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餘震(二)
張其稚結束拍攝,去試衣間換回自己的衣服。阿禮問他去不去吃宵夜,他抓着車鑰匙說:“不了,有事。”
已經是晚上八點多。趕到長島畫室是一個多點鐘頭,到了之後,陳以童差不多也該回家了。張其稚打開畫室門,把門口的綠植挪了挪。陳以童聽到響動轉回頭。他又開始調制顏料了,但浪費了很多顏料管,像在做什麽嚴謹的科學實驗。張其稚小心走進去,不想踩到地上髒兮兮的顏料。陳以童臉上擦上了幾點青綠色,眼睫毛上都變得綠油油的。張其稚把他的樣子拍下來後,拽着他塞進了洗手間。
他說:“陳以童該收工了。把自己洗幹淨,跟我回家。”
陳以童乖乖站在洗手臺前洗幹淨手。張其稚拿毛巾輕輕擦掉了他臉上的顏料。陳以童看着張其稚額頭冒出來的痘痘。張其稚是在青春期都沒長過痘痘的人。一顆蘋果紅的小痘痘,陳以童拿手掐了一下。張其稚痛得差點跳起來。
張其稚最近期末周,又要拍攝,還要隔三差五跑來長島。他感覺自己忙得随時會猝死。但好在期末周結束就是暑假,總該好一點起來。
車子朝市區開。陳以童坐在副駕駛位上看張其稚帶給他的雜志。張其稚拍了一個品牌的宣傳圖,穿運動裝,拿着網球拍,看起來十分健康。他們坐在車廂裏,張其稚摁開了車載音樂。深夜FM放着幾年前的老歌。有聽衆打電話進去點歌,說自己失戀了,非常沮喪。張其稚轉頭看陳以童。在陳以童的世界裏,不知道有沒有關于戀愛的完整定義。他會不會意識到,兩個相愛的人,會形成一種全新的關系,他們會變得和之前不一樣。
陳以童顧自己看着照片上的張其稚,張其稚說:“實物在旁邊啊。”
陳以童擡頭,看着張其稚,看了會,忽然在張其稚臉頰上輕輕印了一下。
期末周結束,張其稚搬回家住了一段時間。那個周末,張文昊找他出去釣魚。他們父子兩個已經很久沒有一起出去釣過魚。車子開到垂釣區。那幾天早上的氣溫還算舒爽。張文昊準備好漁具。他們兩個就并排坐在那裏,靜靜看着湖那邊的山林。
張文昊說:“記不記得你還小的時候,我買了一只膠卷照相機。然後不管你做什麽都想拍下來。但最後洗出來沒幾張好的。”
張其稚說:“對啊,拍照技術幾乎為零。”
張文昊笑了聲說:“就是。所以幾乎沒留下什麽你小時候的好照片。我有時候回憶起來都會有點模糊,不記得你小時候到底是什麽模樣。只記得帶出去誰都誇可愛,誰都會說你長得真好看。我那時想着,張其稚不錯啊,他以後應該不愁找不到對象。”
張其稚愣了下,低頭去看釣竿。張文昊繼續說:“我不算那種很開明的爸爸,所以你和陳以童的事我接受不了。而且...”
張其稚有點不耐煩地問道:“是葉細細要你和我說什麽啊?”
張文昊深嘆了口氣,說:“要接受你們在一起,對我來說,已經很不容易。我和你老媽更擔心的是,你又能堅持多久。陳以童不是普通的男孩子。不可能和你談普通的戀愛的。他耽誤你,或者你傷害他,對我們來說都太痛苦了。”
張其稚看着遠山的青綠色,不知道陳以童會怎麽定義這種顏色。
那天,張其稚和張文昊釣完魚,回去的途中去了趟長島畫室。陳以童正好在翻他帶過去那幾本雜志。陳以童的畫紙上終于又開始出現事物。
張文昊很少去長島畫室,葉細細幾乎不會麻煩他過去,因為他工作的地方和長島幾乎是城市的兩個端點。他看着畫室裏塞滿的繪畫工具。這間畫室大得能讓一個美術班的人在這裏上課。但這裏只歸陳以童一個人用。他每天自己在這裏,繪制一個別人無法理解的世界。
張其稚熟門熟路地倒了杯水給張文昊,帶他參觀了下畫室的角角落落。他說:“這張餐臺,陳以童禦用小餐臺,吃完飯,上邊必須一點油星子都沒有。他自己會擦幹淨。這張沙發床,陳以童睡午覺專用,但幾乎不用,因為他不睡午覺,你知道的吧。還有,老媽給他買了一整箱橘子味洗手液,洗光一瓶,櫃子裏拿一瓶。啊對了,張文昊,你過來看,他的百寶箱。”
陳以童從畫紙面前擡起了頭。張其稚問了聲:“能給老爸看嗎?”
陳以童猶豫了下,點點頭。張其稚打開那個鐵盒子,從裏面拿出了張文昊找了很久沒找到的一把進口削皮刀。張其稚說:“陳以童喜歡死這把刀的形狀了,然後就從家裏偷出來了。”
張文昊笑起來,轉過身和陳以童說:“下次直接問老爸要就好了,還可以給你買新的。”
他們在畫室裏呆到葉細細來送晚餐。她說:“今天這裏這麽熱鬧啊。”
陳以童是即使身邊擠滿了人,只要手在畫畫就可以當大家不存在。所以張其稚和張文昊站在他身邊聊了半天,他也沒什麽反應。
葉細細給他炖了點土豆牛腩。陳以童慢吞吞吃着飯。張文昊想起自己釣的魚都放了快一下午了,也得提回去。張其稚晚上還有個拍攝要趕去市區。
他走到餐臺邊,點了點陳以童的臉,說:“我先走了。”
陳以童擡了下頭,又低下去,說:“拜拜。”
張其稚又跟着張文昊上了車。車廂被陽光曬得十分昏熱。張其稚開了車窗,車子開出去,風呼呼灌進車廂。他舒服地趴在窗臺上,看着長島荒涼的平原。
張文昊說:“陳以童最近的狀态不錯。”
張其稚點點頭。
晚上,阿禮等在攝影棚門口。還沒輪到張其稚拍攝,他遞給張其稚一個臺本,湊到張其稚耳邊說:“稚哥,我覺得你的運氣來了。有導演看上你,想你演他的電影。”
張其稚翻了翻那個電影劇本。大概是一個年輕人偶遇了一個陌生失智老人,後來兩個人相互扶持的那樣一個故事。他沒演過戲,對演戲也沒多大興趣。張其稚看了幾眼,把臺本擱在了桌子上。
拍攝結束後,阿禮搭他的車回住所。阿禮又問他考不考慮拍。張其稚唔了聲,打了把方向盤。阿禮下車後,張其稚又拿起了那個臺本。他翻到末尾,年輕人的朋友問他為什麽要去照顧一個麻煩,他說:“因為對我來說,她和其他人一樣,沒什麽不同啊。她是個很可愛和藹的老太太。”
張其稚坐在車廂裏,看着遠處毛絨絨的路燈光。他想他也不能對張文昊保證什麽,但是在他眼裏,陳以童也是個很普通的男孩子,和別人沒什麽不同。他從未把他當成一個病人。所以他比他們更知道,他是可以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