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信物get~長生君默默滴遙望…… (13)
、雕琢。李纨與寶釵、黛玉所擅長的本就大相徑庭,李纨重老練勁瘦,寶釵愛涵蓄典雅,黛玉則喜空靈鮮妍,衆口難調,想要得她們三人一致的一句贊揚談何容易!每回往往是好容易讓第一個滿意,在第二個面前又被挑剔得一無是處,費勁九牛二虎之力讓前兩個點了頭,又在第三個面前铩羽而歸。
她們愈挑,寶玉愈得改,寶玉愈改,她們愈挑——一時間寶玉晚上做起夢來腦子裏回蕩的都是三人鐵面無私的聲音。
“上回是筆力太淺顯,這回又穿鑿太過,你也別急,只要拿出平時一半的機靈勁,不怕寫不出好文章來!”這是李纨,話裏話外皆是鼓勵之意,可同樣的話聽過二三十遍後,再聽到耳裏便只剩下了一派漫無邊際的絕望。
“寶兄弟,你還是再改一改吧,好在這篇已經大有起色了。”寶釵慣是溫和體貼人意的,可惜再溫雅的态度、婉轉的言辭,都無法改變她這番話內容本身的冷酷無情。
最後則是黛玉笑意盈盈的樣子,眉眼含笑,宛如春朝流轉的清溪一般的可愛可憐,可惜說出的話卻如同嚴冬酷雪一般的可畏可怕:“對不住,還是不成,你再試着改改?”
一時間,不管是寫稿的,還是審稿的,甚至是兩邊人屋裏的丫鬟婆子,跟着各家主子這麽日以繼夜、夜以繼日的“奮鬥”,各個皆是焦頭爛額之狀。
除她們之外,三春也加入了幫忙的行列。迎春不善題詠,惜春年紀小,才學亦淺,她們自知無法像薛林那般起大用,便安心的搬了一堆又一堆的書來看,有那用得到的典故、文法,便一一拿來與寶玉參考。探春文采為三春中最高者,故而也幫着寶玉一同構思、參詳,偶有苦心孤詣想出的佳句,便忙忙的寫與寶玉。
“林妹妹,我快要死了。”寶玉說這句話時眍着眼窩,布滿紅絲到底雙眼黯淡無光,不似死魚眼,勝似死魚眼,嘴角上還長了倆新鮮的火疖子,紅紅豔豔的,在他粉白的臉上嚣張的宣告着存在感。
黛玉幽幽的一嘆:“從前還總說着,為了這些人,你便是死了也願意的。今兒我才知道,原來大姐姐是不算其中的。”
寶玉幽怨的瞪着她。
黛玉接着幽幽地道:“可憐大姐姐,滿心滿意的高興自家兄弟有了出息,将關系自己榮辱禍福的大事放心的交給了自家兄弟辦,還特特的留出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準備。如今……唉!”
寶玉被氣得直咬牙之餘又頗覺好笑,半晌擠出一句:“林妹妹,你就不能安慰我兩句嗎?”
黛玉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實在可憐,終于忍不住笑了:“橫豎熬過這些天,得了文章,就跟舅舅請個假,痛痛快快的睡上半年好不好?”
“……你當我是豬嗎?”寶玉苦着臉反問。
然後他就精神抖擻的向着豬的方向奮鬥去了。
如此全家動員,其過程艱苦慘烈無比,其效率卻也是超一流的高,待得元瑤收到寶玉進上的文稿,距離十六日的交稿日期,居然還提前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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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難為他了,小小年紀,能寫出如此文章來。若不說與外人聽,誰能相信這般老辣靈逸的文字,居然不是名宿手筆,反而出自一十三歲大的稚子之手呢?”元瑤不善詩文,但閱歷年紀擺在那裏,眼力自是非同凡響,能得她如此評價,可見寶玉這回的文章确是做得精彩之極。
抱琴在旁忍俊不禁的道:“娘娘這就贊不絕口啦?”
“哦?”元瑤轉眸,聽她言下之意,莫非內中還另有隐情?
抱琴整個人笑得直發抖:“我可聽說了,這篇文章寶二爺從頭至尾只花了十三天就定稿了呢!二爺貪玩,前些日子又多病多災的,等想起來的時候唬得跟什麽似的,他哪敢誤了娘娘的事,可不就沒日沒夜的寫麽?每日裏熬油費火的,他自個兒忙不說,還沒口的央求了珠大奶奶和寶姑娘、長樂縣君幫忙批改。好容易定了稿,聽說珠大奶奶并所有姑娘們都同着他一塊兒瘦了好大一圈!”
“呵。”元瑤聽得也笑了,“這回辛苦了他們,你代我備賞吧——寶丫頭、長樂出了大力,她們的就算是一等;迎丫頭她們姐妹幾個協理有功,減上一等;大嫂子就給上雙份,再加點男孩子喜歡的東西,她一個人帶着蘭哥兒也不容易。”
“寶二爺呢?”見漏了一個人,抱琴已猜到她的意思,只忍着笑明知故問道。
元瑤瞥了她一眼:“敢忘了我的事,不罰他就夠了,還想要賞?可惜我不在家,若還是在家的時候,不用父親教訓,我自己先給他吃一頓板子好長長記性!”
話說得這麽滿,她便不信真在了家娘娘就真能舍得彈寶二爺一根手指頭!抱琴咬了半天嘴唇才止住險些噴薄而出的笑聲,正色道:“現在詩文是有了,可距離太上皇他老人家的聖壽滿打滿算也就剩下不到半個月,屏風的材料和繡工雖說早就備好了,可想要繡得細致出色,怕是難辦。”
“都叫散了吧。”元瑤渾不在意的道。
“散了?”抱琴有些會意不過來的重複了一下,待得意識到元瑤所指究竟何意時,不由便是一抖,“繡工都散了,誰來繡屏風?”
“自然是要自己動手,方顯得心意謙誠。”元瑤輕描淡寫的回答令抱琴整個人都一腳陷進絕望之中無力自拔:“娘娘,您都五六年沒動過針線了!”別說她沒做過針黹,就算是她這些年來日夜不停的練習針黹,自家小姐的針線活是什麽水平,和她一塊兒長大的抱琴能不清楚?繡個花兒還可以勉強,再複雜些的草蟲已是抓了瞎,更罔論她這回還是奔着慧紋的水準去的!慧紋可是天底下成了絕響的絕藝,自家娘娘這麽糊弄太上皇,真的可以嗎!
“娘娘重病未愈,眼下只宜以調養身子為上,這些小事還是交給底下人去做吧?”抱琴委婉的道,無奈元瑤似乎對她的言外之意只字未懂,依舊堅持道:“這是我的一片孝心,假手他人,成何體統?”
抱琴急了:“這刀剪針線到底是尖銳之物,娘娘何等嬌貴人物,還是遠着些的好!況且這些日子不是您就是寶二爺,各個多病多災的,還是留點兒神吧!”
“遠着什麽?留神什麽?什麽多病多災?”皇帝遠遠地隔了窗在外道,展眼就走了進來。
兩人便止住了話頭,元瑤正倚着芍藥海棠花瓣填的秋香色紗枕,見他走近來,便把枕頭推給了他,自己慢慢挪了一個碧紗枕靠着:“不過是些家長裏短的閑話,皇上九五之尊,何必去聽?偏皇上耳朵靈得跟什麽似的!”
皇帝歪在她身邊,細細的欣賞着她冰玉般的臉容上若有若無的嬌嗔之色,笑道:“朝堂大事聽得多了,朕還真想聽聽家長裏短的閑話。”又湊過去在她耳邊道,“而且就只聽元兒說。”
元瑤向後拉開了些距離,方才道:“能有什麽?不過是前兒家裏弟弟頑皮,不小心推翻了燈,把臉給燙了。這孩子打小家中嬌慣,這一傷,頓時鬧得合家人仰馬翻的。”
皇帝笑道:“朕怎麽仿佛聽說,那寶玉也是着了邪人暗算?你們姐弟今年也不知撞客了什麽,兩人都是多磨多難的。”
元瑤登時把臉一冷:“皇上這麽明察秋毫,還問我做什麽!”說着便翻過身不再理他。激得皇帝又是急又是惱,臉半紅半白了半晌,到底還是溫存壓下了面子,溫聲道:“怎麽又惱了?前些日子你動了那麽大的氣,把抱琴都指出去跑了一趟榮國府,朕也不過是好奇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才叫了幾個人問了問。朕還不是關心你?”
元瑤依舊冷笑不語。這人總是這樣,一門心思的沉浸在自己所扮演的情聖角色裏,入戲太深出不來,還真就自鳴得意的以為自個兒成了帝王家裏千年難得一見的情種。在這裏擺出一副“朕包容你的一切”的深情模樣和她你侬我侬,回頭也沒耽誤他召幸各宮的妃嫔,愛情、豔福,兩頭一頭也沒耽誤。真愛一個女人,會是這麽表裏不一的模樣?
明明是帝王多疑,有事沒事就要試探這個權衡那個,都快成了職業病,偏還要拉上“關心”的虎皮來粉飾太平。若是別的妃嫔,少不得還得順着他的話露出幾分感動之色來叩謝他的皇恩浩蕩,可元瑤為什麽要給他面子?賈元春嫡親的愛弟都快給人害死了,他還要在這裏來來回回的試探人心,他想試探出個什麽?是賈家一門招惹上了不潔邪祟?還是姐弟二人聯手以苦肉計鏟除敵人,前者琳嫔後者庶弟?
他這廂以陰私之念猜度他人,還指望元瑤感激涕零不成?如此“關心”還是他老人家自己好好收着罷!
皇帝溫聲解釋了好一會兒,見元瑤只是閉着眼不說話,自己也覺得沒意思,陰着臉起身走了。元瑤連眼也不睜一下,只做沒這麽個人。抱琴倒很是忐忑:“皇上方才神色很是不好呢,娘娘……”
元瑤也不睜眼,只扔了三個字出來,就再不理會了:“別理他。”
這個皇帝就是作,隔一陣子不作得叫她狠狠排揎一頓就不舒服。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被三觀會審的寶玉表示自己人生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一頭懶豬。
鳴謝花饫、人面桃花兩位親的地雷
☆、解藥
因元妃近年來委實多病多災,寶玉、鳳姐也接連遭受了不少磨難,王夫人便與賈母商議着要去清虛觀打上三天平安醮,好為全家人消災祈福,破一破近年來的厄氛。事關全家裏賈母最為放在心坎上的三個孫輩,賈母自然不會不贊同,時間便定在了五月初一到初三。鳳姐這些天先是橫遭鎮魇元氣大傷,偏又生性好強,覺得阖家上下事物萬萬離她不得,只得一邊下死力調養,一邊強撐着病體左右周旋,一連一個多月的扛下來,早就心煩氣躁,一聽說打醮之事,登時心動起來:“他們那邊樓又寬敞,只要提前幾天把閑人清出去,再打掃幹淨,保準又舒服又敞亮。這些天我實在悶壞了,家裏的戲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好太太,這回便讓我随珍大哥出去樂上幾天好不好?”
她這不提可好,一提連賈母也心動了起來,湊趣的也要跟去。她既要去,寶玉、黛玉這兩個心肝寶貝自然也要去,二玉既去,其他姐妹當然也少不了。便是薛家雖是借住賈府,也是要跟去的。這些太太、姑娘既要出門,怎會不帶伺候的人?那些丫鬟們難得有出門的時候,一時提前幾天就興奮起來,直到真正出門的那天更是激動得跟出籠的黃莺一般叽叽呱呱笑個不停,被周瑞家的來來回回的說了兩三遍,方才小聲了些。
黛玉和寶釵共坐着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她們的丫鬟紫鵑、雪雁、春纖、莺兒、文杏坐了車在三春的車後跟着。一時到了清虛觀,幾個丫鬟忙忙的下了車趕到前來,正趕在兩個姑娘下車,周圍媳婦、婆子圍得水洩不通,眼見得那車簾掀起露出一截纖纖玉指,紫鵑與莺兒忙上前去接人。黛玉與寶釵款款下了車,正欲往裏走,忽聽外圍一個媳婦嚷道:“哪裏來的小雜毛,混撞什麽?驚到了姑娘你賠得起嗎!”
衆婆娘媳婦紛紛喝道:“拿,拿,拿,打,打,打!”
黛玉聽得心頭一跳:“怎麽了,都這麽喊打喊殺的?”
一個稍有頭臉的媳婦忙賠笑道:“不知道哪裏鑽來了一個小道士,也不知道先頭的人是幹什麽的,能把這麽個人放進來。大夥兒正要把他提出去呢,姑娘見了老太太,可千萬別跟她提啊!”
寶釵聞言微笑道:“既這麽着,打發出去也就是了,別吓着老太太。”
黛玉瞅了她一眼,正待說話,便見賈母派人來問,原來媳婦婆子們鬧得動靜太大,到底驚動到了賈母,鳳姐回明了原委,賈母便叫人帶了小道士來,安慰了幾句,又下令給他些錢買點心果子,讓賈珍好聲好氣的送出去。回頭見黛玉神色微怔,便把她拉進懷裏:“方才她們嚷得太不像話,可是唬到你了?”
黛玉微微搖頭,賈母猜度她适才看的方向正是小道士離開的所在,便也不說話了。大約也覺得氣氛尴尬,衆人一時都有些沉默,好在張道士的到來很快打破了這微妙的氣氛。鶴發童顏的老道士行止之間自有那麽幾分方外之人的風味,可惜一張嘴便覺一股市井之風撲面而來:“無量壽佛!老太太一向福壽安康?衆位奶奶小姐納福?一向沒到府裏請安,老太太氣色越發好了。”
當下從問安說到寶玉,從寶玉說到從前國公爺的相貌,接着不知怎麽着又要與寶玉說親,說得寶玉好大不自在,又不好表現出來,直到賈母婉言回絕,方才松了口氣。那張道士是老成了精的人物,一見寶玉心中不快,當下借口觀閱寶玉的通靈寶玉,獻了許多鑲珠嵌玉的新巧吉祥的法器出來,這樁小小風波便這麽抹了過去。
不一時賈珍在佛前拈了戲出來。頭一本是《白蛇記》,次一本是《滿床笏》,末一本卻是《南柯夢》。寶玉正命一小丫鬟将張道士賠來的法器放在上面,自己坐在賈母身邊把玩,賈珍說什麽他總沒聽見。坐在賈母另一邊的黛玉卻是微微一凜,耳聽得下方的戲臺上張羅着敲鑼打鼓,鋪張熱鬧得無法形容,賈母強顏歡笑的臉上那猶疑不安的眼神卻不斷在黛玉腦海中徘徊。
高祖斬白蛇,基業初成而威名赫赫。滿床笏板,滿庭朱紫,聲勢鼎盛人人欽羨。可最後一出,為何卻是南柯一夢?
明明是阖家歡笑的時候,卻出了這樣的兆象,這是上天在與她們開玩笑嗎?
她心中躊躇着,忽覺一股熟悉的熱度自掌心燃起,這一番感受與往日不同,那股炙熱似乎是活的一般,跳躍着,呼喚着,仿佛生命中的另一部分就在咫尺之遙,沿着那不可言說的吸引力前行,便可填補心中所有的缺憾。
黛玉的心微微的跳了一下。
寶玉将那盤玲珑法器玩賞了半日,見內中有一只赤金點翠的麒麟,文采軒昂,說不出的俊秀好看,便拿在手中。賈母看戲看得心不在焉,寶玉這一動,登時把老人家的注意力引了過來:“我記得哪家的孩子也有這麽一個金麒麟來着?”
衆姐妹皆不知,獨有寶釵看了兩眼,笑道:“史大妹妹有一個的,比這只略小些。”
寶玉因聽說史湘雲也有,登時将手裏的這只麒麟袖了起來。他本是年輕心熱,聽了湘雲有此物,卻沒有這只的好,便想着待湘雲來家裏後取了相贈。及至真的藏了起來,卻又頗感躊躇,原來他近來頗讀了些風月戲文,書中的才子佳人大多藉小巧微物定情,此後聚合莫不與此相關,自己這順手一藏,倒似是對湘雲有意一般,別人倒不會多心,惟有黛玉是第一等心細如發的,深恐她想岔了去,當下悄悄往黛玉的方向瞄了一眼。誰知不看則已,一看卻是一驚,黛玉卻早就不在座上,連帶着紫鵑、雪雁也不見了蹤影。
“林妹妹怎麽不見了?”寶玉忙問道。
賈母道:“這戲鬧得很,她心慌,下樓去那邊的小園子裏走一走。他們出家人修的園子原也清淨,閑雜人等又早幾天就給清出去,去疏散疏散倒也便宜,我叫紫鵑、雪雁兩個好生照顧着去了。”
寶玉忙說:“我坐了這半天,也覺得鬧得很。”
賈母慈和的笑看了他一眼:“下去逛去吧。”
清虛觀裏的園子不大,但一應花草林木不過稍為修剪,大多任其天然生長,比不得賈府的會芳園錦繡富麗,其風致爛漫之處,卻也非斧鑿痕跡過重的王侯之家的園林可比。尤其是黛玉這一路走來,半個閑人不見,便更顯幽靜。
然而沒有了閑人,不速之客還是有的。當赦生自山石的空隙間轉出時,幾乎吓了紫鵑和雪雁一跳。自然,那驚過後便是淡淡的喜悅,之前赦生以番邦少女的身份在潇湘館養傷時,兩個丫鬟早就和他混熟了,與熟人久別重逢,焉能不開心?雪雁見他穿着一領深墨色的箭袖,腳上蹬着粉底皂靴,玄帶束發,通身一色的漆黑,愈發的襯出面容如雪,額心圖騰豔麗如血,更兼蜂腰猿臂,說不出的挺俊峭拔,情不自禁的贊道:“赦生,你穿這身竟是比在潇湘館時家常穿女裝好看呢。”
昔日權宜之下硬着頭皮假扮番邦少女混跡潇湘館的時光飛快的自赦生與黛玉的心中滑過。赦生掃了黛玉一眼,眼底微有笑意。黛玉亦是抿嘴笑了半晌,方才止住了心底的歡欣笑意,轉而忽悠起兩個丫頭來:“沒有重大的事要告知與我,他是不會現身的。你們兩個去周圍守着,有什麽風吹草動的,立時通知我們。”
紫鵑與雪雁早就認定了赦生是林家派給黛玉在暗中做些大事的得力助手,聞言當即應了。黛玉這才跟了赦生往深處走,兩個丫頭的身影甫一被擋在山石草木之後,赦生已然主動攜住了黛玉的手。黛玉本應羞怯的,只是在笑嗔了他一眼之後,到底不舍得丢開,僵持了片刻,仍是悄悄的回握住了他伸來的手掌。兩人尋了塊花陰下的平整山石坐下,彼此皆是一言未發,只靜靜的感受着此刻兩手交握依偎而坐的靜好時光。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一直以心音相通,不必日複一日的翹首等待鴻雁傳書,是他們二人遠比世上所有相隔兩地的伴侶幸福的所在。然而這哪裏可以和此時此刻兩兩相對相比呢?
這世上總有那麽一些人,想着他(她)的名字,便覺得無比歡喜;看見他(她)的身影,便覺得無上的圓滿。縱是至高無上的權位,舉世無雙的財富,也無法交換得這無盡喜樂的片羽吉光。
“不是說後天才能回來麽?怎麽提前兩天就到了?”隔了好一會兒,黛玉才略略回神,細聲問道。
“有要事趕來告知。”赦生的回答倒是和黛玉蒙混紫鵑、雪雁的說辭不謀而合。
黛玉稍稍坐起來了一些,眼光流露出詫異與擔憂:“出了什麽狀況,連你也應付不得了?”
赦生鄭重點頭,褐瞳深深的看了過來:“此事天下惟你一人可解。”
黛玉心中擔憂愈盛,然而還不待她詢問出聲,便聽少年低聲一笑:“我很想你,黛玉。”
作者有話要說: 今年吞會告急,作為異度四槍中唯一碩果僅存的官方後援會,還望魔界粉能鼎力支持,保住這根獨苗,有意聲援者請加群26475566,或關注微博吞佛童子後援會官博。
心火不滅,魔火不息,無間之路,你我同行!
感謝嘉嘉、lilylasi兩位親的地雷~
☆、金風玉露
赦生生來心智敏銳遠勝他人,而與透澈純明的心境相比,他在情感上的資質委實算不得細膩。然而饒是粗枝大葉如他,近來也頗受某種感情煎熬,讓他一日之中總有那麽十二個時辰不得舒坦。而在風聞榮國府女眷要于五月初一至初三前往清虛觀打平安醮時,赦生臨時決定将一應生意托付給幾名信得過的助手與夥計,自己卻提前一步趕來了京城,藏身清虛觀中,為的僅僅能早一點與黛玉相會一面。
自然,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望着那雙盈盈妙目,是喜悅是羞澀是薄嗔,皆是宛然堪可入畫的美麗。赦生只覺整顆心都被清涼潺潺的溪流濯洗,這些日子以來糾纏在心底的所有焦躁皆一掃而空,款款的為某種綿泊濕潤的溫暖注滿。
原來,一切的不安、焦灼,不過是因為他一直在想她。若說相思是毒,那麽黛玉便是這毒唯一的解藥。
自幼所受教育與魔界的剛直風氣,使得赦生向來不吝于給予他人真心的贊美,更罔論黛玉還是其中的重中之重,于是他正告她,像是在宣布一件再尋常自然不過的事實:“我很想你,黛玉。”
餘聲未落,他便望見黛玉,卻見她用力抿住檀唇,似是女兒家的矜持,又似是要極力克制住唇角上揚的弧度。她成功的止住了笑意,卻阻止不住絹白的面上升起的薄薄的紅霞。
良久,她悄悄的一點頭:“嗯。”
兩個少年人坐在一株高大的梧桐樹下,日光由厚重的樹葉縫隙外透入,投下斑駁交錯的光影。那桐花正在半開半落之時,每逢清風拂衣,便有一兩朵淡紫的桐花幽幽而落。赦生摘下落在黛玉鬓邊的桐花,那一絲絲極綿密清雅的木香卻猶然萦繞在她鴉羽般的發絲間,眷戀不去。
黛玉眸光流盼,看見他的手自眼前晃近又晃遠,總覺得他手上的膚色較之從前黑了一點點,然而定睛一看,依舊是清潔白皙,便覺得自己約莫是多心了——真的是多心了麽?
自己也是出過遠門的,哪裏不知道離家在外最是辛苦。何況自己數度南下北上,有師長、表兄照應着,有奶媽丫鬟關懷着,有錦衣玉食嬌慣着,有舸艦香車代步着,雖說是離家遠行舟車勞頓,平日裏也無非是看看書、寫寫詩、發發呆而已,竟是與平日裏在家無甚區別,能算得了什麽?饒是如此,黛玉依舊覺得疲累,遠的不提,只說她扶林如海的靈柩歸葬後再返京中,因恰好撞了賈元春封妃之事,賈琏臨時決定加快行程趕回京城。那時只不過比以往快了一些,黛玉便暈得七素八葷,若不是有赦生相護,恐怕連着好幾天都吃不下飯也是有的——然而和真正的在外奔波之人相比,這都只算是米粒之光,微不足道。偏偏赦生走的還都盡是些人跡罕至的所在,危險且不說,光是那風餐露宿日曬雨淋的便不可想象,鎮日裏只是曬黑了一點,已經算是很輕松了。
可赦生他到底不是凡人,以他的本事,區區烈日狂風能對他造成一絲影響麽?杞人憂天,說的就是她這樣多心多思的人吧。
可若是……赦生确實吃了許多吃不消的苦呢?
她在心裏翻來覆去的掂量着,終于忍不住旁敲側擊的道:“這番遠游,你可是大大的勞苦了呢!”
赦生矢口否認:“未有感覺。”語氣很自然,表情更自然,然而黛玉一句話也不信:“我可聽寶姐姐說過,出一趟遠門可是能掉下半條命的,薛家是皇商尚且如此,你是白手起家,自然只會更艱難。你走了這麽久,跑了那麽多地方,竟沒有遇到一人刁難于你?”
赦生一時頗覺冤枉:“我有告知你每日所見。”
黛玉梗了一下。赦生沒有撒謊,自兩人心音相通後,他便沒有一日不将當天經歷何種事故、斬獲哪些貨物告知于她的。黛玉雖不懂這些外務,可聽在耳裏便也如跟在赦生身邊,與他一同四處闖蕩一般,倒也頗有趣味。然而——
黛玉微瞪起那雙蘊滿了煙波露華的眼,強道:“就怕你報喜不報憂!”她見赦生滿臉皆是坦蕩無辜之色,恨恨的攥緊了帕子,“你最好老實交代了,不然,有你好吃的!”
……真像一只張牙舞爪的雪貂。
赦生嘴角控制不住的向上一揚,在黛玉瞪過來之前迅速做嚴肅端正狀,面色十分凝重的展開了沉重的彙報工作。
赦生這趟由東北至鞑靼、再由鞑靼去回疆,折騰了這麽遠,生意做得雖是順風順水,可硬要說壓根沒遇上一回刁難勒索之事……那自然是不可能的。當然,憑借着赦生的一身本領,不僅化險為夷,還一戰成名,迅速的在各地播下了響亮的名聲——只是這“一戰”的規模似乎不大對勁了一點。
別人跑商路,哪個不是一路三關五卡的送禮磕頭過去,上要巴結各方官員能吏,中需與各地商會打好關系,下還要團結商隊籠絡人心。縱然本來有十倍的利潤,待平安回鄉,也被層層盤剝得剩了兩三分。誰知輪到赦生身上,一般的也是首次跑商路,卻被他硬是三關五卡的全碾壓了過去——
土匪打劫?打劫不成反被他打了劫,保準是雁過拔毛獸走留皮。打劫的人反被打劫本就夠凄慘了,如今可憐財貨兩失不說,連人身自由都保不住,最後各個都得跪倒在他那無法想象的暴力值面前哭着嚷着跪求當小弟。
商會降價惡意競争?先前收的小弟是做什麽用的?都給我上,晚上翻牆進他們家門留小紙條小刀片去!勾心鬥角的功夫再高,也怕這群殺人不眨眼的惡徒的菜刀。逢着這一招,再硬氣的豪商巨賈都得低頭。
官府盤剝要抽成?這個更簡單,繼續半夜翻牆,不過紙條刀片之類授人話柄什麽的東西就免了——直接給我把他的頭發剪短一尺,裝在禮盒裏一大早就送去。不夠的話就再剪一尺再送,能盤剝屬地來往商戶的官員數學都學得不差,知道自個兒腦袋上的頭發禁得住幾回折騰,在剃到他們的腦袋之前,總會好聲好氣好吃好喝的恭請這位惹不起的祖宗過境。
身為最不按常理出牌的魔皇銀鍠朱武與最深沉冷殘的女王九禍之幼子,赦生的秉性确實很純良,非常純良,相當的純良,就是還附加了一個致命的屬性——暴力的純良。
于是赦生一路由關東至鞑靼、由鞑靼再到回疆,硬是以浩浩蕩蕩之勢斬平障礙無數,在業界留下了戰無不勝的惡魔傳說。彼時,他的名字已在口耳相傳裏由平平無奇的“黃舍生”生生給掰成了身長八尺膀大腰圓靛發赤面手持一根方天畫戟架勢拉開一聲吼平地一聲雷響抖三抖的……
“的什麽?”見赦生說到關鍵處便閉了嘴,黛玉追問道。
赦生的表情頗為無奈:“北域七十二寨總杠把子黃霸天。”
黛玉:……
片刻後,她終于克制不住的笑出了聲。豆蔻年華的小女兒家,眉眼含笑的樣子既嬌且麗,恍如翠竹葉尖上滑落的一滴清露,容光蘊蘊,在梧桐碧葉濾下的清婉光華之中,澹秀無方。
赦生深深的望着,半晌黛玉好容易斂住笑容,一擡眼便見他眼也不眨的只盯着自己看,不覺薄面微紅,撇開臉赧然道:“樹大招風,水滿則溢,你的行事太鋒芒畢露,怕也得留心有人在暗處使壞。”
赦生沒有接話,黛玉僵了半晌他都沒發一聲,不由偷眼觑了過去,卻見他指尖一遍又一遍的扣着自己的膝蓋,也不知道出神着想了些什麽,面上居然露出了幾分艱難凝重的神氣。
這樣為難的樣子……可是真的有人在背後搬弄手腳了?黛玉略一沉吟:“我坐會子就得回去了。你若是忙着,便趕早回去吧。若是誤了你的大事,我可擔待不起。”
一語既出,赦生終于好似下定了決心,滿臉英勇就義的壯烈表情,自懷中掏出了一只小小的盒子。內中卻是一塊墨色美玉,通體明潤,堅秀光潔,雕琢成鳳栖梧之狀,鳳羽繁複,梧桐秀挺,可謂傳神至極。而随着盒蓋的開啓,更有淡淡清涼化作清風拂面而來,沁入肌骨,令人心神不由為之一清。
“這是……”黛玉一震。
赦生知道黛玉近來在煉氣導引之術上頗有心得,自然不會感覺不到其上甘泉一般的源源不斷卻又清涼怡人的靈氣,只解釋道:“一位老薩滿處偶然所得。”
他沒有說的是,這位聞名渤海的老薩滿原是受渤海的一位大商人之托詛咒于他,結果慘敗不說還被他沒收了全部家當趕去了原始森林做野人,可謂賠了夫人又折兵。這玉便是老薩滿的珍藏品,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名家作品,總之少說在人世間也過了五六百個年頭。既古且玲珑,這已讓它成了價值連城的寶物,更難得的是它同時還是一塊此界罕有的靈石,靈氣充沛,便是無法借助此物修煉,常人多多佩戴也是能益壽延年的。赦生第一眼看到它,便覺得它該是黛玉所有——黛玉住的潇湘館不是還有個大名叫“有鳳來儀”麽?賈寶玉的存在雖則礙眼,可這個名字起得是真不錯。
“我為你戴?”赦生說道,黛玉咬着嘴唇不說話,他便知她是默許了,當下取出了古玉,傾身靠近。
不知怎麽,黛玉自赦生拿出禮物的那一刻開始,還沒看到裏面的東西,便悄悄的紅了臉。而看清內中的古玉時,更是一路紅到了白得近乎透明的小巧耳垂。待得赦生親手為她戴上,又手臂繞到背後輕輕的将她的滿頭青絲自系繩中撩出,益發的一張薄面紅得豔壓三月桃花。
明明只是一個佩玉的動作,彼此之間甚至維持着細微的分寸距離,沒有半點肌膚的接觸,個中微妙的意味卻意外的旖旎纏綿。
見她害羞得快要把自己煮熟了,赦生稍稍離遠了一點,卻仍深深的望着她。黛玉纖長的睫毛在逆光中顫了幾顫,背過身去,默默的解開領口的盤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