過半的饅頭不放。申小枝輕聲道:“阿秀這孩子就愛近親你,害我這做娘親的都妒忌了!”

鈴鈴香又纏上鼻端,馬車窄,兩人幾乎是緊挨而坐,中間只隔了一名沉睡的娃兒。她甚至感覺到她身上傳來的溫熱,烘得她臉蛋隐隐發熱。

孫七子只是傻笑,深怕自己過于露骨的表情落入申畫師眼內,故意移了移身子,不敢過多接觸。

馬車緩緩前行,車內稍顯安靜。

申小枝問:“小七,你可是有什麽傷心事?”竟抱住她,哭得肚腸寸斷。

孫七子搖首。

申小枝一把捉住她的手說:“小七,若有什麽難事,不妨說與我聽聽。”

申畫師的手雖白,并不好看,指腹有握筆的老繭,指甲邊總沾着顏料,習畫多年顏料早已無法洗掉了。

卻又是那麽柔軟,溫熱。

孫七子僵住,既舍不得抽回手,也不敢回握。

任她握住。

“小七是不相信我麽?”

孫七子搖頭否認。“沒……沒有。”

“那你給我說一說。”申小枝一但執著于某事,非得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況她身為孫七子的師傅,怎能視而不見呢!

“我……我……已快十九了,仍沒有訂親。大家都認為我長得像兒郎,不可能有緣談。阿娘說讓我随小枝姐姐學學畫,添點女兒家的溫雅,我…………我,身體發膚是爹娘所賜,又不是我自個愛長成這個樣子。剛剛不小心聽見那位公子跟小枝姐姐求親,就一時……一時感觸,控制不住自己罷了!”

孫七子一番話,真假參半。

申小枝一聽,方恍然大悟。

孫氏一門,專産怪胎,便是孫七子長相不似男兒,緣談也是注定慘薄的。

“那小七可有心儀的人?”

孫七子微垂頭,不敢看她。

瞧她少女懷春的模樣,肯定是有的。申小枝已為人婦,自然懂幾分。

“小七呀,姻緣是可遇不可求的。是你的注定是你的,逃也逃不了。不是你的,該斷的時候,還是會斷的。”

這是她親歷,血肉模糊的教訓!

孫七子眸光一閃,問道:“小枝姐姐會答應那位公子的求親麽?”

這件事如刺在喉,讓她整日淚眼汪汪。

她怕。

怕申畫師在不知她的情意前,又另嫁他人。

申小枝嘆了一口,松開手,撫上自己的臉頰。“你的小枝姐姐已經老了,又帶着娃。怎好再求緣談呢!”

“小枝姐姐雖非傾國傾國之貌,卻也是秀麗端莊之相。縱是有子,又如何!”這是孫七子的真心話。

明知是虛話,聽着也讓人高興。

“呵呵……”

申小枝笑道:“小七真會說話。莫說那人是元家的表兄,就是不是,我也不願再攀緣談了。”

孫七子心下一塞。

聽到她沒有答應求親一事,本應高興,但又聽到申畫師話中摻着悲傷。

她安慰:“小枝姐姐很好,一定會遇到疼你的人。一定會的。”

申小枝身子一斜,歪着頭,輕靠于她的肩。

“如果有像小七這麽好的男子,我可能會考慮一下哦!”說罷打了一記呵欠,忙了半日,難得偷閑,睡意頓生。

此話一出,孫七子心魂一撞,差點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聲。

而這名女子不知危險,竟就着她的肩膀睡了過去,規律的呼吸聲徐徐響起。

孫七子不知該笑,還是哭。

河東竹林,以彎月河為界,過惠芳橋後,見一片翠竹,那就是申畫師的大椒小舍。

每年元日的煙火是在彎月河上的船只放出,百姓會提前用膳,再趕來彎月河邊,尋個視野好的位置一塊觀賞煙花。

有人與家人共聚。

但大多都是與情人出行游玩,三三兩兩,好不熱鬧。

尤其是近年因小趙王愛看煙火,故大趙王下命特制。金都城的煙火大多一放便是半夜,白夜如晝。

孫七子深怕惹哥哥們生惱,特地回府與家人用過晚膳,才匆忙趕至大椒小舍與申小枝一家到河邊看煙火。

阿秀對煙火不太感興趣。

手中抓着兩只饅頭,被人拖着走。

檀香也對煙火不感興趣,提着燈籠,伺候一旁。

唯一感興趣的只有申畫師,一年一度美麗的夜空,偶而也會成為她的畫作。亮如白晝的天際,她親眼想瞧瞧那色調的變化。

嫁入元府後,元日夜裏她是無法出門,故此已有三載不曾觀賞美麗的煙火。此時的她多少有些興奮。

就算冬夜寒冷,仍擋不住她的腳步。

早到的百姓占了好位置,在一旁置火爐,挂燈籠,圍成了一個又一個小圈圈。遠遠望去就像一排排小燈,好看極了。

河邊的攤販除了食物,也愛販賣燈籠及小飾物。

孫七子一手拖着阿秀,一邊緊跟在她身邊,生怕市井粗野的人撞到她。

申畫師忽地停在一攤燈籠前,看着一只蝴蝶形狀的燈籠。那是一只粉黃的蝶,欲飛于花叢間,造型栩栩如生,很是特別。

申畫師嘆道:“好美的一只蝶!”

孫七子點頭同意。

正當申畫師想讓店家取下,卻被人搶先道:“這個燈籠我要了!”

申畫師一驚,望看來人。

那是一位二八年華的少女,一身嫩黃的衣裳,臉兒嬌俏。而少女也望向她,卻傳來一聲尖叫:“七公子!”

孫七子一見來人,頭莫名地抽痛。她一臉尴尬地糾正道:“張姑娘,孫某是女子,不是公子。”家中仆人愛戲稱她作公子就罷,在外頭她可不要再旁人喚她公子。

張玉杏上前靠近,一臉嬌媚地回道:“這不過是我的昵稱嘛!”轉而又不悅地查問:“七公子不是說要陪家人,無法陪我出門看煙火麽?”

她狠狠地掃了眼一旁的申畫師,檀香和阿秀。

一個老婦人,一個冷臉的大丫頭和一名三歲娃兒?

“哪,相遇自是有緣,七公子陪玉杏一塊去看煙火吧!”孫七子不着痕跡地退開,與張玉杏保持安全距離。

對這位張府姑娘,她是又怕又敬。

怕得是她的膽大包天,竟敢與其家人直言,自己愛慕孫家姑娘,要上門求親,敬的是她竟如此直白地表明自己心意。

申畫師不解地看着她倆。

孫七子有些羞赧地介紹:“這位是張府姑娘。”

申畫師并不曉得來孫府向孫七子求親的,皆是姑娘。

倒是檀香曾聽聞一、二。

聽聞那張家姑娘,便是知曉孫七子是女兒身,仍瘋狂追求,着人上門提親,被孫夫人“請”出孫府。

這是兩月前的舊事,仍是金都城百姓時常提起的談資。

張玉杏眯起眼,瞪了申畫師一眼,問:“這位是?”

“是孫某的師傅。”

申畫師收徒,并沒有知會任何人,包括她的畫友們。這件繪畫界的大事,知曉的人并不多,因此孫七子不願過多說明。

原來只是師傅。

也是。

孫七子不可能看上一名婦人。

張玉杏緩了緩臉容,與申畫師一行,拱了禮,便抓住孫七子的手臂,抱怨:“七公子!你阿娘太兇了,說不許玉杏再尋你。我要敢上門,她便打斷我的腳,好教我爬不進門。嗚……”

檀香暗想:你要是敢上門說娶我女兒,打斷你的腿又算什麽。

孫七子運勁掙開,引得張玉杏哀怨連連。

“張姑娘!”

沒料到她竟敢當着申畫師的面前提起此事。若是被申畫師知曉有女子上門向她提親,該如何解釋?!

張玉杏倒不在意。

“七公子,我不過是愛慕你。有罪嗎?想與你一塊,偏偏你與我一樣同為女兒身,有罪嗎?就算知曉你是女兒身,我還是愛慕你,有罪嗎?

一連三問,令孫七子啞口無言。

沒罪。

愛慕之情,從不由人掌控,何罪之有呢!

要怪也不過是怪天意弄人罷了!

倒是一旁的申畫師驚訝地問孫七子:“小七,這位姑娘愛慕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