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等了一世又一世
這幾夜倒是風平浪靜,鎖靈門沒出過妖靈,可這兒越是平靜越是像山雨欲來的前夕,令人不安。
暮成雪應約陪祁琰去某個地方,出門前祁琰拿了塊三指寬的布條束住了她的雙眼,說是等她到那兒才能解開,暮成雪當即嘲諷了一句“老土花樣”。
“土怎麽了,我樂意。”祁琰摸着下巴欣賞暮成雪遮住眼睛的模樣,這幅打扮更突出她的下半張臉,鵝蛋臉的臉型怎麽看都好看,小巧的櫻唇看地他心湖裏投入了一顆小石子。
“快走。”
眼前一片黑暗的暮成雪不由握緊了牽着自己的那只手,她想,他究竟要做什麽,要帶自己去哪兒。明日便是七月十三了,溫雲缭成親的日子。
那晚過後,她巡邏總是有意避開溫府。祁琰不愧是與她相處五年的人,不需她說,他便替她去了溫府附近巡邏。兩人像是心有靈犀一般,誰也沒提這件事。
回想起五年前的元宵初見,記憶清晰地讓她心下酸澀。
她依舊記得他獨坐鳌頭的風采,才華橫溢,滿是少年自信的傲氣,然而他們之間的紅線早便斷了。她是個死人,對于人世間的情愛不該奢求。
微風習習拂面而上,這山腰上的晚風可比玄臨城裏的晚風要涼上許多,空氣中總是飄來一股似有似無的淡香。暮成雪的眼睛被蒙後,嗅覺更靈敏了。
她心裏的疑惑更甚,但她一直守着承諾沒開口,任由他牽着自己往他想去的地方帶。
穿過一處石子路,兩人到了軟軟的青草地上,純白色的靴子一踩便是一處塌陷。祁琰牽着暮成雪的速度顯然慢了不少,空氣中那片未知的花香更濃郁了,一簇簇的,直往她鼻子裏鑽,沁人心脾。
這裏是花圃?
不對,她都不知道後山有這麽一處花圃,他如何得知。
正當暮成雪猜地起勁的時候,祁琰地步子停了,她跟着一停。
“到了。”祁琰的聲音壓了幾分,他平日說話的語調大多上揚,如同他的人,肆意張揚,然而今夜的他很特別。
他站在她身後,雙手輕輕解開了她腦後的綁繩,“可以睜開眼睛了。”
Advertisement
長時間的黑暗讓暮成雪有些不适應,但更讓她不适應的卻是眼前的這大片紫昙花,寂靜無聲地盛開在夜裏,恰是綻放最盛的之際,绛紫色細長的花瓣如雨中撐着的油紙傘一般,周遭彌漫的香味愈發迷人,今夜的夜色大概是暮成雪做弑靈人後見過的最美夜色,七夕那晚都能被它比下去。
“喜歡麽?”輕飄飄的聲音近在咫尺。
暮成雪回過神才發現祁琰就站在她身後,他們兩人靠地很近,她的背差不多已經靠上了他的胸膛。
她不自在地往前傾一些:“這便是你想要來的地方,賞昙花?”
“嗯。昙花又喚韋陀花麽,你可聽過這個故事?”祁琰越過暮成雪走向昙花中心,他一襲白衣被晚風吹地随風而揚,半束的長發淩亂地拍打着他的鬓邊。
暮成雪顯然還有小孩子的心性,見着如此美麗的紫昙花怎能好奇。她蹲下身,指尖觸上了微涼的花瓣,“不曾聽過。是什麽好故事?”
好故事?
“昙花一現為韋陀,所以它還有一個名字,韋陀花。”祁琰說到這裏微微頓了一會兒,“昙花曾是天上的花神,花季之時開地熱烈,可她愛上了每日為他澆水的男子。仙凡有別,這事最終被玉帝知曉了,他盛怒之下便拆散了他們二人。後來,韋陀被抹去記憶送往靈鹫山出家,而花神只在夜間開放。之後她日日守在他路過之處。”
暮成雪被祁琰的故事勾起了興趣:“再然後呢?不會到這兒便結束了吧?”
“她等了千百年他也未記起她。”
祁琰的聲音難得溫柔,如酒巷深處的醇味,聽在耳內不由便想沉醉其中。
她手上的動作一窒,默默收回手起身。“這個故事不好,我不喜歡。”
涼薄地唇瓣勾了幾分,他側過身看她,她站在花堆裏,水蓮般的裙擺襯着這夜色如水溫潤。
她是三百年前救他照顧他的小女孩,也因人妖有別,她被除妖師利用作為聖女獻祭給了河神,他沒能救出她。
輾轉輪回,一世又一世,每當他找到她時,她不是老了便是嫁人了,他只能陪她度過安穩的餘生,看着她一天天老去,等她死後之後去下一世尋她。
這一世,他在地府裏尋到了她,她那日正好被閻王選中成了弑靈人,他甘願放棄狼王身份成為她的坐騎。他想,這時間終于屬于他二人了。能這麽陪在她身邊,比前幾世可是好太多,但她心裏還是有人了。
溫雲缭,說起他,他就氣地牙癢癢的。
“哪兒不好?”祁琰往前走了幾步,落落地站在暮成雪身前。
她盯着他的眉眼,心底竟生出一絲熟悉,但也只是一瞬,很快,那點熟悉便消失了在了記憶深處,“太慘了。”
“不慘,至少他們還能相見。慘的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他伸手擦過她的頰邊,那滴淚便落在了他的掌心裏。
七月十五,是溫雲缭娶樓萦的日子,溫府全府上下熱鬧地很,張燈結彩,入目出全是紅色一片,甚至連院子裏的樹上都挂滿了紅綢帶,喜氣洋洋。
大紅花轎從樓府出發,花轎兩邊的迎親隊伍拿着手中的唢吶激情鼓吹,怎麽歡快喜慶怎麽來。
一通“噼裏啪啦”的鞭炮聲響徹在玄臨城裏,從晌午起便沒停過,怎麽說也是溫府的大公子娶親,排面自然是少不了的,不然怎麽叫城內首富。六十幾人的迎親隊伍出奇地長,主街道上的看熱鬧地城民更多,幾乎男女老少都齊了。
酉時差一刻的時候,花轎吹吹打打到了溫府大門口,溫府門口的人可比樓府多,一個個都在看溫雲缭,這張臉可是難得見着,絕對當得起“風華絕代”這四字。
一身大紅新郎服的溫雲缭長身玉立,只可惜面容再俊也擋不住臉上的病氣,紅色襯地他臉色慘白地如同白紙一般,一旁的溫珵氣色都比他好。
溫雲缭的眼神很淡,面上的神情更淡,似乎今日成親的人并不是他。他自然不是心甘情願娶樓萦的,若不是娘親苦苦哀求,他如今還在屋子裏喝藥,想來也是命了。
溫府管家命人點燃了兩拍大鞭炮,點燃之後響地震耳欲聾,圍觀在溫府的人是真不少,裏三層外三成,鞭炮聲響起的時候,衆人都笑着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溫雲缭的臉色愈發難看,只一眼便別開了眼。溫珵笑地臉上開了花,他扯着溫雲缭的袖子示意他去接新娘。
“有請新郎踢轎門。”喜娘揮着手中的大紅帕子朝溫雲缭招手,身子略微臃腫,頭發紅花,她臉上挂着油膩的笑,這一笑啊,臉上的粉便“疏疏”地往下掉。
溫雲缭此時臉上已經是黑了一半,若不是溫珵推了他一把,他估計就像個木樁子一樣杵在原地了。
金絲黑靴不情不願地踏下臺階,周圍響起了一片起哄聲,其中不乏讨要喜糖的。
驀然,溫雲缭只覺得對面酒樓裏有道熟悉的視線在看他,他走路的動作便停了下來。視線往上,然而對面的二樓卻是空無一人。
可他心底仍然有個聲音在告訴他,暮成雪來了。
雪兒……
他在心底念着她的名字,若是有聲,這一句定是千回百轉。
喜娘見溫雲缭忽然不動了面上一僵,随後扯着嗓子喊,“吉時已到,有請新郎踢轎門。”
站在臺階上的管家見溫雲缭一動不動,捂着嘴重重咳了一聲,他問詢似的看了溫珵一眼,溫珵正在給他使眼色。
“少爺。”管家走下臺階輕輕推了一把溫雲缭。
溫雲缭這才回過神,慢慢收回視線。即便她來了又如何,她又不會學話本裏的那樣來搶親,她連人都不是。況且他真見了她,指不定就不願拜堂了,被娘親知曉怕是要氣暈過去。
暮成雪确實來了,也确實在酒樓裏,她這個位置視野最好适合偷看。她靜靜看着他穿着新郎服迎娶別人,說不難過是騙人的,但要說難過地想去死,那也是騙人的。
她看得出神,誰知對面的溫雲缭忽然擡頭,吓得她立馬躲到了柱子後。她的心口早沒了心跳,但今天她卻感受到了疼痛,一陣陣地抽。
“在這裏難過有什麽用,不開心就去搶回來。”慢條斯理的語調,漫不經心的臉龐,祁琰撩着衣擺上了二樓,他直接越過暮成雪在最邊上的位置上坐下。
“搶回來又能怎麽樣,我是個死人,不是活人。”暮成雪整個人靠在了柱子上,雙手放在心口,她連轉身的勇氣都沒有。
祁琰慢悠悠拿出青瓷茶杯,優雅地給自己倒了杯水,一道清澈的水流從壺口流出,順着彎曲的弧度落在茶杯裏,“既然明白兩人之間的懸殊,你就該珍惜眼前人,我怎麽樣?”
暮成雪沒好氣地白了祁琰一眼,她鼻尖輕輕哼了一聲,“你還真會說話。”
“活了一千年,我什麽話不會說,你想聽什麽?”祁琰端起茶杯置于鼻尖嗅了嗅,不錯,是上好的禦前龍井。
暮成雪側臉卻沒瞧身後的一切,她看着來時的路幽幽道:“不會說話你可以不說。”
“好,我不說。回去吧,白天出來久了,你的靈體會受損。”他看向她的側臉,愈發淡了,她就不該在白日跑出來。
“不用你管。”暮成雪半低着頭,落寞地走下了樓梯,一步一步,她就像是一縷幽魂,任由上樓來看戲的客人一個個穿過她。
修長的手指撫過茶杯口,随後緊緊一捏,他握起茶杯仰頭一飲而盡,“不用我管?”語氣中滿是情不自禁的自嘲。
或許,來遲了一天便是遲了一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