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信物get~長生君默默滴遙望…… (30)
吶!”
王夫人本自略有意動,只是怒氣難消,待聽到末一句時登時唬得跟什麽似的:“怎麽能為她連累了我的寶玉的名聲!”略一猶豫,到底也覺得婆子相勸的話有幾分道理,見金钏兒捂着臉伏在地上哀聲哭得凄慘,倒也有一絲心軟,便道,“你也是大了,有了主意——只是太也有主意了。不過寶玉偏想擡舉你,我這個做娘的怎好讓他不快的?今兒就把你給了他,日後要是讓我聽到你帶壞了他,你可仔細着!”
金钏兒本以為這回有死無生,不意有此柳暗花明,不覺擡起臉來。一旁的寶玉本是随口調笑了幾句,不意王夫人如此喊打喊殺,早給吓得懵了,此時又聽王夫人要把貼身婢女給了自己做姨娘,下意識的分證:“太太誤會了,我只是和金钏兒鬧着玩,沒有旁的意思!太太屋裏的貓兒狗兒我都敬着三分的,哪裏敢生出不清白的……”
話只說及一半,只見王夫人露出滿意的笑容,而旁邊的金钏兒神色羞憤交加,眼中早滾下淚來。
蘇州城西有虎丘,虎丘有泥人匠人,取當地出産的磁泥,捏制出的泥人五官傳神、形貌如生,來往游客多喜歡請本地匠人按照自己的相貌制幾個泥人帶回家送給女眷們玩耍。匠人們經的多了,自然三教九流的人物都見識過幾位,本應已鍛煉出見怪不怪處變不驚的心理素質來,卻仍是讓這日登門的大爺給吓破了膽。
不是匠人們膽兒小,實在是此君的身軀太過魁偉,乃至于當他踏入時,仿佛整個屋子都快要盛不下他那八尺塊頭。再看臉,臉赤紅,似乎下一刻就要滴出血來;眼大如鈴,不圓睜也似在怒瞪着所有人;粗壯的手腕上系着一條五色縷,色澤略顯黯舊,遠不及那蒲扇一般的大手起眼。更別提還生着一捧大胡子,并非時人崇尚的五绺美髯,而是根根筆直,硬如鋼鐵,碰一下能把手戳個透光大洞的那種。再聽聲音,雖未達到五雷轟頂的暴烈,卻也有了四雷齊炸的轟轟烈烈的效果,直炸得匠人的耳朵嗡嗡了兩下,才意識到他說的是:“照我模樣捏套泥人,好便重賞。”
此君人雖粗豪,可衣飾俱是上品,一望便知是闊綽之人,只要讓他高興,自是銀錢如流水般要賞下來的。匠人花了半晌時間,終于努力的用愛財之心說服自己被吓軟了的手腳恢複知覺,抖着嗓子勉強堆出笑容:“這位大爺請往這邊喝茶。”見他合作的坐下,也接了夥計顫顫巍巍遞上來的茶喝了一口,沒有半點生事的意思,心裏才暗暗松了口氣。
泥人原是匠人們做熟了的,不過略掃兩眼,便将來人相貌記熟在心底,取了各色細泥出來,以指揉搓,不一時已依樣捏出了泥偶的頭,再配上身子、四肢,套了衣服和薄紗蒙着的楠木盒子,整個過程不過花了小半個時辰的時間。夥計屏着呼吸畢恭畢敬的碰了過去:“大爺,您要的泥人已得了。”
那人本自坐着,人生得可怖,看來倒是沉靜的性子,誰知将泥人盒子一眼掃過去,面上立時露出詫異的神色來:“怎會如此!”
他的相貌實在是太過兇惡,這驚容或許本來并無惡意,可做在他臉上便有十足的騰騰煞氣。夥計近身看見,吓得手一抖,險些沒把盒子給摔了:“大爺……有哪裏不像、像的話,小的們這就給您改?”
哪裏不像?就是太像了!那人神色間是一種類似于鬧了烏龍的不悅感,扔了錠黃金掉頭就走,連捏好的泥人都忘記帶走。匠人們啧啧稱奇:“難不成是看捏得太像,倒把他自個兒都吓到了?”
“人生的是兇,不過這出手也真夠撒漫的!”
“快別混說了,東西沒帶走指不定是給忘了,萬一回頭那位爺記起來回來尋,被聽到你們背後這麽嚼舌根,發起性子來,誰能讨得了好?”
“可不是嘛!那拳頭都有兩只醋缽大了!”
正說間,卻又有客人推門而入。衆人看清他的形容後,不由齊齊一靜,這回不是因為來人生得太兇,而是因為來的少年生得委實是太俊了。
身形秀颀,眉目精豔,一襲玄袍映得那張小臉白生生得近乎晃眼,若非氣勢過于兇煞,怕不是要被錯眼看成女扮男裝的絕代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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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似乎整個人都處在某種自覺尴尬的不悅之中,巴掌大的小臉冷得近乎要掉冰渣,一張口便是:“照我模樣捏套泥人,好便重賞!”
衆人:等等這話怎麽聽着有些耳熟?
作者有話要說: 兩處烏龍。
一處寶玉:我真的就是習慣性甜言蜜語了一下沒別的意思啊你們聽我說!
一處赦生:糟糕忘了換馬甲就過來讓人自己拍寫真了回頭拿過去吓到女盆友怎麽辦返工返工!
可烏龍的後果是不同的……
感謝摸摸頭、此間有妖、鴛塵亂、旒岚夙毓的地雷,送黃霸天版小赦的飛吻一個~~
☆、微命
赦生覺得自己真是撞了晦氣。
好端端的,怎麽就因為無意中聽到夥計們私下閑聊時的一句“聽說虎丘匠人們捏的好泥人,閨中那些女眷喜歡得不行,要不就去捏上一套帶回去給你家娘子”就瞞着衆人悄悄摸上門,當真讓匠人照自己的模樣捏一套出來了?
捏就捏吧,這陣子他穿着黃霸天的馬甲太久,習慣成了自然,居然真的就挺着這套身長八尺·赤面虬髯·眼若銅鈴·口似血盆的造型去了?
雖然以魔界普遍崇尚粗犷狂放的審美來看,他的黃霸天造型也不失為糾糾好男兒一枚,可他來此間世界也有了不短的日子,這裏的審美他還是有些了解的——那套造型擺去給黛玉看,簡直是拿着狼牙棒給蘭花培土一樣——不倫不類!
這錯處要是傳到魔界讓螣邪郎知道了,不笑他個千兒八百年!
罪證必須銷毀!
本着此心,他在冷着臉任匠人們對着他的原身做完泥人後,一指被匠人們擱在顯眼處的黃霸天版泥人:“此物我一并帶走。”
“可是……”匠人們遲疑。赦生不耐煩的“啧”了一聲,在原付的新泥人錢旁又按下一錠黃金,把兩個楠木盒子抄在手裏。“這位爺,這不是錢的問題啊!”匠人們忙忙的要拉他,可是赦生行走如風,他們只伸手到一半的功夫,便看到豔質瑰凝的少年已然走得沒了影。
“這下完蛋了……萬一前頭那位壯士再回來,不見了自個兒的東西,發起性子打人,咱們這裏的人的小身板,能捱得下幾拳?”衆匠人唬得面如土色,抖衣而顫,“一拳也捱不下,那拳頭可有兩只醋缽那麽大呀!”
正彼此面面相觑愁雲慘霧間,門簾忽而又被掀了起來,鑽進來一位大漢,雖是一身走南闖北的悍厲作風,可天生一張笑面,看去便覺得開明可親,進來便是團團一揖:“我們大爺先前有急事去辦走得急,忘記帶自己買的泥人,特派小的來取。”
夥計抖着嗓子上前迎客:“敢問這位客官,你們大爺可是生得格外……威武的?”
那大漢笑呵呵的道:“可不是麽。”
說曹操曹操到,果然來了!夥計頓時連哭腔都飄了出來:“不瞞這位客官爺,你們大爺的泥人被後來的一位少爺強拿走了!”
話音未落,所有匠人都跟着嚎了起來,整間店鋪霎時哀鴻遍野。出乎意料的,那位大漢卻無意外之色,只問道:“那少爺長得什麽模樣兒——哦,樣貌絕豔的少年人啊,那不是我們大爺……的弟弟嗎?”
衆人的哭號聲登時一滞,眼神飛來飛去,皆暗暗傳達着同一個心聲:一樣米養百樣人,那麽兇惡的人居然有個如此秀美的弟弟?!
他們心底正駭然着,那大漢卻已出了門去,拐過兩條街,果然在路邊看到了自家顯眼得緊的黃“大爺”。之所以說他顯眼,實在是那張眉眼精豔的雪白小臉太過惹眼了,別說來來往往的大姑娘小媳婦忍不住住腳回頭看了又看,便是男子也禁不住要多瞅上幾眼,有膽子大的姑娘甚至掐了新鮮的花朵绾在香囊絡子上遠遠的抛過去。
赦生冷着臉,身不動,只是足尖以肉眼難以察覺的幅度微微移動,躲開了姑娘們的熱情攻擊,見大漢來,寒聲道:“如何去了這麽久?”
那大漢偷眼看了看他摞在一起捧在手裏的泥人盒,深知自家頂頭上司被人圍觀得上了火,連忙含蓄的解釋:“那群匠人吓得狠了。”
呃,是被吓得狠了,還是被他自己吓的。赦生面上浮出一絲煩躁的尴尬,他适才搶了泥人掉頭便走,待走出兩條街才意識到走得太莽撞。此間人類太過弱小,自是入不得魔之眼,也正因此緣故,他還沒興趣恐吓幾名蝼蟻之輩,當下急叫跟随回去代他解釋,孰料這幅皮囊險些引得圍觀群衆堵了街口——早知道還不如變回黃霸天裝等人得好。
方一想到黃霸天裝,他即以刀子般的眼神刮向手裏捧着的泥人盒,以跟随大漢對他的了解,知道若不是因為嫌驚世駭俗會過于麻煩,自家上司早就把這惹晦氣的泥人當街給捏為了齑粉。他原也是北域占山為王的山大王一枚,自打被赦生以一己之力把全寨人揍成灰孫子後,就對赦生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心一意的認了赦生做老大。自家黃大爺連眨眼之間變化形貌的神通都能輕松施展,捏一只兩只泥人簡直不能再大材小用!只是……
“小的鬥膽說一句。雖然沒見過主母,可以大爺的眼光,主母必是天上少有地下無雙的不俗女子。給女子送禮物嘛,送金送銀不如送心意,這泥人固然給大爺招來一身煩事,可說不定這樣才能讓主母更能體貼大爺的溫柔心意嘛!”這跟随大漢人是粗了些,私下也是個風流的,收了有三妻四妾五通房在家,難為他莺莺燕燕的各個都哄得對他死心塌地。以他的洞察力,自然不會看不出自家大爺是有一位養在深閨人不識的嬌貴情人的,只是不知道以自家大爺這拗直拗直的脾氣,什麽時候才能抱得美人歸哦~
赦生以一種“你知道的太多了”的眼神瞪得他低了頭,才若有所思的将捧着泥人盒的手緊了緊力道。
同時異地,賈政覺得自己才是撞了晦氣的那一個。
好端端的來王夫人這裏,門還沒進來先給自家夫人的貼身侍婢金钏兒狠狠撞了一下;進了門,王夫人又是一副滿面強忍又掩不去的怒容,寶玉還在旁呆若木雞只顧流汗,心裏登時納了悶:“你那丫頭怎麽了?沖撞了主子也做看不見,很是沒規矩。”
“這陣子我沒精神,縱得她們沒上沒下的,是得好生管教了。”王夫人不鹹不淡的道。若不是顧着她的寶玉在外頭的名聲,單憑她适才撞見的金钏兒的醜事,她生撕了金钏兒都不能洩憤的。好在聽寶玉的辯白,她的寶玉還是個心思純良的好孩子,全是金钏兒年紀大了起了春心有了攀高枝的念頭——這好辦,把這不學好的小蹄子攆出去,随便找個小子嫁了即可。誰知她嘴還沒張,那不知羞恥的小蹄子居然這功夫生了氣性,頭也不回的沖出門去了!
彼時寶玉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正想要出言補救,金钏兒已然哭着搶出了門。他心一沉,下意識的便跟着跑去要拉住她:“你且住,我……”話才出口,便聽王夫人怒喝道:“站住!寶玉你還敢跟着這個小賤蹄子走!”
他激靈了下,回頭見王夫人早氣得面如金紙,當下再不敢動,就這一瞬間的功夫,金钏兒已跑遠了。如今賈政進來,他縱有十分不安,當着嚴父的面也不敢洩露半分焦急之色,只是他到底是沒有機心的,心裏急得如湯沸,臉上神色便也跟着不對勁起來,賈政見他眼睛發直滿頭是汗,怎麽看怎麽神色不屬,正欲盤問,忽聽外頭一陣叫嚷:“不好了!金钏兒跳井了!”
寶玉頭腦嗡鳴一聲,只覺得那聲音亂糟糟的似鑼鼓在耳裏鼓噪不休,霎時面上血色褪盡,早忍不住落下滿面淚痕。賈政再不明情況,見了他這等情狀,加之沒有王夫人那等“千錯萬錯皆是別人的錯”的慈母濾鏡,以他對自家兒子那風流輕薄的性子的了解,哪裏猜不出事情的原委來?登時氣得紫漲了面皮,喝道:“竟敢□□母婢,逼勒下人性命,目無尊長、不知好歹的小畜生,還有什麽是你不敢做的!”
王夫人見勢不妙,忙過來拉住丈夫:“老爺莫要誤會,是那小蹄子……”
令賈政大怒的又哪裏真的是金钏兒本身?一個丫鬟,哪怕是受主子器重些,嬌慣了些,也不過是和主子們豢養的貓兒、狗兒無異,喜歡時逗一逗好玩,不喜時扔得遠遠的清淨,縱是死了,也至多多多賞賜些燒埋銀子,叫其家人莫要在外渾說便可平息得無風無雨。再過些時日,連名字都未必記得起來叫什麽——真正令賈政惱火的是寶玉這歷久不改惹是生非的輕薄性子!
他掙開王夫人,怒道:“你休要再替他辯解,入了翰林院、天子腳下尚能虛應故事,這不肖子還有什麽做不出來!如今他不尊母婢,鬧出人命來,你還能替他遮掩,他日他入了朝堂為官,做出那草菅人命為害一方禍及祖宗的事兒來,你還能替他瞞過天不成?需知自古慈母多敗兒!”說着便扯住寶玉往外走,一疊聲的叫拿了板子來,要趕在這個不肖子幹出禍及門楣的大事前先把他打死。
王夫人連忙合身攔住,哭道:“老爺,你這回委實冤枉他了……”她嫁入榮國府幾十載,素來是再端莊不過的,此刻抖聲而哭、半點儀态不顧的架勢倒唬住了賈政,就這一愣的功夫,婆子媳婦們急報道:“北靜王那邊辦了戲酒,請咱們二爺過去呢!”說着已扯了兀自痛哭不休的寶玉往外跑了。
她們說的原非虛言,寶玉接了請帖後,本想回家探望過母親姐妹便去王府,不想橫生枝節,哪裏還記得起來赴宴的事?此時被一堆人推着拉着拭了淚,上了馬,渾渾噩噩的進了北靜王府,入了座,兀自回不過神來。
臺上正唱着一出《荊釵記》,扮相俊美蕭索的小生一身素服,手持祭文,于臆想中的滾滾長江之畔哭得肝腸寸斷:“拜辭睡昏昏之老姑。哭出冷淸淸之繡帏。江津渡口。月淡星稀。脫鞋遺跡于岸邊。抱石投江于海底。江流哽咽。風木慘凄。波滾滾而洪濤逐魄。浪層層而水泛香肌。”
“……俺不是負心的。負心的随着燈滅。花謝有芳菲時節。月缺有團圓之夜。我呵。徒然間早起晚寐。想伊念伊。”
那小生唱功非凡,一出戲唱得百轉千回,柔腸寸斷,衆客人聽得點頭贊嘆不已:“這班子有些花樣,下回家裏辦酒,也要請來唱兩出。”
“你那看王生的扮相煞是俊俏,回頭就讓他來陪大夥兒喝兩杯,只不知這臺上遠看着是好,放到身邊伺候時又是何等的風情?”
“嘿!縱然風情不佳,可這唱腔已足令人銷魂了——你們看那邊的賈二爺,都哭成了什麽樣兒?”
待寶玉腫着眼睛回榮國府之時,天色已近黃昏。他不敢去王夫人處探問,只得灰溜溜的回了怡紅院。幾個丫頭正在院中打掃,見了他都有點敬而遠之的樣子。晴雯遠遠一見他就摔了簾子徑自走了,寶玉僵在了門口。半晌,還是襲人過來給他打了簾子,寶玉看到她眼圈紅紅的,深吸了口氣。他知道襲人哭的是何人。
“襲人,我是……金钏兒她……”他直覺的要找人傾訴,襲人卻笑得十分勉強:“二爺,你的身子才是要緊的,累了便歇着吧,別說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本章作者菌只是想說明一件事——在上位者眼中,人命真是賤啊
感謝人面桃花、摸摸頭、鴛塵亂、此間有妖、瓊瓊四位親的地雷,本章的氣氛……實在不好意思送啥福利了
☆、覺非
寶玉對幼時的金钏兒其實只有模糊的印象。
誰也不能指望一名身披萬千寵愛的小公子記得自家母親身邊一個三等小丫頭的模樣性情,何況他身邊總環繞着那麽多的姐姐妹妹。也只有那年,大姐姐賈元春入宮前最後一回來賈母處請安,所有女眷都趕去相送,而他自幼由元春撫養,又年幼不必理會男女之別,理應早早的便趕去與長姐道別,說幾句貼心的話。可他哭暈了頭,不忍見別離時的慘淡景象,寧肯癱賴在床上不起來,急得賈母與邢、王夫人派來的丫鬟是一波接着一波,硬是沒有哪個能把這位小爺從枕席間扒出來。末了到底是彼時已做了王夫人身邊二等丫鬟的金钏兒上前,趴在他耳邊悄悄地說:“大姑娘今天妝扮得可俊俏了,二爺真能忍住不去看?”
寶玉抽了抽鼻子。
“大姑娘擦的可是她新制的胭脂,顏色別提多嬌豔了,這會子過去,還能趕得及向她讨嘴上的胭脂吃,再遲一會子可就來不及啦。”
話音未落,寶玉已蹿下來撒腿就跑,百忙之中扭頭看了一眼,充入眼簾的便是一名穿着銀紅衫子的小姑娘,看樣貌約莫比他大上兩歲,眉瑩眼潤,已初初有了少女的婀娜之态。
倘使時光能永停駐于彼時,該有多好。
這些年的厮混玩鬧,寶玉是如舊的有口無心,可是何時起,金钏兒卻着實開始情不自禁了呢?寶玉百思而不得明白,可不管是哪種,人已死了,香魂斷絕,再談這些除卻徒增凄涼之外,再無半分意義。
夜色如網,沉沉的籠下,将整座大觀園罩在了一片無聲息的寧靜中。這份寧靜,往日寶玉只覺得是快活落定間隙的靜谧心安,此刻卻覺得是冷入骨髓的涼薄。他坐在水邊,眼瞪着彌望無際的芙蕖出神。良久之後,身後有花草披拂、衣裾窸窣之聲,他茫然回頭,看見黛玉纖瘦的身影自幽暗的□□深處走來,将手中所持的玻璃繡球燈擱在地上,自己則坐在了離他不遠處的青石之上,雙眸凝波,望向了水中亭亭而開的蓮花。
寶玉亦轉回臉去。
兩人也不知相伴枯坐了多久,只覺中天上的那一輪冰霜洗過的月亮也偏轉向了西方的星空,暑氣退去之後的夜亦是森涼的,寶玉打了個寒顫,擡袖抹去臉上涔涔的淚水:“林妹妹,我真不是存心的,我想叫住她可沒叫住……”他的聲音又泛起了哭腔。
“存心也好,無意也罷,逝者已逝,我等畢竟還活在這世間,還能說什麽是好呢?”黛玉輕聲說着,目光清若星瀾,幽若嘆息,“你從今以後……都改了吧。”
寶玉睜大了含着淚霧眼睛,看她徐徐起身,持着燈緩步離開,那背影沒入了夜月的微光深處,漸漸地淡去,遠去。
所有人都在長大、都在天涯海角的走遠,似乎只有他一人,傻傻的還守在原地。
次日,王夫人賞了金钏兒家人若幹銀兩,又給了兩套衣服給金钏兒做裝裹,再提拔了金钏兒的妹妹——同在王夫人房裏做丫鬟的玉钏兒頂替她姐姐做了一等大丫頭,對外只說是金钏兒失足落水。一夜一日的功夫,阖府都齊齊稱頌起王夫人給了身邊人體面的心慈之舉來,順帶着再惋惜惋惜金钏兒沒能長長久久的在主子身邊伺候着,到底是命小福薄雲雲——上下口風一致得出奇。
金钏兒究竟是不是失足落水、為何落水,明面上,再無一人談論。
賈政倒是有心狠狠教訓寶玉一頓,無奈寶玉假期已滿,翰林院開課,他總不能打得自家兒子半身不遂,曠課事小,傳出去惹人議論事大,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他去上課了。
翰林院裏,胡子雪白的編修坐于上首,搖頭晃腦的講得天花亂墜,寶玉窩在底下,用胳膊壓着厚厚一摞紙奮筆疾書。寫一句,擦一下眼睛。
半月後,鴻崖書肆推出了《霸天游香記》新的章回。讀者蜂擁而至,搶購一空,回去迫不及待的翻開,卻看得一頭霧水。沒有新的豔遇,沒有新的美人,黃霸天只是在坐船沿江游玩之際,看到一名男子站在水位較淺之處的渾濁浪花裏號嚎恸哭。
他是誰?又是在為何而哭?沒有人知道。當地人說這是名失偶的鳏夫,在吊祭亡妻;可旋即便有人反駁,說這是鄰村的樵夫,在悼念故去的姐妹。亦有人說他只是一名路過的游人,望見一具無名女屍逐流而下,想要打撈卻又無能為力,只能徒然望着死者逐水而去。
衆說紛纭,孰真孰假皆無從可知。只知流水天涯,芳魂一縷,自此無依無憑,再無處尋覓。
讀者們看得滿眼茫然:“這幾章寫了個啥?我怎麽看不懂呢?”
“豔遇呢?美人呢?這是找人代筆的吧!”
“誰家代筆能寫出來這麽文理細密的文章?分明就是他寫的!可這寫的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我說這頑石翁是哪裏吃錯藥了?”
潇湘館中,黛玉慢慢将筆擱于筆山之上,執起适才所作的詩稿端詳了一會兒,自揭開香爐,将墨色秀染的紙張疊做小巧的方勝,輕輕擲在裏面燒做了灰燼。焦灼的氣味混在清妙香幽芳的氣息裏,時顯時隐。黛玉依案沉吟,只覺一縷不祥的預感萦在心底,輕而不容阻逆的暗自滋長,正緩緩的将整座大觀園籠罩其中,不透半絲鮮活的聲氣。
金钏兒的悲劇,不是頭一個,怕也未必是最後一個。
她這般想着,不覺微皴了寒煙也似的雙眉。
她自己并未察覺,但侍候她的紫鵑分明感覺到,自金钏兒投水自盡後,自家姑娘心裏一直悶着股郁郁之氣,雖不至于茶飯不思,可胃口較之從前也少了好些,連帶着身體也清減了幾分。她這個樣子瞞不過別人,特別是賈母,明裏暗裏問過不止一回,自家姑娘都淡淡的用話混了過去——究竟哪裏當真混的過去?賈母面上雖是做出不在意之狀,背地裏卻是把潇湘館的人叫去訓了好幾回,要她們本分做事,照顧好姑娘。可姑娘這明明是心病,又哪裏是簡單一個“照顧”就能照顧得好的?
放下手頭正描的花樣,紫鵑想了想,派藕官去廚下叫幾樣小菜,又讓雪雁把林家送來的燕窩和冰糖取來熬粥,回頭等那小菜送來,正好便配上粥喝,滋味幹淨,看着也清爽。藕官這些時日早給丫鬟婆子們教熟了,尋常跑腿做事倒也伶俐,不一時便将紫鵑的話交待得清楚,只是不知為何,回來時面上挂着淚痕。
“你這是怎地?誰給你氣受了?”紫鵑吃了一驚。
藕官本不欲說,被她再三追問,方才含怒開口。原來負責大觀園小廚房的柳家的有一女,生得十分美貌,只因自幼體弱多病,才不得選入內府在主子身邊伺候。好在柳家的所得的差事油水甚豐,倒也不是養不起這個女兒。誰知這被捧在手心養大的女兒,因着美貌過人,偏給一名叫錢槐的小厮看上,上門要求取五兒為妻。他原是下人裏出了名的浪蕩驕橫,柳家的哪裏看得上他給自己做女婿?只礙着他家薄有權勢,才婉言拒了婚。
不想這錢槐不僅不死心,反倒被激得益發上了心,一日三番的登門。五兒的父母若在,便高談闊論,言談間已然以女婿自居,令躲在屋內的五兒聽得又羞又憤;五兒的父母若不在,他便直往屋裏闖,吓得五兒反鎖了門,聽他在門外胡言亂語,心裏委實是驚怕交加。五兒本就體弱,連日來被如此騷擾,哪裏還受得了?心中又急又氣又無可奈何,硬撐了幾日,終是病倒了。
紫鵑聽了,低下頭去:“怨不得她急成這樣,碰上誰不成?偏偏是錢槐!便是她急死了,又有什麽地方說理去。”
藕官擦了擦眼睛。紫鵑看她:“你又哭什麽呢?我知道你與芳官她們和柳家最好,難保替她家的女孩兒委屈。唉,其實也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還有咱們姑娘在呢。”
“先前柳嫂子也想着讓五兒謀個出路,可巧怡紅院那裏自琏二奶奶讨了小紅後就短了人,只要寶玉樂意,拿五兒補了缺也沒什麽。可偏生這陣子出了金钏兒的事,兵荒馬亂的,哪裏還顧得上這些小事?”藕官猶豫。
紫鵑正色道:“婚姻大事,現下又眼看要幹系到人命了,哪裏還算得是小事?我知道你是怕姑娘不理不相幹的人的死活,我今兒掏心窩子的跟你交待一句,只管放心吧,咱們姑娘不是這樣的人。這事不知道便算了,既是知道了,哪裏還能裝聾賣傻呢?”說着便強拉着藕官去回了黛玉。
黛玉正執了筆給扇面上題詩,聞言口中道:“柳家的能支領大觀園裏的小廚房,也算個小有權勢的。這錢槐是誰?居然能将她的女兒迫得這麽狼狽?”
“那人原是從前被趕出去的趙姨奶奶的內侄。”紫鵑含糊道。
紫毫筆微微一滞。黛玉微一沉吟便即省悟,于五兒這等奴婢而言,一個被轟出家門的姨娘的內侄身份自然不足為懼,可若是這姨娘所生的女兒現今正當紅,那事态便全然不同了——錢槐的事便是探春的事,而探春素受王夫人疼愛,如今代鳳姐掌家,正是身份氣焰最盛的時候,阖家上下誰不顧着她的顏面?凡牽涉她之事,都難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床棉被蓋過去。至于那一團和氣之下是否有不平之事發生……
奴兒們的不平,哪裏抵得過主子的面子?便是當真死了人,也只需效法金钏兒這個前例,賠些銀錢便可将事情掩飾得紋絲不亂了。
黛玉擱下筆,細細的看了藕官一眼,微微點頭:“雖說物不平則鳴,可事不關己便即當做視而不見者才是世态常情。你能仗義發聲,倒是個有肝膽的。”
藕官聞言,大着膽子懇求道:“請姑娘拉她一把。”
“這可叫我為難,誰不知道阖園子裏除開寶姐姐,就屬三丫頭和我打小兒最好的?”黛玉淡淡一嘆。
藕官的臉霎時血色盡失。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來遲,作者菌抱頭蹲,諸位輕拍……
嗯,感謝上章摸摸頭、鴛塵亂、人面桃花三位親的地雷
☆、異流
“這可叫我為難,誰不知道阖園子裏除開寶姐姐,就屬三丫頭和我打小兒最好?”黛玉悠悠嘆道,見藕官霎時面無血色,眼睛一眨不眨的只盯着她,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她又搖頭一笑,安撫道,“我只是有些感嘆,放心吧。”因向雪雁道,“你去跟大嫂子……不,你徑自去秋爽齋跟三姑娘說,就說我這邊近來越發的忙不開手了,問她讨一個人使,叫她回太太,說我看柳家的五兒很不錯,心細,雖說生得單弱了些,可我盡可以調理得來。最可貴的是手腳幹淨,我這邊有時熬個湯湯水水,有她在也便宜,且問貴府裏是給還是不給?”
聲氣之下,已是以“林家家主長樂縣君”的身份開的口,而非是“客居榮國府的林家孤女”的請求了。
雪雁從未見自家姑娘露出如此凜冽的态度,連忙趕去了秋爽齋。探春聽了她的傳話,笑道:“既是林姐姐相中的,怎可能不好?待明兒回了太太,越性把身契都給了林姐姐也是可以的,何必這麽客氣?”說着便以目示意侍書留她吃果子,雪雁哪敢多留,笑了笑就走了。探春使翠墨送了她出去,方才面露沉吟:“林姐姐素日不這麽說話的,誰惹惱着她了?這柳五兒又是什麽人?林姐姐話裏話外,總像這人有什麽隐情的樣兒?”
衆丫鬟卻也不知,獨有一名小丫頭縮了縮腦袋,被探春一眼掃見,認出是她房裏當值的三等小丫頭小蟬,當即道:“你來說!”小蟬無法,只得硬着頭皮出來。原來她的外祖母夏婆子并其姊是芳官、藕官的幹娘,從前衆伶在梨香院時,一應月錢賞賜皆由各自的幹娘掌管,兩個婆子借機斂了不少銀錢。可後來衆伶跟了各房主子,有了主子撐腰,幹娘們便漸漸轄制不住她們,心中自然深恨,見柳家的鎮日裏百般讨好她們,也樂見她家倒黴。柳五兒被錢槐纏上,夏婆子雖不至于就中推波助瀾,每日也是樂得将此事當做談資反反複複的跟一衆老姐妹們唠嗑的。小蟬身為其外孫女,對個中內情早就聽得爛熟,被探春目光一刮,登時倒豆子般和盤托出。
這些下人間家長裏短的龃龉,只要不鬧得沸反盈天,妨礙到主子們的正經事,但凡能遮掩得過去,探春也懶怠理會。可錢槐與她畢竟薄有親緣,最重要的是她深知黛玉為人。這位表姐看似生得玉軟花柔,實則最是個不染塵埃的清高性子,似理家掌權這等俗務,在旁人看來是塊肥肉,打破腦袋也要争到手裏,在她而言卻向來是不屑搭理的,昔日學習理家時倒是被賈母硬按着幫着鳳姐處理過幾日家務,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