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錢元江被執行死刑是在第二年的初秋。

綿綿微涼的細雨整整下了三天,淅淅瀝瀝的沒有停過。

東郊的樹木一夜之間全都黃了,落葉鋪得滿地都是。

這個時候的烈士墓園格外幹淨,四時不變的松柏迎風搖曳。天色很暗,雖然是白天,黑壓壓的烏雲罩在頭頂,一眼望去居然有一縷微光落下來。

西北角的一座墓碑前站着個青澀的少女,頭發紮成一把馬尾,因為沒打傘,雨珠無孔不入地沾在她的發絲上。

譚悅今年十七歲了,繼承了她哥哥高挑的身形,在暑假間猛竄了一個頭,已經有幾分大人的模樣。

譚城的軍裝照下擺着一束新鮮的馬蹄蓮,祭奠的水果竟都是去了皮的,好幾顆蘋果開始被氧化得坑坑窪窪。

譚悅把最後一個剝好皮的山竹放在他面前,自言自語地說:“明明是人民解放軍,結果比我還懶,現在給你拾掇好,你也吃不上了。”

“吃不上就看看吧……哎,最後還是便宜那些扁毛畜生。”

她将小刀收回口袋裏,仰頭淋着若有似無的雨。

十七歲,是個距離成年只有三百六十五天的年紀。

譚城就是十八入伍的,以前她在老家當留守兒童,曾經無比羨慕同學們有爸爸,有媽媽,有一個幸福的家。

現在……不幸福的也沒有了。

她好像早就習慣了自己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

想不起有家是什麽感覺。

清風拂過的時候,身後忽然多出一只手,在其貌不揚的水果邊添了一大把花束。

譚悅回頭時,艾笑正将掌心輕放在她的肩上——她現在變高了,也長結實了,必須要擡一擡頭才能平視她的眼睛。

譚悅靜靜地凝視艾笑半晌,驀地張開雙臂用力地抱了她一下。

那柄傘完全遮住了四面八方冰冷的雨水,像個伫立在風雨中的堡壘。

她才感覺到這個懷抱異常的溫暖。

“回家吧。”艾笑輕聲說。

往回走的路上,雨逐漸大了,風吹來兩邊樹葉的聲響,蒼茫得仿佛是從遙遠的彼方傳來一樣。

譚悅是在這一刻,從雨聲中發現了那些腳步的。

她低着的腦袋向前看去,孤獨的石子路上不知幾時多了許多打着傘,神情肅穆的人。

他們好似約定過,不約而同地朝這邊走來,人群有男有女,年齡不一,卻都安靜有序地沿小徑直行,一直走到身後盡頭的墓碑旁。

鮮花越來越多,積成了一座小山。

一些熟悉的面孔路過譚悅跟前時,會輕輕停下,沖她一颔首。

然而世界還是那麽寂靜,甚至沒聽到這些人說一句話。

他們一言不發的來,又一言不發的去。

譚悅的眼裏忽然間溢滿淚水,她跟着艾笑從隊伍中逆流而行。

白琰在不遠處朝她點點頭。

抱着花的張季不自在地梳理自己的發型。

在那之後是一身黑衣的羅白雪,白發蒼蒼的初中班主任和同座一排的同學們。

她看着看着,眼淚就掉下來了。

陵園外,舊友們的車幾乎占滿了所有的停車位,讓不明所以的管理員奇怪地背着手左右四顧——除了團體組織的吊唁活動,平時還從來沒見過這麽多人同時來緬懷英烈的。

破曉的天光照耀着沉默的陵園,黑色的隊伍蜿蜒成一條線,通向終點。

在這樣的濕潤細雨之中,等着一個修長挺拔的人。

他輕靠在那輛低調的轎車旁,見她們走近才直起身。

林現目光溫柔地望着艾笑,看她同樣望着自己,兩個人默契地相視一笑。他拉開車門,也說了一聲:“回家吧。”

遲來的葬禮就在這句話中結束了。

日新月異的洋城在枯黃的深秋後迎來了又一個凜冽的寒冬,又在冰雪消融之際看見了新一年的春光。

晝夜與四季井然有序的交替着,高三的考生們撕下了三位數最後的一篇日歷,緊張地翹首張望高考,職場中摸滾打爬地社畜們則埋頭在年度計劃裏,愁得瑟瑟發抖。

長大的孩子漸漸不再追星,婚後的成年人也身不由己地放棄了很多從前的喜好。

日子在疲于奔命中越過越快。

這天早上的八點,娛樂圈新聞照舊空降至熱搜的榜首。

何子謙終于不堪寂寞,跳出電視劇,開始禍害電影了。

制作方虱子多不怕咬,幹脆不要臉地放了一段他的NG視頻剪輯,從黑紅的角度放飛自我,愉快炒作。

大概是物極必反,這年頭大家都喜歡吃沙雕式的另類營銷,網上的反響居然還不錯,愣是把一部劇情動作片炒成了歡快喜劇。

當然其中也不乏有正義之士抨擊這種畸形的娛樂,雙方鬧得不可開交。

——影視圈都是被你們這群人搞臭的!

——那麽上綱上線幹什麽,不喜歡不看就是了,我們樂意掏錢關你屁事哦?

——難怪國産電影沒幾部評分高的,瞅瞅這些評論就知道了。再這麽下去,《XXX》就要變成絕唱啦!

……

鼠标的滾輪不緊不慢的滑動着,幽暗的屏幕光打在艾笑的臉上,她手裏捏着瓶酸奶,一邊吃,一邊慢條斯理地在網上沖浪。

偶爾給罵何子謙的人點點贊,偶爾心情好時又去給他家的粉絲點贊,雙标得像個精分。

懷中的橘貓懶洋洋地朝天打了個呵欠,找了個舒适的位置正埋頭準備睡覺。

房間沒開燈,顯得尤其昏暗,四周只有一點從耳機裏傳出的細微聲音。

就在這時,電腦邊的手機忽然震動,震的它驚慌失措地擡起頭。

艾笑叼着勺子劃開鎖屏,“喂?”

那頭的白琰大着嗓門喊人拿相機,好不容易才得空回來說一句:“喂,笑兒啊!十萬火急,快來救命。”

她見怪不怪地往嘴裏塞了塊小餅幹,“我不是都跟你說了年假期間,閑人勿擾的嗎?”

“這回是誰踩肥皂摔斷腿了,還是加班通宵在床上起不來了?同行的姐妹們怎麽都那麽柔弱,該去鍛煉鍛煉身體了。”

“哎,不是啦,都不是……你能想着我們點好嗎?”她高跟鞋啪嗒啪嗒地下樓,“姐,我是真沒想到洋城日報那麽忙,少一個人跟天塌了一樣……老板也太摳門了,不能多招幾個嗎?實習生也行啊。”

她們倆是上年社招考進報社的,不管中間有沒有貓膩……至少艾笑覺得,林現應該不會再冒着跟她吵架的風險偷偷開後門,總之,工作算是暫時穩定,無可挑剔——除了經常人手告急之外。

“好了好了。”

艾笑看一眼那飄紅的頭條熱搜,關上筆記本,“你把地址給我吧,我跑一趟。”

“謝謝!”白琰立即狗腿道,“您真是我再生父母!”

“來世你當小姐我當丫鬟,我給你當牛做馬。”

艾笑:“別來世了……這輩子年假記得幫我報上就行了。”

大門哐當關上,朝陽正從牆頭爬出來,照得城區金碧輝煌。

另一邊的刑偵隊,開年的考核指标沉重壓在每一個人的肩上,讓從裏到外的刑警都捂着自己熬夜加班的肝滿臉愁雲慘淡。

羅白雪才抱着一份材料往副支隊長辦公室走,張季已經先他一步進去了。

“林隊,西區有樁命案,死了一家三口,派出所剛把案子轉過來,您看是……”

屋裏的人放下書穿外套,“我去吧,叫二隊在家的幾個人跟我一起。”

“好嘞。”

沒等上的簽字的羅白雪含恨目送他倆出去,決心要多多加強競走練習,至少得趕在張季之前……

于是兩路人馬各奔東西,為着自己在新年寫下的目标而努力奮鬥着。

出事的小區已被熱愛看稀奇的市民們堵得裏三層外三層,艾笑領着抗三腳架的攝影十分有技巧地穿梭在大媽群中。

樓下警戒線外的鄰居大爺在七嘴八舌的路人間哭得聲淚俱下,一個勁兒地責備自己沒能早些發現異常。

“那兩口子上年就鬧不和,吵啊罵啊,娃娃隔着門哭啊,哭得那叫一個慘。”

“怪我啊,我該報警的,該找居委會調解的,該出面勸勸架的,我怎麽這麽冷心常呢我……”

艾笑被他大力拽着胳膊,只好連聲勸:“不怪你不怪你,好好好……不哭啊大伯,來擦擦臉。”

老爺子不肯,繼續朝她認真說:“小娃娃多可愛,人又聰明,還扶我過馬路,天天碰見了都喊‘爺爺好’呢,你說這年紀輕輕,命就沒了……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他們倆不活了,攤上孩子什麽事兒啊……不想養可以給我呀,你說是不是?”

艾笑忙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您節哀。”

她陪着老大爺聽他嚎了半天,總算是等來社區的人将他扶走。再這麽哭下去,她真擔心老人家的血壓會不會上飚。

“看樣子是一家三口煤氣中毒自殺的。”艾笑在筆記本上寫下搜集來的信息,她輕輕感慨了一聲,轉過去囑咐攝像:“诶,右手邊染黃頭發的大嬸,看見沒?說是目擊者之一,咱們一會兒就找她問一段。”

“好。”

“你設備調好,注意電量哦。”

後者正麻利的三腳架,120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地響過來,艾笑忙回頭,見救護車上下來的白大褂們陸續往單元樓上走,她覺得這個畫面不錯,撈起相機對了一會兒焦距。

快門剛剛要按下,鏡頭前忽然一張大手騰空而降,遮得嚴嚴實實。

“咔擦。”

艾笑:“啊……”

她把單反放下,視線裏就出現了一雙無奈的眼睛。

林現便裝穿着她今早給搭配的黑風衣,大長腿幾乎給拉成了一米八,看上去英俊極了。

英俊的林警官公事公辦地站在那裏沖她興師問罪:“又亂拍照……官方通告出來之前不允許到處流傳現場照片,說好幾次了。”

艾笑聞言,登時義憤填膺:“那麽多人都拍呢,你就抓我一個!”

她随手一指,旁邊正好有位婦女全方位拍得停不下來。

林現掌心摁着她的相機往下壓,好聲好氣地一笑:“你不一樣。”

他往前靠近一步,低聲說:“年初劉隊不還感激你‘支持公安工作’呢嗎?”

收了一盒上品大紅袍的艾笑瞬間吃人嘴軟。

她望着身邊滿臉懵逼的攝像不禁發愁:“那我怎麽辦?今天我得出這條新聞……白琰拜托我的。”

林現想了想,挽起她的手往回走,“這樣吧,不帶照片,寫個簡報,知道多少寫多少……不可以誇大其詞。”

艾笑才要抱怨,他緊接着又補充,“回頭等有結果了,我讓你采訪。”

她權衡了一番利弊,最後痛快道:“……成交!”

公司的小商務車停在小區門口的馬路牙子旁,艾笑的駕駛證還要遙遠的未來等她,攝像不得不再兼司機一職,實在勞苦功高。

林現送她過去,嘴裏終于奇怪道:“不是說今天休假嗎?怎麽又跑來了?”

後者一言難盡地嘆氣,“我也不想,這不是被拖來義務勞動了嗎……”

他聽了也有點心疼,“你不接不行?”

“當然不行。”艾笑揚了揚她胸前的相機,表情十分膨脹,“我可是人民群衆的喉舌,喉舌怎麽能推三阻四呢。”

林現撩着她的頭發笑,“好了喉舌,我們兩個都加班,那今天誰回家做飯喂貓鏟屎?”

原本他們家的家務是男女分配輪流值班一個星期,因為林警官的日理萬機,艾笑已經連着幹了半個月。

她忍不住怨聲載道,“你怎麽又加班……明明知道我做飯難吃的。咱們的家務制度才實施一個月,現在全亂套了。”

随後左思右想覺得不行,“必須得讓你有點緊迫感,才能提高工作效率。”

“什麽緊迫感?”

她忽然狡黠地眯起眼,打了個響指,“定個目标吧。”

“比比看今晚誰先下班回家——輸了的人,不僅要老老實實做一個月的飯,還要負責鏟屎和清掃貓砂盆。”

“怎麽樣啊,敢賭嗎?”

林現當然不敢說不敢,從善如流地點頭,“行,沒問題。”

“那就這麽說定了。”

為了贏在起跑線上,她迅速鑽進車裏,一副胸有成竹地神情讓司機開車。

“慢點開。”他在後面叮囑了一句。

灰色的商務車就這樣駛出了熱鬧的人群。

跟着一起來的同事聽到剛剛那條有味道的豪賭,一邊望着車子離去的背影,一邊湊上前打趣,“玩得這麽大……你老婆都去幹活了,你就不着急嗎?”

他不以為意地搖搖頭,“根本不用賭,反正是輸定了。你見過命案不加班的?”

對方感到匪夷所思:“……那你還答應?”

林現轉身拍拍他的肩,笑得別有深意,“這個……等你有老婆就知道了。”

“……”

被莫名秀了一臉的同事噎得說不出話。

艾笑的車子把事故的小區和林現一并遠遠抛在了身後,穿過熙熙攘攘的城市,在朝陽初升的晨光下筆直的朝前開去。

她的人生掀開了新的一頁。

明天依然是光亮坦蕩的。

舊的篇章或許還存在惹人非議的垢弊,但現在也都不重要了。

我們小的時候看電視,總簡單的把某一個角色當成是好人,某一個角色當做壞人。

長大之後就會發現,其實世界上并不存在純粹的好人與壞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與做了壞事的人[注]。

艾笑坐在車內認真的用筆打着草稿,微風吹進來,鳥語花香。

透過窗的陽光落在她的發絲上。

她的頭發長長了,以後大概也不會再剪短,會像對待遙遠的未來一樣,認真對待它。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注]:這個世界上沒有好人和壞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壞事的人。——《看見》謝謝大家終于寫完了……

辛苦大家蹲坑那麽久,估計你們腳已經麻了_(:з」∠)_。

很抱歉,這本連載的過程十分多災多難,一開始因為成績不好提不起勇氣碼字,後來又經歷了一些三次元的事情,病痛的折磨,每次寫之前都要拼命給自己做足思想工作才勉強下得了筆。

曾經一度以為我要坑了,還好看見了結局……

這裏先自我檢讨一下,更得那麽慢,我真是個辣雞。

本章也給大家發一點大紅包補償你們這段時間糟糕的閱讀體驗。

完結啦。

有緣再見(筆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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