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如果用公交車程來形容一個人的一生,那前面的站臺大概都是不受歡迎的。
車子一路行駛,中途就陸陸續續有人到站。
有的人的目的地很短,一兩站路便下了車,有的人卻很長,一直等滿車乘客都走光,他也還在原地坐着。
普通人的一輩子七八十個寒暑,對于億萬年自轉的地球而言,正好比一趟公交車,短短一小時就行至盡頭。
十歲左右的小孩子看二三十,總覺得像是有一生那麽長了,仿佛往後的時間還有很多,多到用不完,生老病死每一樣都離自己十萬八千裏之遠。
艾笑在二十歲之前也是那樣想的。
十年似乎是人生命中的坎。
每翻過去一個,世界就會變一個模樣,生活用風刀和霜劍把剛走向社會的青年一步一步,雕刻成一個合格的成年人。
她站在醫院大廳時,悲傷還未抵達內心,依舊感到一切倉皇得有些不真實。
大概是林現以往總表現得過于可靠,過于游刃有餘,這麽久以來,從沒見他出什麽事,艾笑也就将這種意外的可能性抛到了九霄雲外。
舒适的日子過久了,就忘記那些陪伴在自己身邊的人也終有一天會永遠的離開。
艾笑感覺不出自己有沒有掉眼淚。
手機短信裏還躺着鴻州醫院的病房號,夜晚十一點,她在空蕩的一樓茫然四顧,光可鑒人的地板把她彷徨的背影投映得格外清晰。
這一刻,居然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裏走。
其實距離林現住進重症監護室已經過去一個星期了。
她是在那件事之後的第六天才得到的消息。
刑警隊對外隐瞞得很好。
因此最危險的那幾日,她一如既往地上下班,一如既往地養貓發朋友圈。
然而據趙凱講,這是林現自己的意思。
從救護車上被推進手術室的過程中,他尚存一點意識,就同身邊的人虛弱卻又細致地交代接下來的事。
他說起工作交接,說起父母,說起朋友,甚至說起家裏的貓……卻到最後才提艾笑。
林現很平靜地告訴趙凱,暫時不要讓她知道這邊的狀況,等自己身體好一點了,會去跟她講明。
——“她膽子小,平時不敢進醫院的。”
這的确是一個好意見,畢竟讓親屬兩地來回跑也麻煩。
但是沒辦法。
手術之後,趙凱實在是覺得,他瞞不了那麽久。
因為林現一直沒醒過來。
當天淩晨,他們跟着消防隊跑上二樓時,只發現滿地生死不明的毒販成員,好幾個已經燒了大半身了,飄出一股焦糊的惡臭。
林現被找到的時候正壓在一張燃燒着的門板下,情況顯然很糟糕,而錢元江卻由他好好的保護着,毫發無損。
兩個人都因吸進太多濃煙而陷入了短暫的昏迷。
他的後背燒傷嚴重,幾乎三分之二的部位需要植皮,加上脊椎的重擊,八個小時的手術結束,直接被推進了ICU。
“醫生說術後恢複很順利,現在關鍵就看這半個月。”趙凱在病房門口,若有似無地往裏瞥了一眼,對她解釋,“只要十五天裏不出意外,剩下的便是回家慢慢調養了,反正大病一場,總要花時間補回來,這個不要緊。
“可如果有點什麽……”
事到如今趙凱也不委婉,可能是真正把她當成林現的親人,認真道:“就很難說了。”
艾笑過後才理解到他的意思,怔了一下,點點頭。
“他現在總不清醒,還不算脫離危險。你來了也好,多個人照看早一天恢複,他應該也挺想見到你的。”
就在送林現上救護車的同時,樓頂那群被熏得灰頭土臉的制毒和走私團夥也一并押進了警車。
內讧的理由是上家想趁機打擊對方的勢力,倒不是真的要拼個你死活,只是碰巧劣質的槍走火點燃了漏油的罐子,這才引發爆炸。
兩邊的損失都比較慘重,這場意外誰也沒撈到好處,光是燒死的就超過七八人,另還有十個正在搶救。
而同樣進醫院的錢元江就不同了。
林現把他掩護得很好,除了皮外傷幾乎算得上是全須全尾,打了一整夜的吊瓶,第二天人就可以下床了。
艾笑是從趙凱口中得知到他參與這次行動的原因的。
一瞬間,很久之前她在電腦上翻看舊新聞時,林現問過的那些話突然就浮現在了腦海裏。艾笑當即朦朦胧胧的明白了什麽。
也依稀猜出他離開前那個不曾宣之于口的禮物。
“錢元江現在帶進洋城看守所了,近期之內專案組會聯合多方口供對他進行詳細的詢問。”
“案子的事情你盡管放心。”趙凱此刻樣子顯得比以往都要靠譜,“只要他做過,我們就一定能把真相查出來。”
故去的人已經在泥土裏化成了灰,活着人卻仍在奔波浮沉。
在艾笑聽到“真相”兩個字的時候,心裏竟激不起多少波瀾。
她的情緒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大起大落,沒有即将沉冤得雪的欣喜,也沒有太多地委屈與心酸。
畢竟……
別人再怎麽感慨痛惜,她那幾年的時光也回不去了。
艾笑深切的知道林現這麽做是為了讓她在往後的人生中能夠好過一點。
她只是沒想到,自己都險些遺忘掉的事情,還有人一直替她記着。
辦案的流程繁瑣又複雜,筆錄做了一波又一波。
趙凱倒是個十分盡心的人,案情一有進展便會打電話告訴她。
“等定案了官方網站和社交賬號會出通報,應該快了,差不多就這幾天。”
艾笑聽完,真誠地給他道了謝,挂掉電話後便把這件事擱置在了一邊。
她分不出更多的精力來操心兇手的死活,也沒心情在意外面的人對她會有怎樣的評價。
林現已經轉入普通病房了,是在二月底的某一天。
開春後,氣候日漸暖和,窗外可以望見嶄露頭角的青枝嫩芽。
萬物複蘇的景象太令人開懷了,以至于連他的臉色都逐漸紅潤起來。
林現沒能完全的清醒,意識斷斷續續,時好時壞。
清醒的時候能跟人說上兩句話,迷糊的時候又像是磕了藥,言語含糊不清。
背後的傷痛讓他夜晚不住地輾轉,時常發出一陣使人心悸低吟。
艾笑起初請了長假來照顧他,後來醫院家裏公司三邊忙,實在是嫌麻煩,索性把工作辭了,全心全意的留下來。白天待在醫院,到晚上才在小床上睡一覺。
這段日子來探病的人像潮水一樣絡繹不絕。
有刑偵隊的同事,有傳媒公司的小夥伴,還有一些他從前的戰友,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
但艾笑大多都不認識,只能在門邊生硬的招待,他們倒是非同一般的客氣,對她的局促表現得寬容又溫和,好像很了解她似的,一點也沒有為她的出現而感到意外。
那大約是在艾笑到鴻州醫院的第三天。
張叔帶來了一個身材窈窕的中年女人。
對方打扮得簡練而低調,穿着貌不驚人,不過一眼看去還是能感覺到她身上散發出的氣質。
是有別于普通人家的涵養和風度。
艾笑見到其本人時就有幾分極難描述的親切,直到張叔在一旁介紹說:“這是小林先生的母親。”她才恍然怔忡。
許多年前她們曾經是樓上樓下的鄰居關系,應該有過幾次照面,但艾笑依舊覺得她改變了很多,多出的都是距離感。
好在林夫人比較通情達理,僅僅沖她一颔首,就問林現的狀況。
病床挨在窗邊,簾子朝兩邊卷開,幹淨的陽光便筆直的灑落下來。
林夫人一邊聽,一邊微微地點頭,雖然目光沒挂在艾笑跟前,卻不會讓人感到是被輕慢了,反而帶着一種熟悉的謙和禮貌。
“他爸爸目前在美國談合作,短期內沒法回國,所以只有我來了。”
艾笑先是慣性使然地應了一聲,繼而才明白過來——她這是在向自己解釋,于是開口道:“沒關系……”
林夫人随和地朝她笑笑,“謝謝你照顧他。”
艾笑被她這樣的語氣激得心裏一酸,拿不準應該要怎麽回複這句話。
眼下的見面全然不在意料中,讓她不禁手忙腳亂。正當她想寒暄一點家常時,忽然看見林夫人的目光在打量着自己。
她那雙與林現有幾分相似的眉眼認真專注地端詳了許久,忽然展顏,講了一句莫名的話。
“他還是把你找到了。”
她眼底的笑不甚明顯,“挺好的。”
林夫人自言自語似的地說完,也就不再搭理她了,拎起包往外走。
很快,下午便陸續來了兩個護工。
林母不知是怕艾笑太累,還是不放心她一個人照料病患,一聲不吭的請了人幫忙。
有人肯出錢出力,這樣一來她的日常工作确實輕松了不少,足夠騰出空餘來休息吃飯,而林夫人也沒表态多久離開,像是要等到兒子健康為止。
兩個人偶爾會在病房裏相遇,不過大部分時間都無話可說,一言不發地也能維持着平和的相處狀态。
三月中旬,窗外的玉蘭開始開花了,大塊的白色厚厚地壓了一堆,竟缺少點美感。
暖季來得太遲,連頭條熱搜都在感慨今年的春天這麽冷。
艾笑從樓下買完粥回醫院的時候,白琰發了幾條信息給她。
全是微博裏的評論截圖。
趙凱果然說到做到,寫了一篇內容詳盡的警情通報傳到網上,行文簡直堪稱官方辟謠——錢元江在耗了近一個月後,終于和盤托出了。
此至今時,那個被口口相傳的誤會就這麽并不惹人注意地塵埃落定。
洋城警方的正文轉發量只堪堪突破一千,比起當初鬧得沸反盈天的娛樂圈八卦幾乎差了十倍的比例。
留言裏一片魚龍混雜的讨論,唯有單薄的一些人在感慨她倒黴的人生。
除此之外沒再濺起什麽激烈的水花了。
就同趙凱同林現講過的那樣,無論真相是什麽,都不會有人為自己先前的錯誤而道歉的。
畢竟,即使是真的做錯了,也沒有誰非得摁着他們的頭算賬。
人們總是在謀取利益的時候想的是個人,追責的時候才想到大家。
三天下來,洋城公安的賣力宣傳未能在廣大群衆那裏博得一點存在感,倒讓另一件值得人津津樂道的事情迅速發酵。
何子謙在這個不尴不尬的時段裏突然出了一首單曲新歌。
這首《Without Rain》據說是他親自譜的曲親自作的詞,風格一反常态,隐隐有剛出道時的即視感,剛一發表出來就花了最大的力氣推廣營銷。
好事者們在音樂的細枝末節裏字斟句酌,瘋傳他這首歌是寫給蒙冤多年得意昭雪的前女友的。
不多時,各大社交軟件上黑路粉三方勢力又開始撕得你死我活。
明星帶動了案情的流量,不少人吃着回頭瓜,紛紛輾轉摸到洋城公安的警情通報微博下,愣是讓官方賬號漲了好幾萬的粉。
網友們語焉不詳的諷刺,說什麽的都有,無數的傳聞甚嚣塵上。
有人在下面不以為意地寫:“就算不是她害死的吧,那又怎麽樣?難道她就沒錯了嗎?”
“要不是她瞎折騰,人家會來救她?要不是救她會繞路到毒販的窩點,死于非命嗎?”
“真不明白為什麽這麽多人幫她說話,三觀還在不在了?”
這樣的言論越來越多,甚至發展到後面,罵錢元江的已經沒幾個人了,艾笑依舊是衆矢之的,站在輿論的風口浪尖。
白琰怕被她知道,來電時總是語言躲閃,刻意把話題扯得老遠,裝着很開朗的樣子嘻嘻哈哈。
艾笑其實早聽出來,但配合着沒有戳穿。
她倒沒有想象中的那麽消沉,也不是強行讓自己老僧入定,只是情感裏不存在許久之前的那種撕心裂肺和刻骨銘心了。
就好比刀割皮肉,割一刀是痛徹心扉,割兩刀是苦不堪言,割第三刀已經麻木不仁。
她無視掉了所有的評論,卻出于好奇地去聽了一下子謙的新歌。
因為公司的需求,距離他上次唱抒情歌大概快有五年了,以至于前奏出來時,艾笑竟小小的震顫了一下。
開篇是一段不緊不慢鋼琴,夾雜着輕緩的吟唱。
他開口時,聲線比平時要啞,意外地透出一股歲月靜好的感覺,好像曲子裏真的有個什麽樣的故事。
娓娓道來,又點到為止。
歌很治愈,詞極其簡單,只反反複複的唱着幾句——
“你無法忘懷的事,
不必強迫自己忘記。
只待歲月輪轉,雨過天晴。[注]”
林現做完最後一次植皮手術時,人已可以自己吃點稀粥了,但還是睡着的情況居多。
林夫人因為有事要提前飛往美國,便臨時換成了張叔來照顧,護工也從兩個變成三個,輪流值班。
最難熬的一個多月過去,陽春變成了初夏。
艾笑趁一日天氣好,抽空回了趟洋城。他們在這裏的衣服還是二月份白琰寄來的冬裝,眼見溫度一天高過一天,顯然已經不能再穿。
下高鐵時,洋城正在飄小雨。
今年最後的一場春雨下得十分拼命,走上街,空氣中彌漫着的都是一股潮濕的水氣。
艾笑打開家門,那種長久沒人居住的陳舊味道便迎面襲來了。
密不透風的室內陰暗悶熱。
橘貓暫且被張季抱走,寄養在他家裏,陽臺上的花死了一多半,水缸的魚也英勇就義,玻璃上堆積着斑駁的水痕,以及小蚊蟲們的屍體。
艾笑将窗簾拉開讓風進來,翻出行李箱收拾春裝和日用品。
她是在林現壓箱子底的毛衣中發現那本日記的。
因為太小了,起初以為是個什麽裝飾品,打開來才發現裏面寫滿了字。
艾笑和林現畢竟同居不到半年,他的許多東西還不是很了解。
她才翻過一張,書頁裏就有什麽掉出來。
地上散落着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紙條,皺巴巴地被人細心的展平過,看得出是從什麽冊子上撕下的一角。
內容沒頭沒尾,像是題目的解法,字跡青澀且眼熟。
艾笑努力回憶了很久,恍然想到這個物件的來歷。
她再拿着那本筆記時,表情就認真起來,仿佛剛出土的國寶,鄭重其事地捧在手裏,然後席地而坐,慢慢的翻開。
林現寫日記的時候年紀應該不大,前半部分充斥着憤世嫉俗的言語,跟每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一樣,叛逆又偏激。
單從他平時的言行舉止,艾笑真的沒料到他內心裏原來這麽執拗,比如罵物理老師“什麽垃圾堆裏撿來的題也拿給人做,一行下來能找三個錯別字,出題人用腳寫的?”
說食堂的飯菜難吃:“我閉着眼睛炒的菜都比他好吃,校長是失去味覺了嗎。”
覺得同桌太笨:“跟他講題真是太累人,我已經用了三種解法,他一個都理解不了,怎麽考上一中的。”
等等,等等……
一直當她看見本子的後半截。
八年前的10月20日,他這樣寫道:我忘記她叫什麽名字了。
好像姓肖……還是笑?
其實從一開始就不太喜歡她。
但不知道為什麽,她敲開門的時候,我還是請她進來了……
蛋糕并不好吃。
鹵雞翅也涼了。
好在,煙花很好看。
11月1日。
見到何子謙了。
人長得挺普通,球也打得很爛,成績像一灘扶不上牆的稀泥。
不知道她看上哪點了?
圖他會唱歌,圖他會彈琴?
收音機也會。
12月31日。
她說想嫁給一個當兵的。
真是有病。
總喜歡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3月3日。
第一次打架,臉上受了點傷。
不過還好,何子謙傷得比我重。
看來我挺有學武術的潛力的,可以考慮一下報個培訓班。
5月7日。
何子謙到底有什麽好,值得她這樣不顧一切?
有那個功夫為他掉眼淚,還不如出去吃頓好吃的,做幾張卷子醒醒腦。
……
她到底明不明白啊。
再後來,翻過好幾頁,艾笑看見他似是心煩意亂的寫着:“她不會明白了,她不會明白的。”
漸漸地,到某一天,本子上沒有了日期,只留這麽幾句話。
——“我練了一年的球。”
——“還是打輸了。”
旁邊的一頁可能是被他撕過,痕跡很清晰,或許是寫了又覺得不好。
在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為什麽,林現沒有再記。最後的日期是畢業前夕,他的字跡潦草狂亂,前不明因後不明果的劃拉着——
“我大概考不上了。”
“不想考了。”
日記到此結束,末尾剩着一疊空白的頁碼。
而後當兵的生涯,轉業進公安的工作,這一切都與之泾渭分明的對立,形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似乎前二十年的時光都被這本寒碜的日記封存起來,只要不翻開,那個記憶中的林現就永遠不會出現。
艾笑合攏厚實的硬殼封面,背靠在牆上,深深的低頭沉默。
淺淡的陽光不經意爬到了她的腳背。
她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又睜開。
日記裏的“她”從頭到尾沒有名字,但艾笑已經知道是誰了。
這一瞬,她才突然明白林夫人說那句話的意思,才明白林現的戰友對她微妙的态度。
原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喜歡她。
只有她不明白。
雨過天晴後的下午,陽光被阻隔在窗外,醫院的消毒水味莫名淡了一點,也跟着溫暖起來。
“唰啦”一聲響。
林現睜開眼時,看見那個拉開簾子的身影。
漫長的人生,仿佛記憶的深處就定格在了這裏,陽光燦爛。
作者有話要說:[注]:“你無法忘懷的事,不必強迫自己忘記。只待歲月輪轉,有緣再見。”——《戀如雨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