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餘震(一)
立裏為鐘情做插畫的短篇小說集正式出版。每篇故事配了一到兩幅插圖。立裏的畫風向來被形容為“孩子氣的詭秘”,和鐘情的懸疑故事十分适配。小說集熱銷的這段時間,“立裏”的名字又開始出現在網路上。
陳以童咬着自己的指甲坐在畫架面前。他仍舊沒有任何作畫的靈感。葉細細把鐘情那部小說集拿進畫室放到了書架上。長島畫室長久不用,空氣裏有一種灰塵的味道。葉細細放了兩盆綠植到落地窗邊,把窗子打開通風。
她靠在窗前,看着陳以童。陳以童二十多歲了,長得不像葉細細,更像爸爸。葉細細的辦公桌上一直放着陳以童十歲左右那張照片。陳以童第一次在繪畫比賽中獲獎,他捧着自己的畫,面無表情地看着鏡頭。那次獲獎的獎金有五百元。葉細細逗他說:“陳以童,這個錢送給媽媽好不好?”
陳以童牽着葉細細的手,安靜地點點頭。他後來在各類比賽中獲獎,舉起獎杯的時候從來是那樣一副表情,看不出快樂也看不出難過。但葉細細知道,陳以童的世界裏,畫畫是他接通這個世界的唯一一條線路。
葉細細開口問了聲:“陳以童,帶你去吃冰沙好不好?”
陳以童躲在畫架背後搖了搖頭。他終于肯返回畫室,但距離拿起畫筆不知道還有多久。他只是長久地坐着,仿佛在腦海中勾勒什麽。但葉細細晚上來接他,畫紙上仍舊是什麽都沒有。
陳以童靠在後座的車窗邊,靜靜望着長島的夜空。空中有亮起的光點,之前葉細細以為是星星。陳以童說:“不是,那個不是星星。”葉細細後來發現,那确實不是星星,是附近公園裏有人在放會發亮的風筝。
陳以童開始恢複每天早晨出門到畫室,晚上準點回家的時刻表。但他只是在畫室裏坐着,偶爾打開電腦看電子畫冊,偶爾坐在書架邊看紙質畫冊。一直都是這樣。
那天傍晚,是張其稚過來給他送飯。張其稚和陳以童一起坐下來吃飯。他随手翻着鐘情那部短篇小說集,陳以童畫的插畫主體色用的還是都是藍色。藍色泥沼中間探出的四肢、蝴蝶的殘骸、壞損的鐘表和半顆貓頭鷹,所有事物都陰森詭秘。張其稚嘆道:“陳以童,你真的像個變态啊。”
陳以童吸了口面,仔細地嚼着。張其稚帶了自己上封面的雜志給陳以童看。他指着自己的封面照問他:“帥不帥?”
陳以童看着那張照片,張其稚穿着牛仔套裝,手裏抓着粉色的諾基亞全鍵盤按鍵機。是一個複古主題的套圖。陳以童點點頭,他非常喜歡。後來他把這本雜志放在書架最顯眼的地方。
吃過飯後,張其稚說:“你等一下,我出去一趟。”
張其稚下樓,開車走掉了。陳以童趴在窗邊,看着車子駛過荒草地邊的公路,長島唯一的公路。他又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拿畫筆磨出的繭子還很硬。他就那樣僵直地站在窗邊,不知道在想什麽。一直到張其稚的車子,又從大路上返回。
張其稚搬着什麽東西跑上來。他指了指陳以童,說:“把眼睛閉起來。”
陳以童真的聽他的話,把手心覆在自己的眼睛上,嘀咕說:“為什麽?”
過一會,張其稚叫道:“好了,睜開眼睛。”
陳以童睜眼,畫室門邊,安靜地靠着那幅《世上最美的溺水者》。畫被裱了畫框,罩了玻璃罩子了。上邊側頭看着天空的男孩,底下綿延起伏的海。陳以童蹲下來仔仔細細看着自己的畫。張其稚也蹲下來問他:“大師,是真跡嗎?”
陳以童笑起來,他指了指右下角自己簽的那個稚氣的名字。
那晚,他們兩個人坐在失而複得的畫面前坐了很久。張其稚盤腿,和陳以童說着自己後來去做模特發生的一些事。他說:“哇,去年最高溫的時候,穿着羽絨背心拍攝,差點熱暈在草地上。我有個經紀人叫阿禮,留小胡子,人很胖。但聽他說,他年輕的時候很像張震。誰知道,下次帶來你看看,畫下來應該是搞笑漫才對。”陳以童咯咯笑起來。張其稚錘了他一下,繼續說:“還有啊,我們也來長島海邊拍攝過,穿連衣裙、高跟鞋哦。”
陳以童問:“連衣裙,高跟鞋,張其稚穿?”
張其稚點頭說:“對啊,男生嘗試穿女生的衣服,女生穿男生的。”
陳以童說:“想看。”
張其稚拿手機出來找。他當時穿得是一條杏色背心裙,中間有洋牡丹圖案,一雙黑色細高跟,站在沙灘上基本走不了路,只能保持自己不摔倒。張其稚被畫了大紅唇,阿禮拿手機拍他的時候,他斜了個白眼。
陳以童看得笑死了。他劃過去了一張照片,看到張其稚和鄭佑的合影。張其稚把手機拿了回來,說:“嗯,前男友。剛分手,差點被他揍了。”
陳以童問:“為什麽?”
張其稚抱着腿,擡眼看着高高的天花板,低聲說:“因為我說我其實應該是喜歡陳以童的。”
張其稚約鄭佑在學校附近那間咖啡館見面。他想了一晚上的措辭,然後和鄭佑說:“我暫時不出國了。”
鄭佑問:“這是真結婚了啊?”
張其稚搖頭。兩個人沉默了會,張其稚低頭抓着杯子,過一會,擡頭說:“你記不記得你家三樓側廳裏挂了一幅畫。”
鄭佑說:“我家三樓側廳裏死了個人我都不一定知道。但那幅畫我記得,怎麽啊。”
張其稚說:“畫上的人是我。”他指了指自己耳後的玫瑰紋身,和畫上是一模一樣的。他說:“這件事說起來有點複雜。”
張其稚不知道從哪裏說起好。他甚至不知道怎麽描述他和陳以童的關系。要怎麽說,陳以童是他的哥哥,也不只是他的哥哥。他們接過吻,上過床,但不算真正交往過。他們的相處一直在那間空闊的長島畫室,他們的桃花源。
那天離開婚禮現場,逃回長島。他們洗完澡之後,張其稚拖了張凳子,讓陳以童坐下,他站着慢慢地吹着陳以童的頭發。周圍都太安靜了,他們像身處一個夢中。陳以童垂着頭,忽然深嘆了口氣。張其稚關掉吹風機,笑他:“有這麽滄桑啊?”
陳以童不懂“滄桑”是什麽意思。他轉過身,抓了下張其稚的手。張其稚拍拍他,說:“怎麽樣,再坐一會還是回家?”
陳以童說:“抱抱。”
張其稚也坐下來,伸手抱住了他。
他們确實是很不同的兩類人。張其稚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和陳以童會變成這樣。和陳以童在畫室裏度過的日日夜夜沒什麽特別,但又十分特別,比他前後度過的日子都要明亮強烈,像那瓶海藍色的提取物。
張其稚愣神想了會,說:“那幅畫,是我哥哥陳以童為我畫的。但後來失竊了,算是贓物。”張其稚捏着咖啡杯,和鄭佑細細說着《世上最美的溺水者》的成畫過程以及後來失竊的原因。咖啡廳裏十分喧嚷,因為上下學的學生走進走出。鄭佑嘆口氣說:“什麽八點檔倫理劇。”
張其稚發現那幅畫之後,就通知了警方介入調查。他們上到鄭佑家三樓側廳的時候,牆上的挂畫是一幅《人間樂園》的仿畫。警署聯系了鄭佑的爸爸鄭大石,但他說自己從未買過這樣一幅畫。
張其稚那幾天推了很多個拍攝。阿禮甚至聯系不上他。張其稚等在鄭大石的公司樓下,但幾乎沒用。鄭大石是專用車進出,甚至不怎麽在公司,都是在外邊談事。不管他是不是在黑市買下畫的第一人,他一定是知道那幅畫是贓物的。
張其稚無法,去鄭佑家門口蹲人。他見到鄭大石的時候,鄭大石從車上下來,朝司機揮了揮手。司機自己開車進了院子。鄭大石仔細端詳了會張其稚的臉,忽然輕聲笑說:“你知道圈內人怎麽評價那幅畫?”
張其稚搖頭。鄭大石說:“比對《餘溫》的評價還要好。說是‘一種流淌的情欲’。明明畫上面你的臉都扭曲了,用立裏一貫的繪畫手法,扭曲了你的臉和海的模樣,讓你們好像流淌在了一起。能看出來,他深愛他繪制的事物。”
鄭大石說完就顧自己進了屋。張其稚在原地呆呆地站了會。
一直到昨天,鄭佑忽然打電話給張其稚。張其稚接起來,鄭佑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出來見個面。”
張其稚嘆氣說:“這個俗語不是這麽用的,大哥。”
鄭佑尖叫:“你個負心漢,有什麽好挑我的刺。現在滾出來,我在你學校門口。”
張其稚出去的時候,鄭佑靠在他那輛越野車邊上,在跟一個來要微信的女大學生禮貌地說:“不好意思,我喜歡男的。”
張其稚走過去,鄭佑吹了聲口哨,打開了後備箱,裏面放着那幅《世上最美的溺水者》。張其稚張了張嘴巴。鄭佑摸摸鼻子說:“剛偷出來,老頭還沒發現。趕緊拿走。”
張其稚差點笑出聲,他拍了拍鄭佑的肩膀,說:“還得是你啊,鄭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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