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餘溫(四)

葉細細在畫室樓下把飯盒交給張其稚,又跳回了車上,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大叫:“讓他他媽的給我吃完,我有事先回去了。媽的,我早晚拆了這個破畫室,讓他搞這麽遠。”

張其稚拎着飯盒晃上樓,看到洞開的畫室裏,陳以童這回坐在電腦面前,盯着屏幕看。張其稚把飯盒放到小餐桌上,叫了一聲:“吃飯。”

陳以童回過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張其稚愣了下,知道是打擾到他了。他顧自己掏了瓶汽水出來喝了口,又去看陳以童那張畫。與其說陳以童是在畫他,不如說是在畫什麽外星生物。張其稚真的感覺自己被陳以童耍了。他生氣地指着畫說:“你這是畫我啊,這團模模糊糊的白色物體,是你畫了這麽久的我嗎?”

陳以童照例是不理他。他真是有本事讓人生氣啊,張其稚想。

張其稚突然耍脾氣說:“不和我說話是吧,那我走了。”

陳以童終于有了反應,回過頭,好像是要看一眼張其稚是不是真要走。他說:“吃飯。”然後才慢吞吞站起來,走到餐桌邊。他又沖張其稚重複了一遍:“吃飯。”

張其稚走回去,坐到了陳以童對面。陳以童用濕紙巾擦過手,開始認真吃飯。他的頭發已經理得短促促的,摸起來像小刺猬。張其稚伸手摸了兩下,感覺陳以童真像一種養在畫室才能活的小動物。他忍不住說:“多吃點,吃飽飽長高高。”

陳以童擡起了頭,沒說什麽,又低頭開始吃東西。

這回,張其稚說什麽都不會脫衣服讓他畫了。他說陳以童不給他解釋自己到底在畫什麽,他就不會當模特了。陳以童算是最沒本事解釋自己創作理念的那種藝術家了。他就要上手來扒張其稚的短袖校服。張其稚驚了一跳,差點被氣笑了,他打了陳以童一下,說:“你耍流氓是吧?”

陳以童不說話,就是要扯他的衣服。張其稚開始在畫室裏滿屋子亂跑,不讓陳以童抓住。陳以童跟在他後面跑,兩個人像在玩老鷹捉小雞。張其稚跑累了,停下來喘氣。他發現,陳以童雖然長年不鍛煉,但體力出奇得好。張其稚終于告饒地說:“我脫行了吧,好人做到底。”

張其稚熟門熟路地坐回自己的模特專屬位上。他看着窗外的夕陽。因為在幾乎被荒廢的長島工業園區附近的那麽一座廉租房,畫室附近非常空闊,人煙稀少。他可以這樣裸着身體,不拉窗簾躺着也不擔心被人看到。陳以童的眼睛在他身體上游動。他很好奇最終,陳以童到底想把他變成一種什麽白色生物。

他看着遠天外的半顆月亮,忽然回頭問陳以童:“周末想不想跟我去看電影啊?”

葉細細把電影票鄭重地放到張其稚手上,說:“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他會真答應你去看電影,但,他去到不熟悉的場所會很緊張。你懂吧?”

張其稚點點頭,說:“看電影而已,又不讓他和人交流。”

但事實證明,張其稚還是天真了。陳以童坐到影廳的位置上,看到滿屋子的陌生人就開始像驚懼發作一樣躲到張其稚背後。電影開始,陳以童幾乎一直抓着張其稚的手腕。電影中間發出巨響,陳以童終于忍不住尖叫起來。

十五分鐘後,葉細細趕到影院,把他們接回家。整個晚上,陳以童就窩在自己房間裏,抱着從小抱到大的毯巾,不肯出來吃飯。張其稚敲他的房門,陳以童也沒反應。

張其稚因為感覺是自己非要提議讓陳以童外出,覺得過意不去,所以鑽進了房間。陳以童埋着頭,屋子裏沒開燈。張其稚跳上床,坐到陳以童身邊。那麽多年,其實他還沒怎麽進過陳以童的房間。他們不是什麽親昵的兄弟,之前連熟人都算不上。

張其稚看着陳以童床頭擺放的色卡圖冊和小手繪畫。他忽然碰了碰陳以童的肩頭,說:“哎,我和你說個秘密好不好。這個秘密張文昊都不知道。”

陳以童沒擡頭。張其稚說:“但是你得去我房間,我才能拿給你看。”

他把陳以童拉起來,拉出了自己房間。他撕掉了自己房門口貼着的那張“陳以童不準入內”的紙條,帶陳以童進了屋。張其稚拉開衣櫃門,半個身子鑽進去在裏面拼命地翻找。他終于從衣櫃深處拽出了一個盒子,那是個小時候的鐵皮糖盒。他和陳以童坐在地板上,陳以童看着張其稚掀開糖盒,裏面還有一個小小的絨面盒子。

張其稚說:“他們火化媽媽之後,骨灰壇擺在那裏。我偷了一點媽媽的骨灰出來,放在了盒子裏。每次我心情特別不好的時候,我就會抱着這個盒子。其實我不太記得媽媽了,就是覺得抱着我就很安心...”

陳以童其實沒怎麽聽懂張其稚的話,他看到張其稚攪亂衣櫃後,從深處拖出了一件自己小時候的衣服,短小的,藍色立領長袖襯衫。那種藍是介于淺藍色和哥倫比亞藍之間,陳以童無法定義的藍色。他終于又看到了,陳以童笑了起來。

張其稚說:“現在好點了吧。”

陳以童回過神看着他,張其稚白淨的臉湊到他面前,想看看他有沒有在哭。陳以童親住了他的嘴角。

那晚,張其稚做了個夢,他夢到自己躺在陳以童那幅畫中。陳以童安靜地注視着畫中央的他,用一種潔淨的眼神。他被海藍色包裹住,流進了陳以童的身體裏。陳以童用臉貼着他的臉頰,嘴唇擦過他的頸間。他還是光裸着,身體為陳以童而張開。

張其稚從夢中驚醒過來,發現陳以童沉沉地睡在他身側。他們那晚交換完秘密就一同躺下休息了。黑暗中的藍是哪種藍,陳以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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