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信物get~長生君默默滴遙望…… (36)

問的事她卻不是很清楚,便望向了鳳姐。身為親媳婦,鳳姐果然對自家公公的情況熟知,聞言笑了一笑:“哎呀,哪裏是什麽大病,說出來也是好笑!他老人家最近迷上了扇子,先是自己胡亂淘澄,費了不知多少銀錢,又四處管人借錢,也沒能弄上幾把好的。後來打聽到有個叫石呆子的人家裏收藏得上好的扇子,便使人去買,誰知這姓石的性子倔,哪怕開到了一千兩也強着不肯賣,他老人家心裏存了氣,身子便有些不爽快。不過來時看見興隆街的大爺來了,聽前頭小厮說他已想法子把那扇子弄了來,大老爺一聽便神清氣爽。娘娘明兒再問皇上,管保他老人家又來站班了。”

黛玉眼眸一動,不動聲色的望向元妃,正見她有意無意的撫着手中團扇上嫣紅的榴花,唇角凝笑:“我們家雖只是中等,一般的扇子倒也見過幾樣,什麽樣的好東西,能叫将軍着迷成這樣的?”

鳳姐道:“我也不曾親眼看到,只是聽底下人說,盡是些麋鹿、玉竹、古人字畫,倒确實是難得的。”

元妃“哦”了一聲,興趣缺缺的轉開了話題。探春見狀只覺心下一寒,可看元妃言笑晏晏,黛玉也渾然無覺,又疑心自己生了錯覺。她卻未看到,送走王夫人與鳳姐後,黛玉又偷眼瞧了瞧元妃,見她面覆寒霜,似有殺機隐隐,只在探春回首之時緩和了神色,可眸底依舊是一派冷意。

“興隆街的大爺是何人?”用過晚膳後,探春回房休息,黛玉則被元妃借口聽琴留了下來。遣退左右後,元妃徑直問。

黛玉露出幾分愧色:“是我幼時家中請來的課師。原也是兩榜進士出身,只早年犯了貪酷之弊被免職,之後得了先父舉薦,與賈家連了宗,如今也在經濟場上做得不小的聲勢了。”白日裏元妃聽到扇子之事時神色不對的緣故,黛玉一想便知。那名石呆子既然被奉上千金也不肯售一扇,必然是愛扇成癡的人,如何輪到賈雨村出面時便肯賣了?個中勢必牽涉了許多苛酷手段。賈雨村這些年做下了多少不法之事,黛玉只耳聞了只鱗片爪便覺驚心。遠的不說,香菱是怎麽來的,可少不了這位賈大人的推波助瀾。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賈雨村畢竟曾是她的授業課師,即便這些年她有意疏遠他家,待聽到他所犯之事,依舊覺得羞愧無地。

“凡為人師表之人,若是令自己的弟子一提便覺難以開口,那這人也不必為人師,你也不必替他負疚。”元妃道,“若是心下實在過意不去,就去阻止他作惡。”

黛玉悵然,無力道:“可我不過是一深閨弱女,他如今已有勢力,兩位舅舅又對他倚重有加,牽一發而動全身,我又能做什麽……”

“我自踏入修行之途便立下重誓,不得以神通幹涉凡人之事,在此事上,我亦不過是一深宮婦人,除卻不痛不癢的申斥一番,也做不得什麽。”元妃寒着臉道,“既如此,便托付給能做的人去做。黛玉,替我約見銀鍠赦生。”

黛玉心頭一跳,擡眼看了過去,卻只見元妃眼底寒光一閃即收。

當晚人定後,赦生應約而來。元瑤與他密談半個時辰,他即匆匆離去,黛玉隐約意識到他們交換了一些條件,又不是很确信,只知隔日賈赦便中了風,又過了幾日,賈雨村出外時不慎墜馬,摔得半身不遂,只得上表告老還鄉去。兩個算不得大員的官兒的隐退在朝堂上激不起半點水花,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快被新一輪炸響的消息吸引了過去。

皇帝下诏,召集天下翰墨精通的才子,遴選出五十人,要與京中才女同殿獻詩,以為陰陽和諧、野無遺才之盛舉。

此诏一下,別說男子們新奇萬分,閨中亦是激起了千重驚濤。陳德妃所出的上華公主素日是個淘氣不省事的,聞言十分雀躍,連聲撺掇着叫衆才女大顯身手,給那些應召而來的才子們點顏色看看。衆才女能被遴選入宮,哪個不是出身顯赫,被家中萬千嬌寵?哪個不是心高氣傲?素日私底下只恨自己不是須眉男兒,可以進科場、入仕途,與天下男子一較高低,闖出一番事業來揚眉吐氣。如今這麽一個金燦燦的機會從天而降,哪個不歡呼雀躍?公主不助興,她們尚要淘氣,公主這一發聲,她們益發的起了興,當即紛紛應和。

七嘴八舌、莺啼燕語間,忽有一個溫婉的聲音遲疑着開口:“論理,我們女子只宜以針織女紅為本,筆墨詩詞自家玩玩可以,怎好放到大庭廣衆之下去賣弄呢?還是應以守拙為先得好。”衆人回頭,見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傅秋芳。

傅秋芳也是京中閨閣圈裏有名的美人,可惜出身不顯,她兄長傅試又打定了主意要借着妹子的婚事走上青雲路,卻不想想哪家權貴肯求娶一個根基寒微的小姐?一來二去,便把妹妹拖到了二十多歲,年紀一大,愈發的嫁不出去了。恰逢吏部員外郎周有德喪妻,聽聞傅秋芳美名,托了官媒上門求配,傅試猶嫌對方官職太低根基淺薄,正欲拒絕,不想惹惱了自家老母,劈頭蓋臉的把他好生數落了一番,自己做主為女兒定下了婚事。周有德對這位未過門的嬌妻倒是重視,傅家門戶低微,本無資格送女入宮參加文會,是周有德将族中名額轉給了傅秋芳,才有了跻身的資本。

衆才女本來都在興頭上,陡然被澆了一盆冷水,自然心中不悅,但見說話者是傅秋芳,一半人便沒了聲音。傅秋芳的婚事她們或多或少的都聽說了一些消息,繼室本就難做,且聽說那周有德的原配還留下了二子一女,料想傅秋芳嫁過去之後只會越發的艱難。除了本份本份再本份,她還能做什麽呢?筆墨詩詞,這是閨閣女兒消遣時光的雅事,傅秋芳卻無論如何也生不出興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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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一半人是熄了火,另一半人卻被踩到了尾巴一般不依不饒起來:“傅姐姐從前可是咱們脂粉隊裏出了名的詩人,每回有新詩問世,在京中可是有無數才子公子翹首等待、交口稱贊呢!傅姐姐做了榜樣在先,我等追随追随,有何不妥呢?總不成要應了那句……”究竟要應了哪句,卻又掩口而笑,不說了。

然而這個不說,自有其他人幫她說:“應了那句‘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麽?”說着瞟了傅秋芳一眼,故作驚詫道,“我只是開個玩笑,傅姐姐不會生氣吧?”

又有女孩子小聲道:“別理她,咱們只管做咱們的,公主都由着我們去了,憑她是誰,還能管着我們不成?”

你一句我一句的擠兌,說得傅秋芳臉青一陣紅一陣,終是忍不住哭了。哪個不知道閨閣女兒的筆墨不宜外揚?偏偏她前世不知造了什麽孽,這一世得了傅試那樣的哥哥,唯恐她的名字不給那些男人傳得家戶皆知,每每逼着她身邊伺候的人把她的詩稿偷抄出來,可勁兒的拿給外人顯擺。除卻青樓女子,也只有她的詩詞傳得處處皆是,她又何嘗不是身不由己?

趙宜弗作為趙家唯一待字閨中的姑娘,趙家特意推出她來參會,日後論嫁之時也是一樁文雅資本。她心腸柔軟,一見勢不妙連忙勸解。另一邊探春雖也覺得傅秋芳的話過于喪氣,但憐惜她處境确實狼狽,又知道她的兄長傅試是父親賈政的門生,素來得賈政另眼相看的,便也不好任她繼續成為衆矢之的,當下也把傅秋芳拉去了一旁低聲撫慰。黛玉本自坐于角落釣魚,見她們哄鬧成一團,便放下魚竿笑道:“大家平日裏都是姐妹,如今應召參與文宴,又都是天家詞臣。又不是中秋節搶月餅,此時争白也是枉費力氣,沒得壞了和氣。依我看吶,說多少道理都無用,末了到底不過就是那四個字。”

“哪四個字?”華陽公主見她出頭,不好放她一人做那出頭鳥,連忙搭腔去問。

黛玉莞爾淺笑,纖指向外一指,但見湖光如碧,長空如洗,天與地的交際之間,幾只白鶴揚翅争飛,剪影墨白,說不盡的清遠好看。

“自然是,‘各憑本事’。”她道。

作者有話要說: 林妹妹蓄能中。

感謝眠王、旒岚夙毓兩位親的地雷

☆、名動京華

為太後賀六十大壽,更為了沖散皇長子謀反的陰影,皇帝下令開恩科,同時召令全國各地的才子赴京。因太後近年來益發喜歡熱鬧,喜歡看年輕姑娘說說笑笑,皇帝體貼母後心意,有意哄她開懷,便又特命京中大臣挑選家中才女送入宮中,令閨秀、才子同日獻詩。如此盛事千古未嘗有也,自然也應起個千古未嘗有的清奇名色,故此借天帝藏書庫琅嬛福地之名,定名琅嬛文宴。

此番名目說來清奇,實則在皇帝與朝臣看來,不過只是一次內外齊發的頌聖文會。縱有新意也是有限。孰料在幾位公主的頑皮倡議之下,生生被心高氣傲的才女們比成了一次火·藥味嗆烈十足的競賽。

日後史家評價,此會點燃了中國女權意識覺醒之爝火。

自然,此乃後話,不管它日後點火不點火,至少當下凜凜寒風中,在讓才人們施展錦心繡口之前,總得先向五髒廟上供。琅嬛文會的參會才子由各省征召而來,有地方上的貴胄子弟,也有出身貧寒的,有幾個經歷過這宮廷賜宴的排場?眼見得糟腌豬蹄、鵝掌、炸鐵腳小雀等一盤盤佳肴被眉目清秀的宮女、太監呈來,又有水晶盤中盛着的一顆顆瑪瑙也似的朱紅大葡萄,清香隐隐,也不知這等夏時最盛的時令鮮果是如何存放,才能在這冬初峭寒之中尚鮮豔至此。

“定是禁中獨有的存放秘法。”一名才子被這天家的富貴氣象晃得眼神發直。與他同案的才子聞言低聲道:“我在古籍中讀到,以細磁缸儲水三分,再将葡萄連枝葉一并剪下,儲存缸中,可存至來年春天而不腐。宮中秘法雖然神奇,想來也是一般道理。”

之前說話的才子卻沒注意到他的探佚高論,早就埋頭大吃特吃起來,他只能以眼角斜瞥表達了下對這位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的鄙夷。然而見桌上的乳餅、奶窩、泡螺、虎眼等各色細點糕餅在土包子的掃蕩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他也有些繃不住那張淡定的外皮,連忙也執起筷子,以敏捷而又不失優雅的速度搶起飯菜來。

一時間,殿中杯盤交錯,一派專心于食的火熱景象。高坐陛上的皇帝有心下去随便挑幾位生得順眼的才子聊上幾句,好彰顯下自己禮賢下士的聖明風範,眼見此景,居然一時有些不忍打擾。與各地才子豪爽的吃相相比,坐于前方的京中世家子弟的姿态便斯文許多,更兼服彩鮮明,容貌俊秀,看着便覺舒爽。皇帝環視殿中情形後,忍不住往京中才子的座位上多掃了幾眼,低聲向總管太監問道:“二排四座的那位穿着緋衣的少年是哪家的?這容貌倒是不俗,就是看着總覺眼熟。”

總管太監朝座中望了一望,面上浮出笑容,低聲回道:“難怪皇上看着面善,那是賢德貴妃嫡親的弟弟賈珏。”

皇帝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先前殿試才點了他做二甲頭名,這半年的功夫,個兒倒是長了不少。”多看了他兩眼,又掃了掃各地方才子的吃相,慘烈的對比令他有些牙疼,“媸妍自辨,高下立分啊!”

皇太後的永壽宮之中,此刻則是另一番氣氛。能被選入此次琅嬛文會的才女不是出身顯貴,便是門第清華,自幼各類繁華看得慣了,這宮宴錦繡燦爛的場景擺在眼前,縱使令人贊嘆,卻也不至于像各地才子那般呆相畢現。何況官宦嬌女哪個是不以容貌自負的,此番有意奉承皇太後,更是一個個的精心裝扮起來。皇太後一瞥之下,只覺嬌的嬌豔的豔,明的明秀的秀,便如春蘭秋菊一時齊開,莺莺燕燕珠玉并耀,兩只眼睛看了這個,又舍不得哪個,看了哪個,又瞅見了另一個,簡直有些看不過來。半晌才指了指下方座中的一個少女,問道:“這是哪家的?這模樣兒真是可憐見的。”

掌事姑姑笑道:“太後娘娘認不出來了?那是貴妃的表妹林氏,常來宮裏走動的。”

皇太後素日不喜元妃,但顧忌她有救駕大功,也只好做出疼愛的表面文章來,對她最喜愛的這位表妹倒是印象頗佳,聽了掌事姑姑的話不由一驚,叫宮女遞上西洋眼鏡,戴上又重新細細的看了一遍:“還真的是林氏!這丫頭素日穿得清淡,猛然換了身裝扮,這身氣派竟似換了個人!”

衆才女雖在領賜宴,倒有七分心思在坐于陛上的皇太後與兩側上首陪伴她的後妃身上。皇太後端詳黛玉的情形自然逃不過她們的眼睛,一時又羨又妒,幾個心思輕薄的更是沒忍住向黛玉瞪了過去。

黛玉正與探春低聲說話,自然沒察覺到她們暗潮洶湧的心緒。她今日罕見的換上了華美的妝束,飛鳳銜珠釵簪于髻上,金累絲嵌青紅寶石的芙蓉花簪壓在鬓邊,益發襯得她臉如蓮瓣,鬓若雛鴉,眉眼嬌麗妍華。其動人之處,便似開至極盛的芙蓉花,沾了幾點清細露水,于朗朗碧水之畔為那潋滟霞色所浸透,其清豔端華之處,直如谪仙降世,天女臨凡,令人不禁生出“非造化所鐘,無以生出如斯傾城毓秀之仙姿國色”的訝異。不說本自是秀豔奪目的美人的同座的探春、隔座的史蘇雲盡皆失了顏色,便是這極盡天下珍奇填飾的永壽宮,在她的容光灼灼之下,竟也顯得虛浮黯淡了。

如此天人,真令人塵心盡消,惟知自慚形穢,又哪裏還能生的出嫉妒之心來?幾個才女悻悻的收回目光,隐隐生出一種預感:這回的琅嬛文宴,怕不是要變作林氏一人的專場?

宴罷,太和殿前的廣場上早已布置妥當。“卍”字不到頭的雲錦制成的绮靡步障就中将空間分隔兩半,兩側整整齊齊的設着數百張桌案,上陳筆墨紙硯。因恐諸才子才女畏冷,火盆、手爐、腳爐一色俱全,內焚瑞腦,香馥透腦,身處其間如置身融融春日,只覺料峭寒意一掃而空。貧寒才子何曾經歷過如此享受?好容易壓下心底的贊嘆豔慕,捏着筆正凝神構思,好一展奇才,在君前一鳴驚人,便聽步障那側傳來宮女響脆的傳報聲:“郁離散人,得詩——”

自來文會詩翁不以本名相稱,況且此番與會女眷衆多,閨名不便為外人所知,是以無論男女皆取一雅號附于詩稿上,以兩炷香為限作詩。一人得詩,則由旁側侍奉的宮人傳唱,才子一方由粗通文墨的太監唱名,才女一方則由宮女承當,并将詩稿謄錄出來上呈太上皇、太後與皇帝、皇後手中,再傳閱衆妃嫔、大臣。

自己的滿腹文章還未擠出一句兩句,怎地便讓閨閣女子搶先一步?不待他們腹诽畢,己方也響起了太監尖細的傳報:“脂硯公子,得詩——”

兩邊的唱名只錯開了些許,回聲無分彼此的在闊朗的廣場上回蕩。衆才子、才女們還在揮汗如雨苦心構思的空檔,兩份謄錄工整的詩稿已上呈禦前,太上皇、太後與帝後一一看過,無不面露微笑,點頭贊嘆。

觀此情形,這郁離散人與脂硯公子是拔定了這頭籌,只是不知這二人又是何人?

衆才子、才女心下微緊,落筆便更急了幾分。陳也俊面色緊迫,将詩稿改抹完成,餘光見周遭才子尚在奮筆疾書,眼底不由微現喜色,正欲将詩稿交出謄錄,便聽到步障那側又是一聲:

“郁離散人,得詩——”

稍後一點時候,身後亦是一聲:

“脂硯公子,得詩——”

陳也俊面色一沉,不敢拖延,急急地把詩稿交了出去。此時已有數名才子交了稿,這頭唱名聲此起彼伏,步障那側亦是不落下風,亦有數名女子交上了詩稿。陳也俊連氣也來不及大喘,便急急地寫起第二首。目下他才呈詩一首,而那郁離散人、脂硯公子已比餘下所有人領先一首,不下死力追上可不行。然而筆尖方點于紙上,便聽那頭的宮女叫道:“郁離散人,得詩!”

陳也俊無語。

他有些麻木的在心底開始計數:“一、二、三……”

“脂硯公子,得詩!”

……現在是兩首了。

“郁離散人、得詩!”

“脂硯公子、得詩!”

“郁離散人、得詩!”

“脂硯公子、得詩!”

“郁離散人……”

“脂硯公子……”

“郁離散人……”

步障兩側,後宮妃妾與群臣各自議論:“這脂硯公子與郁離散人連着對壘了足有七首詩,卻在第八首上落了後,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追得上來?”

“自然是能的!這郁離散人再才思敏捷、錦心繡口,也不過是一名小小女子,哪裏能比得上須眉冠巾之輩滿腹經綸、浩瀚文章?況且她文不加點連連得詩,別看此時氣勢如虹,說不定內裏早就才氣耗盡,眼下不過是苦苦支撐而已,再比下去定會後繼乏力!”

正竊竊理論着,卻聽又是一聲報贊:“郁離散人,得詩!”

沸沸揚揚的私語聲一時為之啞然。接下來不過兩盞茶的功夫裏,那郁離散人竟是一氣又成詩五首,報贊聲連綿不絕,間中夾雜着稀稀落落的其他才子、才女的成詩報聲。如驚雷之比雨聲,縱使後者亦是繁密迅疾,與霹靂列缺那撼動穹廬的聲勢相比,也只能甘拜為臣。而先時尚與她能夠針鋒相對數回合的脂硯公子不知為何卻沉寂下來,其他人的詩稿陸續呈上許多,此人卻是片語未得,難免令人生出才思枯竭的疑慮來。

場上,寶玉懸腕提筆,半晌不曾落下,點滴的墨汁将紙面污了好大一片都未曾察覺,周遭的才子紛紛成詩,他卻恍然未聞,面上惟見沉吟癡怔之色。驀然溫然一笑,将筆擱在一邊,竟是徑直封筆不寫了。一旁的衛若蘭看見,吃了一驚,見左近之人都在苦思冥想,無人注意到他們,方才輕咳了一聲,低聲道:“賈兄怎麽不接着寫?我等原是湊數,惟有賈兄才可與那郁離散人一争長短,如何竟要不戰而走?”

寶玉也壓低嗓子,腼腆一笑:“衛兄,哪裏是不戰而走,這叫貴有自知之明。我已猜出那郁離散人是誰了。平日在家起社鬥詩,被她不知贏了我不知多少回去。與其苦苦糾纏而終不免露怯慘敗,還不如我趕早認輸,豈不更輕松便宜?”

等等,什麽叫“平日在家起社鬥詩”?看兩人先時争得煞氣騰騰,戰場上兩軍厮殺也不過如此,不想竟是一家人?衛若蘭為之咋舌。

第二柱香的最後一點香灰徐徐飄落,落下微溫的餘燼。

黛玉做完最後一篇樂府長詩後置筆,寒風襲來,凜冽的态度在拂面而過的剎那又柔化為難以言喻的清華與溫存,吹起了她烏雲似的發鬓之上鳳鳥口銜的绛紅珠絡,掠動着她秋香色的裙幅。她徐徐四顧,眸若星華映煙波,萬千文韞橫于眉間,不語不怒,卻自有壓倒天下的超逸絕峭的氣度。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高高在上的兩代帝後,華貴盛豔的後宮嫔妃,周遭的裙釵美人,服侍的宮人……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她卻微側了螓首,目光悠悠,向遠處殿宇飛揚的檐獸望去。

她知道,赦生正隐身立在彼處。

那夜,赦生曾向她許諾:“你會與吾同去,坐于觀戰席上,見證吾的榮耀。”而她心中震動,半晌卻是回問:“那你呢?你願去見證我的榮耀麽?”

“固所願也。”回答她的是赦生天經地義的眼神。

晉元三年,孝敏慈太後聖壽,上诏令天下才子鹹聚京師,開琅嬛文宴,征召京中才女同列宴上,以為普天同樂之盛事。長樂縣君林氏仙才逸筆,文壓四座,世無其二,天下才子相顧失色。上喜,賜爵郡君,賜字文卿,賜號郁離君。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菌:賓果,恭喜林妹妹達成驚才絕豔文中仙成就(初級)!請問已經取得黑道惡枭黃霸天成就(究極)的銀鍠赦生先生,您有何感想?

赦生:很美,想娶。

感謝摸摸頭、夢說天涯、人面桃花、眠王幾位親的地雷~

☆、郁離

黛玉在琅嬛文會上的一鳴驚人,于天下掀起了何等的震駭自是不提,且說大觀園內姐妹聽說了消息後亦是驚羨不已。她們幼承庭訓,各個把女子應以針黹為要才學為末的話記得爛熟,即便是起了海棠詩社,也是閨中自娛的游戲,并無什麽宏願高志,哪裏想到社中最拔尖的詩翁往宮裏走了一遭,居然創下偌大的聲名來!

“‘郁離’二字合則為竹之雅稱別稱,但拆開觀之,則‘郁’為文,‘離’為火,亦為文明之象。聖上賜了‘郁離君’這三個字給林姐姐做嘉號,可見對林姐姐的才華是欽嘆得很了!”史湘雲一臉欣羨的道,又揚了揚脖子,“要不是素日裏姐妹們厮混,彼此的高低都是心知肚明的,再聽旁人得了這麽大的褒揚,我定是要不服的。”

黛玉本在扇面上題了詩,正囑咐藕官将扇面攤開放着好将墨跡晾幹,聞言,也不管墨跡有沒有幹透,劈手奪回那折扇,合起來就朝着史湘雲腦袋上敲了一下:“別人不清楚渾說,你怎麽也跟着湊起趣兒來了?我那點子本事能有幾斤幾兩?論才思敏捷,誰比得過你?論含蓄娴雅,誰比得過寶姐姐?時無英雄,方使豎子成名,總歸是你們不在,才讓我四顧無人,再不趁機去露上一手,怕是日後都不敢自稱我們海棠詩社的人了。”

聽她如此說,史湘雲不由低下頭去,素日嬌憨的聲氣有些發悶:“那樣的盛事,幾百年來也未必能碰見一回,誰不想去親領一番呢?可家裏嫌我淘氣,不許我去,倒使了蘇丫頭去。寶姐姐她……”說到這裏自悔失言,連忙合了口,見黛玉正自眸光澹澹的看着她,心情益發寥落。

在大觀園裏,一幹姊妹只論品行才學,全然不将世态俗念挂在心上,是以薛林之才從來都是公認的各占春秋。可出了大觀園,寶釵便只是皇商之女,而非高門鐘鼎人家的女子。縱然才學不輸黛玉,卻沒有資格入宮,更罔論參與琅嬛文宴。而普天之下,又有多少如寶釵一般因門第身份而埋沒的滄海遺珠呢?

黛玉想着,原本的得志之感便覺落拓了下去,隔了半晌,她勉強一笑:“你們的本事如何,外人不清楚,我難道還有不明白的道理?機遇造化,固然是難以把握的,但我經過這一場,卻明白了一件道理。”說着故意頓了頓,拿眼光勾了湘雲一下。

史湘雲果然上鈎;“什麽道理?”她素來是不記隔夜愁的,此時好奇心一起,面上的愁态已然一洗而空,見黛玉故意不說,登時急得抓瞎:“林姐姐你別賣關子,快說啊!”

黛玉清容一笑:“閨閣之中,尚有寶姐姐、有你這等人物,可在那號稱網羅天下才子的琅嬛文宴上,卻無一可做我敵手——可見這天下男子,也不過爾爾。”

史湘雲眼睛一亮:“若是易地而處……”

明亮若晨星的光不過一倏忽,便暗去了:“探丫頭常說,倘若她不生成這女兒身,而是男子,早就離了這裏,去建立自己的一番事業。這話不是沒有道理,可是又有什麽法子呢?我們,畢竟已生成了這女兒之身,再怎麽精明、再怎麽蘭心繡口,又有什麽用?反不過是給自己白白的惹了多少不合時宜的煩惱。倒不如像那一幹愚頑之人一樣,整天滿心滿眼的都被針黹女紅、家長裏短、兒兒女女填得不留一絲縫兒,無知無覺的,反倒能更快活些。”

一席話說得肺腑深沉。史湘雲自幼失祜,寄養叔父家中,世态炎涼自是沒少覺知。即便她生來器量恢弘渾朗,也難免有嗟嘆身世的時候。幸而史太君憐惜她年幼無依,時常接她來榮國府小住,方能過上幾天純然無憂的自在日子。然而近日來官媒頻頻登門,史家諸女中以她最長,自然是沖着她這位史家大姑娘的親事來的,也不知她的這一樁姻緣竟要落于何家,而将與她白頭到老的郎君又是賢是愚,是俊是拙?

轉觀賈家這邊,聽說迎春的婚期定在了後半年,她之後便是探春。料理了她二人的婚事,遲早便是惜春。寶釵、黛玉自也是不可能終生不嫁的……自來女子嫁人便如重新投胎一遭,憑她出閣前是何等的嬌貴可愛、七竅玲珑,若是所遇非人,也便如無根之花、無本之木一般轉瞬萎悴。也不知道她們将來的東床又是何等光景?

每每念及,便覺餘生渺渺,竟是不可揣測。

湘雲摘下鬓邊簪的臘梅,有一搭沒一搭的揪着那柔金的花瓣,只覺得滿腔懊惱沉甸甸的,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陡然一只套着玉镯子的手橫過來,劈手奪過被她揪得七零八落的殘花,拿帕子包了包,輕輕擱在妝臺邊,又拿了另一方帕子給她。擡眼,正見黛玉擰着眉說:“快把手擦了。”

湘雲怔怔接過,有些回不過神:“林姐姐?”

黛玉面上亦有缥缈之态,聽到她的喚聲,忽然眼底掠過泊然之色:“你說的,我又何嘗不懂?可我偏不信……”

她聲音低了低,不似素日似水嬌柔,卻無端橫流出幾分铿锵簡截:“偏不信,我便跳不出這個圈子去。”

隔日,內務府培植出水仙新種,将開得最好的幾株奉給皇太後。其花亭亭殊麗,娉婷嬌雅之極。太後賞花之餘仍覺不足興,便道:“平素裏只見太上皇、皇上身邊聚了一班詞臣,吟風弄月好不有趣,如今難得出了個女詞臣,我倒也要學他們樂上一樂。”語畢即掐了一朵水仙花,吩咐宮女送去賈府,傳黛玉入宮,又向左右笑道,“古有明皇長安市酒家尋太白,今兒我便來個水仙一枝傳文卿,你們覺得如何?”

左右奉承的妃嫔宮人自然交口贊風雅。不一時黛玉應召而來,衆人見她淺淡裝束,妝容嬌清,太後所賜的水仙簪于髻上,更兼一股清逸之氣隐蘊骨間,愈顯得眉目殊麗,潇淑不凡,皆贊道:“幾日不見,長樂出落得益發标致了。”

太後亦是頗覺眼前一清,可她秉性沉穩持重,自不需像座中的妃嫔那般對個臣女百般贊美,當下只道:“長樂,本宮今日召你來是因何名目,你且猜猜看?”

黛玉不卑不亢的行過禮後,方自袖中取出一方小小錦盒,又摘了發上水仙置于盒上,微微莞爾:“太後娘娘考校的題目,長樂上車前即在家中做了幾篇,卻不知猜得對或是不對,點墨片語,承與太後、皇後與諸位娘娘掌眼。”

宮女連忙接過,承到太後面前打開。太後低頭一看,見盒中亦放着一枝紗羅堆成的水仙,其下壓着三枚極小巧的方盛。這番布置談不上多绮靡工麗,可也頗見秀致巧思,太後微微點頭,打開了三枚方盛。三枚俱是由素箋疊成,頭一首為樂府,次一首是慢詞,末一首卻是填了一支散曲。文辭秀逸雅豔,讀之幾有頰齒流芳之感,不由連道了三聲“好”,将文稿交予衆妃嫔傳閱。

“到底是閨閣才子,瓊枝生輝玉樹流光,剔透娟秀之處自成一家,原非男子可比。”淑妃看過後道。黛玉本自含笑垂目而立,聞言忽然微擡了眼,道:“娘娘謬贊。自來瓊閨秀致莫過天家,若非宮中筆墨不得外傳,否則以長樂這點微末本事,又怎敢忝居‘郁離’之名呢?”

淑妃見她眉眼生輝,高位如她,一時也不由神為之所奪。太後未注意到二人間的神思湧動,只是被黛玉的話勾起了幾分興致:“長樂說得原也不錯。皇後,淑妃,徐昭儀,入宮前都是出了名的才女。倒是這些年不曾聽說有什麽題詠新作。”

淑妃聞言連忙收神,赧然道:“妃妾之德,當以柔順承意為先,不敢擅才。”太後故作不悅道:“怕是你們個個嫌本宮這個老婆子蠢笨,又不能識文又不會斷字,才不肯拿出來給本宮瞧吧?”

淑妃知她在打趣自己,只好脾氣的笑笑。太後指了指黛玉道:“這樣罷,本宮便指一個識文斷字的,與你們修一部文集如何?”

一語落,懿旨下,黛玉就這麽成了奉旨輯錄後妃詩文的編修。自來閨閣筆墨不外傳,天家禁宮與世隔絕,後妃的詩文自然更是秘藏不為人知。尚在世的猶可去詢問本人,那已過世的便只能去調宮中的密檔。大淮開國至今不過三代,然後宮佳麗三千人,又是一生文辭所積累,合起來的文稿已是駭人的數目。密檔不得帶出宮門,是以黛玉索性住在了宮中,這回卻不是依傍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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