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你的婚禮(三)
婚禮那天早上,天有點微微下雨。新娘是拜托阿禮找的舞臺劇演員。張其稚清早穿好西服,只是假裝出去接親。葉細細租的婚車黑壓壓一片停在樓下,陳以童托腮站在露臺上朝下看。他沒見過張其稚穿西裝的樣子。
上個禮拜,他們去婚紗館選張其稚要穿的西服。有套緞面暗藍色的,張其稚穿上很合身好看。婚紗館的老板差點湊過來問他能不能做店裏的模特讓她拍幾張。陳以童坐在更衣室邊的沙發上,嚼着椰子糖。他一直表現得過分冷靜了,葉細細時時盯着他的反應,但陳以童沒什麽過激的反應。他就那麽垂着手,安靜地嚼着椰子糖。
等張其稚又換了套黑色的三件套出來,旁邊有過來訂婚紗的人在議論他。葉細細問陳以童:“哪一套好?”
陳以童十分冷靜地說:“剛才那套。”
于是那天早上,張其稚是穿着暗藍色那套西裝下的樓。他摁開電梯,下行。新買的皮鞋踢到了一點牆灰。張其稚蹲下來抹了下,走出了電梯間。
整個白天,他和那群請來演戲的伴郎伴娘其實只是坐在阿禮的工作間裏玩了一會,時間差不多了,就趕回家,感覺像好不容易才接回了新娘。
張其稚挽着新娘的手進屋。張文昊和葉細細等在門邊。陳以童今天也穿了一套休閑西裝,葉細細給他挑的。他靠在客廳牆邊,看着張其稚。
傍晚大家出發去酒店。張其稚進大廳的時候才發現,葉細細真的把陣仗弄得太大了。她甚至真的請了一些親戚,為了看起來更逼真一點。
走進宴會廳的賓客手裏都捏着那張結婚請柬,請柬上明明白白印着張其稚的名字。葉細細的小兒子,結婚了。很多人認真地走上前恭喜張其稚,然後禮貌地問他新娘在哪裏。張其稚看着空闊的大廳,葉細細在廳堂內,挽着手包招呼來客坐到正确的位置上。
陳以童坐在男方主桌上。人多熱鬧的地方對他來說是十分艱難的。出門前葉細細最後一次和他确認:“确定要去嗎?會有很多陌生人的,陳以童會怕。”
陳以童絞着自己的手,點點頭說:“我是哥哥。”
“是張其稚的哥哥?”有張文昊那邊的親戚走過來和陳以童打招呼。陳以童低下了頭。他真的想逃了,燈光那麽亮,所有人都忙來趕去,他坐得越來越不安。身邊的人不依不饒地說:“聽不到嗎?我問你,是不是張其稚那個哥哥啊?”
陳以童站起了身,從側門的安全出口走了出去。有服務生擦着他跑過去,陳以童貼着牆壁,不知所措。他蹲下來,抱住了自己的頭。即使他再努力看起來好像還是很沒用,只是坐在餐桌前等待婚禮儀式都做不到。陳以童把頭埋在自己的臂彎裏,一直到葉細細四處找他,把他重新帶回了大廳。
張其稚和會場裏的人周旋着。他上去酒店房間和剛認識的新娘套辭。阿禮在房間裏吃果盤,笑說:“感覺是真要結婚了一樣。”
張其稚不響。阿禮的西裝口袋裏揣着陳以童畫的那張結婚請柬,細藍色的蝴蝶飛在白紙面上,看起來脆弱又充滿生氣。
張其稚下了樓。他接到鄭佑的電話,鄭佑懶洋洋地問他:“結婚怎麽樣了?”
張其稚自嘲道:“快結成了。”
鄭佑哦了聲,忽然調笑道:“你不會是真去結個婚的吧?”
張其稚看着廳堂裏走來散去的賓客,穿過四落的親友,他看到陳以童垂頭安靜地靠在自己的位置上。
主廳的燈光暗了下來。葉細細請的司儀站在臺上開始進行儀式流程。證婚人發言、新郎新娘交換結婚戒指。小花童捧着戒指盒走上臺,差點摔跤。臺下賓客都笑起來。張其稚拿着戒指有點恍惚。确實是弄得太像真的了,好像真的要和眼前這個人有什麽交集了一樣。
燈光再亮起的時候,臺下的人鼓起掌來。張其稚發現自己的爺爺奶奶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坐到了賓客席裏。司儀請父母上臺發言。葉細細攏了攏自己披散的頭發,踩着銀色高跟站起來。她走上臺,接過司儀手中的話筒,開始說:“我今天非常開心,我的小兒子張其稚結婚。他一直是個十分聰慧且能幹的孩子。他跑來和我說,他碰到了真心喜歡的人,願意和她組成家庭。我聽了非常開心。我也想借這個機會和張其稚說幾句話。要好好經營自己的愛情和家庭,不要辜負愛你的人。在這裏,我衷心地祝福這對新人,希望他們可以幸福...”
中計了。張其稚終于發現,他中了葉細細的計。她這不完全是為了讓陳以童死心,也是為了讓張其稚再下不來臺,沒得回頭。張其稚忽然感覺很燥熱,底下二十來桌的賓客齊齊擡頭看着他。所有人都以為是真的。這件事就成真的了。他已經和喜歡的人結婚了。
葉細細轉頭笑着看了他們一眼,在賓客的掌聲中走下臺去了。張其稚呆站在臺上。司儀把話筒遞給了新娘。有小孩忽然弄破了桌上的氫氣球,被吓哭了。張其稚看過去,忽然撇到主桌上,陳以童捂着頭,貼在餐桌邊。葉細細慌亂地低頭和他說着什麽。人太多太吵了,陳以童感覺有無數蛆蟲擠在身體的血管裏前後蠕動,身上又癢又痛。為什麽所有人都在笑在叫,但他什麽也聽不清楚。聽不清張其稚喜歡的女孩在說什麽,聽不清葉細細要告訴他什麽。氣球爆破的時候,陳以童的身體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廳堂裏的樂音,此起彼伏的鼓掌聲,葉細細在他耳邊說的話如同從湖的那邊傳過來的聲音。他緊張地幾乎要昏倒。一生中,陳以童常會碰到這樣的時刻。那些時刻只需要他安靜地和別人站在一起,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的每寸皮膚都好疼,有一只狐猴般瘦小的生物在他身體裏跑來竄去,它濕漉漉的身體,深色的藍眼睛,撕咬他每一寸皮膚。他會痛苦到崩潰,擡眼看過去,每個人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仿佛他是那只又瘦又蓬亂的狐猴。他好想吐。
但今天是張其稚的婚禮。陳以童是哥哥。
陳以童想努力擡頭看一下臺上的境況,畢竟那是張其稚的婚禮,但做不到。有服務生拿一杯溫水過來遞給葉細細。陳以童伸手打翻了那杯水。杯子落到厚地毯上,還是碎成兩半。在葉細細反應過來之前,陳以童倒向了那堆碎玻璃渣。
張其稚搶過話筒,大叫:“媽的,陳以童!”
狐猴的勝利。餐桌上有餐盤跟着傾落下來,菜湯灑在陳以童的身上。
大廳內的賓客都慌亂地站起身,議論着挨過頭看是怎麽回事。張其稚跳下臺子,推開圍觀的賓客,跑到陳以童身邊,蹲下來,扶起陳以童,他摸着陳以童的頭發說:“陳以童,看看我。”張其稚朝身邊的圍觀者大吼:“滾遠點!”
他又轉回頭,輕聲叫着陳以童:“看看我,陳以童,我帶你出去。”
他拖抱起陳以童,讓一旁的服務生搭把手,抱着陳以童,沖出了酒店大廳。
張其稚把陳以童帶上了其中一輛婚車。他發動車子,把車開出了酒店停車場。陳以童坐在副駕駛位上,意識有點清醒過來,他的肘部在流血,身上都是海鮮湯的氣味。他茫然地看着張車子彙入車河又開出去,朝最近的醫院飛馳。
張其稚等在急診室門外。他脫了暗藍色的西服外套,閉起了眼睛。走廊上有消毒水的氣味,比酒席的味道讓人心安太多了。剛才他還處身在幾百人的宴會大廳,現在身邊寂寂,過道的電子鐘跳動了晚上八點整。
陳以童的的手臂上有兩處傷口,包紮好出來後,呆呆地看着張其稚。重新坐到車上,他們誰都沒講話。張其稚沉默地開着車,不是回酒店的方向,他把車開出了市區。陳以童襯衣上的菜湯都已經結了塊,惡心地黏在那裏。他望向張其稚,知道自己最終還是搞砸了張其稚的婚禮。
車子開過“長島”标示牌。十多分鐘後,張其稚把車停到了畫室樓下。他拉着陳以童上樓,脫掉了陳以童身上的衣服,把他帶進了淋浴間。
畫室裏已經久未有人,淋浴間裏幹燥地沒有一絲一毫水汽。張其稚摁開了花灑,陳以童低垂着頭,看着自己瘦削的手臂。張其稚伸手抱住了他。
水流溫熱。畫室空蕩蕩,只有浴室的一盞小橘燈的光。陳以童靠在張其稚肩頭喃喃地說:“張其稚,你結婚了嗎?”他哭了,眼淚混進水裏,一無是處地流下來。張其稚結婚了,葉細細說,張其稚和喜歡的人結婚了。
陳以童其實不太明白“喜歡”是什麽概念。他只知道,那大概是說,張其稚再也不會來牽他的手,和他接吻了。他不是那種會深思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所以張其稚會消失,然後和別人結婚。
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然後永遠也畫不出畫來了。
他開始害怕長島的夜晚,那些永遠空白的畫紙,和永遠不會再來畫室找他的張其稚。
張其稚身上的西裝也濕透了。他脫掉了外衣。拿沐浴乳撫着陳以童的身體。陳以童瘦得好像只剩一副骨架。張其稚問他:“陳以童,你有好好吃飯嗎?”
陳以童不響,劉海被水淋濕後,蓋住了眼睛。張其稚的眼睛也紅了。他撩起陳以童的頭發,好好地看着陳以童的臉。他說:“我沒有結婚。”
陳以童擡眼望向他。張其稚的眼淚淌下來,他輕聲說:“陳以童,張其稚沒有結婚。他不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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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來更哥哥弟弟談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