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城北,東華門大街,明照小巷。

申小枝拈起一支排蕭,紫竹制,渾身灰褐,色澤圓潤,竹身厚圓,紋理細密,應是一支好蕭。

仔細一瞧,竹身以絹秀的字跡刻着: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題記為:飲五詩。

靖節先生的飲酒詩,怎會刻在蕭上?

莫非是愛酒的同好?

店內,徐有墨見好友拿着一支排蕭沉思,不禁問道:“小枝,想學排蕭?”他記是好友五音不全,自少不沾樂器。

昨日孫五忽然登門說了一堆诨話,最後被他的履屐相送。

深知好友膽小怕死,同時膽大包天愛惹是非。孫五的消息真假難辨,他坐立不安,只能親自跑一趟,當他一入大椒小舍,見好友在家正忙喝參雞湯。

一個午膳能啃下三只雞的女人,能有啥事!

死/貪/官的話,果然連一只字也不能相信。徐有墨果斷添了一雙筷子,幫忙啃了半只雞才慢悠悠散步回家。

而他今日本應教阿秀習字,偏申小枝出門選墨。

檀香怕她一出門又被劫財害命,故請他作伴出行。說實話他武藝平平,真有個萬一,他只能逃命,哪能保下好友的賊命。

檀香聽罷,又指派了一名少年。

唉!

大不了就死在一塊吧!徐有墨想。

申小枝有些不舍地放下排簫,搖頭說不是。

Advertisement

她沒有空閑。

每日吃喝和兒子秀聊天占了過半時光,偶爾磨一下顏色,畫朵花或草,偶爾午睡,一睜眼又入夜了。

日頭哪麽短,時光那麽飛速。

她哪有閑餘發展興趣。

就一輩子畫畫得了,反正也畫了半輩子。

忽地,有人出聲問:“申畫師為何不想學?”

申小枝回首一望。

只見淡綠的紗簾後走出一位玉人,一身清雅的綠意配上一張精致瓜子小臉,眉眼如畫,櫻唇不點而朱,豔而不俗,左眼角下妝着一點美人痣,正是有翠樂坊的坊主:翠傘。

翠傘不但人美,更通曉音律,是僅次于羅家獨女的瑟琴大師。

申小枝與她相識是因為同門師弟:辛爺。

辛爺情人遍布三原國上下,最有名,也是他最縱寵的兩位紅顏知己,一位就是眼前的樂坊老板翠傘,另一位是東門花家的女兒花紅朵。

二人色藝雙絕,蘭質蕙心,獨鐘情于辛爺一人,難免教金都城的才子們又妒又恨,常至惠芳橋底喝酒,酒後大肆痛罵一番。

申畫師曾夜裏挑燈,躲在竹林中偷聽那些詞彙豐富的咒罵,畫出《夜竹》這幅佳作。

“總不得閑。”申小枝答。

聞言,美人挑眉冷視。“閉門賞月尚有閑,申畫師要閑是易如反掌之事。”意思是不要拿沒有空閑當借口,懶就是懶。

美人總是恃才傲物,恃美無禮,尤其是極美豔的美人更是如此。

申小枝輕咳一聲,回道:“申某專注繪畫,故總不得閑。”

“哼!”

翠傘冷哼一聲,一臉認真地教育:“女子無才便是德,都是那些無能臭男人自卑的說詞。繪畫雖好,但習樂能通曉天地之靈氣。無才能的女子易枯燥失色,申畫師該不會想梅開三度?”

好毒啊!

申小枝腳一滑,差點站不住。

這根本是恃美行兇。

她不過是說沒有空閑學排蕭,美人便狠心往她心口插刀,還暗諷她要三嫁,一嫁都快要了她半條命,二嫁尚沒有半點消息,還三……三嫁?!

被人猛打了一下,不奉還就不是申小枝了。

“翠老板說得是。說得是。申某近日的确有些枯燥失色,所以去了一趟金烏樓。師弟還着我問候翠老板呢!”

聽聞兩人有點争鬧,已有段時間不來往,謠傳翠傘将失寵。

聞言,美人臉皮一僵,将手中包好的物件遞給她,道:“這是琴弦。”

申小枝接過,笑問:“哦,多少錢?”檀香習瑟琴已有三載,琴音悅耳,她喜愛聽之。今日難得路過有翠坊,替她買幾根琴弦替換,來日可多聽琴聲。

翠傘轉回案後,搖頭說不用了。

申小枝抽出錢袋,說:“翠老板,人情是人情,買賣是買賣,小本經營,怎可賒賬。”

那頭美人冷聲回道:“委屈申畫師陪辛爺玩樂。這……就當是辛苦費吧!反正那人心都爛了,也不值幾個錢!”

這下,申小枝真是站不穩了。

渾身一顫。

徐有墨适時扶住她。

聽到她張開小嘴,輕聲道:“有墨,快走!”再不走,我快要被人用唾液毒死啦!她丢下碎銀,二人匆忙逃出了有翠樂坊。

明照小巷內,商鋪林立,以手工藝店鋪居多。

未出嫁前申小枝常陪兄長前來挑選刀具或石材。她眼光好,常有驚人的收獲,兄妹兩人常滿載而歸。

那時的她尚不知人間疾苦。

那時的她仍是申家姑娘。

臨近午時,小巷內的人家開始煎炒煮炸,準備午膳。食物的香氣随風飄揚在街上,誘人食指大動。

申小枝吩咐阿志:“你去尋林峰,着他在路口等。我和有墨一會到。”

少年應聲。

申小枝再回首,少年一閃身,便已沒了蹤影。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張久違的臉容,她鳳眸瞪直,身體僵化,提步卻邁不開步子。

她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遇見他了。

只是心中的“以為”總抱着一絲微弱的光芒。或者……也許……會在某日相見……會相見的。

心底深處偶而升起這樣執拗的念頭。

大概多久沒見面了?!

四年,還是五年?

不,應該有六年了。

他脫去稚氣,已長成了厚壯的青年。

墨綠色雲緞的長衫,寬袖之上繡着兩株忘憂草,長發束起以玉為冠,敦厚的臉容未變,只是膚色越發黝黑,身形健壯。

見到他的瞬間,申小枝的雙腿仿佛被鎖在地上,無法行走。那人提步來到跟前,墨黑的眼眸盯着她。

申小枝無法控制自己聲音。“……好……好久不見……!”

那人震驚不亞于她。

語帶顫抖地回了句:“……嗯!”

然後,彼此相望,竟一時無言。

一切仿佛都停止了。

食物的香氣,街道上的行人……仿佛都消失在他們眼中……他們眼中只看到彼此。或者是看到年少時的彼此。

那也是一個春日,陽光明媚,風是那麽的柔和。

午後,阿娘發病,大夫來了一個又一個……後院被藥香侵占,她站在牆角,耳邊全是阿娘痛苦尖叫……

六歲小童承受不住這份悲傷,她捂住雙耳,直往外跑,一口氣跑上城南的高牆,迎着溫柔的春風,她也想随春風而去。

突然有人拉住她。

“此處跳牆是死不了,最多摔斷腳。”

她一回首,淚珠落下,便再也止不住。少年手忙腳亂,不懂安慰她,唯有耍了一套拳法,吸引她的注意……

此時,徐有墨在人群中發現了僵住的好友。行近,拉她一把,發現她臉容有異,順着她的目光一瞧。

他訝了一聲:是他?!

申畫師從兒時的記憶中醒來,她反手抓住好友的手臂以此支撐快要癱軟的自己。她垂首往那人輕鞠身,便扯着徐有墨頭也不回地沖向巷口。

那人任她走出自己的視線,輕喃:“小枝,我們又見面了!”

春臨大地,山花燦爛。

孫苓左手受傷,無法策馬,只能乘馬車前來。一入大椒小舍便覺氣氛有異,直到她在畫室見到申畫師。

她靠窗而立,一襲柳黃如溪邊的落葉,添了幾分落寞。

見弟子依約前來,申小枝沒有雀躍的表情,只着她自己練習。她仍靠在窗邊,望着那一叢已經調零的黃素馨,神游天外。

孫苓握筆,望着她,不知竟看癡了。

忽地,窗邊人臉兒一偏,一道晶瑩的水珠滑落……孫苓一急,上前托起她的小臉,問:“申畫師你……”

申小枝咬唇,淚珠仿佛斷了線珠兒,不斷滾落,燙得孫苓心口發疼。

她是怎麽了?

連她四哥都不怕,是誰令她淚流滿面?

稍後,在申府的茶點時光,孫苓從徐有墨口中得知,申畫師與舊情人在街頭相遇,導致郁郁寡歡。

情人?!

孫苓自然知道,申畫師的心底一直藏着一人。

兩人本是一對令人羨慕的佳偶,陰差陽錯,錯過彼此。女子由長輩定下婚約,男子遠走邊疆保家衛國。

這已經是多年前的舊事,久到她幾乎忘記。看來忘記的只有她,而當事人并沒有遺忘彼此,以及年少那段情。

那人就是高都統家的次子高參領高右。

他,何時回城?!

作者有話要說:  好吧,又打臉了。忽地雜事多了,所以說不能傲驕,哈哈哈……催呢,是等我好多天不更,天天催,臉皮會變厚的哦!謝謝一直看文的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