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二回合,全軍覆沒
有賈政坐鎮,應征者們這回再沒敢鬧事,倒是林府的小厮們不安起來。阖府皆知黛玉招親乃是受宮中的貴妃授意,甭管是好是歹、是龍是鳳,橫豎都得給出個交代。誰知頭一副對子沒人對得出就罷了,第二副對子倒是頗出了幾人,卻都給怒氣上頭的賈政給攪和散了。這出招親大戲擺明了要砸鍋收場,賈政是貴妃之父,貴妃縱怪也絕怪不到他頭上,只是林家上下卻少不得要吃瓜落。當下推出一人暗暗地問賈政:“我們郡君只備了兩幅對子做考題,現下一口氣用得精光,接下來可怎麽收拾,還請舅老爺示下?”
賈政望着堂中萎靡的一幹人,心知稍有出衆者已在适才被他轟走,剩下的這群惟有更不成器。然而适才退走的那幾人在他眼裏尚且不及黛玉一毫,還能指望這群更不成體統的配得上黛玉不成?難道自家外甥女注定只能從這堆矬子裏挑出個矮子做夫婿?
一念及此,賈政登時悲從心中來:“罷,罷,此事我獨力做主也不便利,還是問過郡君的意思吧。”林家小厮聞言,當即派了一人,飛奔了去向後宅探問消息,隔了會兒方回,同行卻多了名舉止端祥的中年婦人,正是大管家林淵之妻。林淵家的向衆人道過萬福,方眼觀鼻、鼻觀心的道:“先頭的事兒郡君已盡知曉了,她說,‘男兒在世,總得有一樣立得住的本事,方能叫人心服口服。縱不能以文□□,武可定國也是不錯的。我自幼仰慕唐高祖二箭中雀屏的故事,後花園中現已備下箭靶強弓,倘有人能射中靶心而不傷箭靶,便願與他結同心之約。’”
應征者中頗有幾個在家時以拉弓射箭自娛的,本以為中選無望,誰知平地裏掉下來只肥羊來?哪怕料想到這名刁鑽之極的長樂郡君所設下的題目絕不會如表面上那般簡單,想想郡君的家私和家世,也惟有滿懷僥幸的往坑裏跳。餘下的人早已被黛玉層出不窮的怪招給磋磨得死了心,可抱着熱鬧不看白不看的心,也随着林家人的帶領往後花園走。
一群人浩浩蕩蕩的走至廳門口,忽聽一聲哈欠,扭頭一看,只見那早早睡過去的少年終于坐直了身,坐在椅子上伸了個長長的、舒展之極的懶腰。他生得褐發雪膚,冰玉似的額頭正中一點焰印,迥異于中原人的打扮昭示了他的異族身份。然而他着實生了張豔得咄咄逼人的臉,氣韻卻頗是沉厚,縱使做出伸懶腰打哈欠這等懶散無禮的動作,也無端透着一絲靜極的湛麗端豔。
他放下手臂,旁若無人的徑直走入應征者隊伍,頂着衆人癡怔的目光向林淵家的道:“帶路。”
“銀……鍠三爺?”一衆驚豔的注視裏,林淵家的眼神裏填滿了驚駭。
幸好賈政已當先在林家小厮的引導下去了後花園,否則這位較真的賈二老爺一旦死摳起“先前遞上的名刺裏無一個姓‘銀鍠’行三的”細節,林淵家的少不得還要多費唇舌掩飾一番。如今賈政既去,其餘應征者縱是聽見,也只當聽岔而做“黃三爺”去理論。饒是如此,驚覺多年來被認定為“家族外援·老爺林如海生前舊友·自家姑娘黛玉所倚重長輩”的域外奇人搖身一變成了自家姑娘招親的應征者時,林淵家的這一番驚吓委實不是可以輕易回過味的。
她居然還放這個男人和黛玉獨處守過歲!去年加今歲,足足兩個年關都是這麽過來的!當時道是他關心故友孤女,特意趕來照看不使場面寥落冷清,如今一看,分明是居心叵測!還圖謀已久!
她正在心底排江倒海的功夫,那廂應征者們也是竊竊的議論:“這是哪家的?這麽一副好模樣兒,怎地剛剛一同進來時沒瞧見?”
“我哪兒知道去!這小子不是咱們進來前就睡在那裏了嗎?該不會是來得最早吧?”
“可惜來的再早,一路睡下去也是白饒。依我看,就他這小細腰小細身板兒,就算早早的醒了,誰還能指望他拉弓射箭不成?倒是這幅模樣兒生得委實是我見猶憐的,當個兔兒爺是盡夠了。”
種種謠诼不一而足,林淵家的将衆人輕浮浪蕩的形狀收在眼底,再見赦生風神朗澈,身姿挺拔如雪壓翠竹風過瓊枝,對一幹污言穢語只做聽而不聞,只這份不與閑人論短長的深沉氣度,便不比等閑世家子弟差,當下暗暗咬牙:“非要在這群混賬裏挑一個出來做姑爺……寧肯給了這銀鍠三爺!啐,真是便宜他了!”
正盤算間,一行人已到了後花園的校場——林府花園中本無校場,是黛玉掌家後方命人在園子的西北角單辟出一塊空地修的——緊靠的園牆外探出一棟觀景用的精致彩樓,此時繡幕高遮,其後隐有簪明環耀人影綽約,想是許多女眷正坐于其後。而作為唯一的男性親屬,賈政卻坐在校場邊的亭中。
校場正中央放着一張大黃弓,懂行的那幾人一見便是倒吸一口氣:“又不是兩軍對壘,怎地連十石弓都擺上了?這物件,沒個五六百斤的力氣哪裏拉得動它!”其餘人早就熄了中标的心而換了看熱鬧的想頭,聞言高聲向下人問道:“弓大夥兒已見了,靶子又在哪兒?”
“諸位稍安勿躁,靶子在這兒。”林淵家的一使眼色,林姓小厮已端了只威風凜凜的海東青上來,後者尖銳如刀的鷹爪腕上以紅色絲繩綁着一枝豔□□燃的紅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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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靶心。”林淵家的一指系着紅梅花的紅絲繩,又指了指正以銳利眼神鄙夷的瞪視衆人的海東青,“箭靶。”
先前仿佛說要射中靶心卻不能傷箭靶……是吧?
很好,看來這位林郡君是真不想嫁出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七夕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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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屏
魔界子民極擅弋獵。自打學會如何在騎獸背上保持平衡,每年将融月的妖鬼邪三族大型狩獵會,赦生便再未缺席過。哪怕起初幾十年只是窩在父王懷裏,被他以厚重豐美的墨狐大氅裹着坐在獨角馬上,遠遠望着螣邪郎長笑間縱馬逐獸,镂刻着螣蛇圖騰的黑金扳指引弓弦如風,飛揚的紅發寫盡意氣風流。
稍長些時候,赦生果斷開始在狼主補劍缺的指導下錘煉騎術,坐騎是螣邪郎不知從何處獵得的雷狼獸,飛馳起來勢若雷霆流星,其威勢堪為魔界騎獸之首。他天賦卓絕,不過數年間,騎術之精湛,已使他跻身魔界超一流騎兵的行列。與之相匹配的是他不甚完美的箭術,莫說與新生代公認的神射手螣邪郎相比,便是與非箭術專精的吞佛童子相比,他射出的箭枝也依舊少了幾分精确的準頭。好在攜力奇重,一箭過去雖達不到取敵盔上纓的效果,轟掉敵人半條腿的能力仍是有的,僅就殺傷力的層面看,倒也造就了另辟蹊徑的破壞力。
膂力過盛而精微不足,此乃異度魔界對這位年幼的鬼邪二族共同王子的武技的共識。
自然,僅限于魔界的标準。
彩樓之上,鳳姐正拐彎抹角的勸黛玉将那張駭人的大黃弓換下去:“憑咱們林妹妹的模樣兒,品格兒,縱是神仙也配得!那起子毛頭小子總得有幾樣拿得出手的本事,叫人看得進眼裏,不然竟是往妹妹面前站的地兒都沒了!哪怕這文上來不得,武總要來得,宮裏咱們娘娘都特派了抱琴過來把關,絕不會讓哪個混賬把妹妹給混弄了去。可這十石弓真真兒的是太重,哪怕是五石六石的也成啊!這一上來就是十石弓……別說底下這起子人,就是宮裏的禦林軍怕是也尋不到幾個能扯動的人。”
“大姐姐必是可以的。”任她苦口婆心,黛玉只是不應,反而答非所問的一笑,眼風向被放在隔座的抱琴遞了一遞。抱琴見她問,秀麗的臉上登時浮出一副哀莫大心死的麻木表情:“不止是娘娘,如今連咱們公主也拉得動了。”
她說的咱們公主指的自然是跟着元妃習武的華陽公主,原先一般也是玉軟花柔的金枝玉葉,被養母這麽一訓,居然生生長出了幾分大力士烏獲、神箭手逢蒙的風采來。若非外表看去依舊是纖秀豔麗的美人一個,恐怕皇太後早就頭一個不與元妃幹休。饒是如此,華陽公主如今也已成了六宮橫行無人敢惹的宮霸一枚,好在性情依舊謙遜溫和甚至腼腆,皇帝憐她生母幼弟死得凄慘,也樂見她剛強一些,否則抱琴真不知一個“教養不嚴”的罪過砸下來,自家娘娘會不會沖去皇帝那裏把後者掐個半死。
鳳姐:……饒是她自問精明遠勝男子,近年來仍是覺得和自家娘娘、自家表妹完全沒法交流。
作為被賈母派來襄助黛玉的人選,嫂子的責任感迫着她把話題擰回來,好繼續勸黛玉将武試的難度降上一降,可嘴還未張,便望見下方一位少年排衆而出。望清少年的模樣後,鳳姐心下很是吃了一驚:“好氣度、好模樣!平日裏只道寶玉生得不錯,這人竟能生生把他比下去,真是難得!”口中卻問道:“這是哪家的?”
作為黛玉的心腹丫鬟,赦生的情由,黛玉在招親前夜便已掐頭去尾的悄悄地跟紫鵑托了底。得知昔年的“番邦女孩兒”原是男兒身,還與自家姑娘患難見真情私定了終身,自己還曾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幫着她把這位未來姑爺扮成了女孩兒,紫鵑的心情複雜極了。聽見鳳姐問,她嘴角由不得微微便是一抽,裝模作樣的翻了翻冊子,方才道:“皇商黃舍生。”
“怎會是他!”鳳姐這一驚更勝之前。她是榮國府的掌家媳婦,對京裏大宗的生意人家自是知道幾分。京中商海各山頭裏,黃舍生崛起最晚,勢力卻是最大。各家風傳此人綠林出身,相貌兇惡,行事粗野狠辣,全無半點規矩可言,且手中人命不知多少,說他殺人如麻都是小觑了他!偏又手眼通天,只一堆鞑靼情報換來的禦筆親題的“存公體國”大牌匾往門口那麽一挂,先天性的便壓了其餘所有皇商一頭。又有不知哪裏來的個筆名“頑石翁”的混賬放着滿史書的王侯将相不寫,專寫他的傳奇故事,偏生又寫的極好,倒替這惡人揚了名了!
不過數年間,此人便從各家皇商的鍋裏分走了幾十大勺的肉羹,不知招了多少人的恨,卻又拿他沒個奈何。想使絆子?你是想明兒早上看見自個兒的腦袋被擱在恭桶裏呢,還是房梁上呢?請自家後臺出手整他一把?官商勾結既名為官商勾結,這官兒就比商來得高貴,這世上誰又不是惜命的?要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官兒的命可是頂頂金貴的!誰不曉得那黃舍生诨名黃霸天,光是被他眼風一掃就能刮走一分魂魄去,哪個敢放着身家性命不要當真去招惹他?你們只是被分了生意,又不是丢了命,忍着吧忍着吧。
這麽邪門的人物,怎會來參加林妹妹的招親?
不對!說好的身長八尺膀大腰圓靛發赤面手持一根方天畫戟架勢拉開一聲吼平地一聲雷響抖三抖的活惡鬼呢?怎地來了個豐姿豔逸的絕色少年郎?別是冒名頂替吧!
鳳姐心底的翻江倒海顯然不為賈政所知,見到赦生出場後,本自昏昏的賈政眼前一亮,立即命人翻出他的履歷來一條一條的念。
年紀輕輕便白手起家賺下偌大家私,還掙了皇商的資格回來?好本事!這份能為和膽色分自家那不争氣的內甥半分,也不至于把薛家搞得那般烏煙瘴氣。相貌俊秀,絕色好女也難及他,更難得的是氣度沉穩弘毅,不見半絲輕浮,不想竟是個武人?這般人才委實難得。自家外甥女難嫁高門已成定局,若能嫁與此人為配,倒也不十分辱沒……
等等,仔細一瞧,這衣衫樣式頗眼熟……這不是文試時睡得昏天黑地的那個混賬嗎!
罷罷罷,沖着這副容貌品格,大不了回頭花點心思提攜他入仕途。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光耀門楣,給自家外甥女掙來好顏面——只要他不是個金玉在外敗絮其中的,能順順溜溜過得眼前這關去。
顯而易見的,賈政沒把這黃舍生與自寶玉那裏剿來的《霸天游香記》裏的主角黃霸天對上號來。幸好他沒有,否則現場的畫面會變得十分精彩。
在渾不知情的賈政殷殷期盼的注視裏,赦生擡臂,也不見有何使力的跡象,衆人已見他單手執起了那沉重的大黃弓,不由齊齊吸了口氣。
世人眼底沉重無比的十石弓拎在手中如紙片般輕巧,赦生甚至還暗暗地調整力道,以免待會兒用力過劇,将這玩具似的弓給扯成碎片。站在遠處的林淵家的一擺手,執鷹的小厮當即解了環扣。海東青雄赳赳的活動了圈脖子,雙翅一展,呼喇喇的風聲裏,已蹿上了高空。系在它足腕上的紅梅花展眼已縮成了層層青雲外細小不可辨的紅點兒,衆人哪怕是目力極佳的也要花上許多功夫才能看到,至于那系着花枝的絲繩,自是渺渺不可尋了。
赦生瑩褐的眼瞳目光上移,隔了聚合不定的雲氣,牢牢盯住了那一點丹紅。須臾,套着血玉扳指的拇指勾上弓弦,五指攏為鳳眼形狀。緊繃的強弦在少年穩而龐然的力道下徐徐的、一分一分的張開,箭尖在日光輝耀下光色森森,遙遙對準天際。
指松,箭出。
衆人的目光追尋着箭枝的殘影直入雲端,又追随着墜落的紅影急速而下。還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那廂赦生已然一躍而起,再落地時,手中已執了一枝花光妍媚的紅梅花。空中一聲銳利而悠長的鷹唳,海東青盤旋而下,收攏雙翼落回鷹架之上,爪腕上半截紅絲繩在風中飄游不定。
“好箭法!”賈政拍案而起。衆人這才會意過來适才發生了什麽,登時彩聲大作。賈政心情激蕩不定,大步走進校場,正欲宣布結果,誰知赦生忽而又自一旁的箭囊裏抽出一根箭來,拗去了箭尖,扯下發帶将紅梅花綁在了箭身上。
失去束縛的長發狂舞着散落,和風溶溶間,他唇畔含笑,恍若天神。雙臂一張,拉弓如滿月,一箭直直向彩樓而去。在此起彼伏的驚叫聲裏,箭擦過黛玉鬓邊,釘入了她身後的柱子,那枝紅梅卻恰巧被衣衫撞落,正正的落入了黛玉的素手之間。
止不住的驚呼與議論紛纭間,黛玉唇角之畔是細碎而甜蜜的笑意。
她記得赦生曾提過,魔界婚俗,男子心悅某位女子時,便會獻上花環求婚的。如今身在異界,自得依随本地風俗,可終身大事不比其它,終要走了那家鄉習俗方顯心意之莊嚴鄭重。以此代彼,他亦是盡了心的。不枉她挖空心思設下這環環障礙,終使他一枝獨秀于人前。
寶玉快馬加鞭的趕到林府門前,将缰繩往茗煙手裏一扔,人已飛也似地奔了進去。因怕他聽說黛玉選婿之事後會胡鬧,賈政特特尋了個和賈琏一同出外辦事的由頭,讓賈琏盯着他到平安州逛上一個月。若非跟從的家人無意中說漏了嘴,他幾乎要被蒙在鼓裏。
林妹妹怎可嫁與他人?
若是家事貴重、容貌絕麗、性情溫柔、為人不俗的倒也罷了,這選婿招親挑來的人泰半不尴不尬,能找出幾個好的?
我的心意……我的心意……她竟是始終不放在眼裏麽?
他心急如焚的奔至校場,正望見正中央的赦生一箭定乾坤,凜凜若龍象之神力,俊美如風中之寶樹。古老相傳的蘭陵王之美,亦不過如斯。
寶玉一時只覺天塌地陷:舍生?怎會是他!難道……難道……!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又名花式吹爆我赦盛世美顏!
話說這邊赦生在妹子面前耍帥,長生那邊赦生在殺宮紫玄,作者菌精分得夠徹底的……不管咋樣關鍵詞必須是帥!
好吧講點正經的,射箭姿勢有兩種,用食指中指勾弦的是西方射法,東方傳統射法是用大拇指勾弦,所以才要在大拇指上戴扳指防止指關節被弓弦劃破。
感謝眠王、旒岚夙毓的地雷,愛你們~
☆、孟光接了梁鴻案
郁離女史一代才女,文蓋須眉,技傲脂粉,俨然有上天入地的聲勢,鬧出一場轟轟烈烈的招親大戲,末了卻花落一名疑似有綠林背景的商戶人家,饒是自選婿的消息傳開後,全天下的男男女女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話,待果不其然鬧出了這麽一個不倫不類的結果,自然順理成章的傳為了天下笑柄。人們本以為以郁離女史清傲不群的性子,必是心有不甘,要大鬧一場的,誰知她不僅沒有嫌棄那黃舍生人物粗鄙,反而擺出了一副嫁雞随雞嫁狗随狗的賢淑架勢,一時又有一幹無聊的文人墨客反倒于茶餘飯後感慨起她紅顏薄命來。宮中太後本對黛玉漸漸生出雞肋之感,才暗示她嫁人,誰知她果真許了個人盡皆知的草莽人物。聽說那拳頭足有醋缽大,一言不合打将起來,林丫頭那嬌怯怯的身子可怎麽受得了?不免又生出三分憐惜之意,一時賞賜了許多珍寶,以表安撫之意。
至于黛玉本人,則被賈母重新接回了榮國府。她本拟招親當晚即與最後勝出者合卺,無奈賈母極力反對。這位榮國公夫人迫于物議,将本打算許給自家寶貝孫兒的心愛的外孫女的終身大事推給了一場不倫不類的招親游戲,已是心頭滴血,要是任由她将招親成親徑直一條龍給辦了,還不更淪為全天下的笑柄?
賈母還不如直接嘔死算了!
她旗幟鮮明的向賈府的各位當家的表明了态度:“你們年輕愛鬧,我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管不了,可要是讓玉兒這麽趕熱竈似的嫁了,還不如直接找根繩子勒死我!”又向黛玉道,“事兒一了,就給我搬回園子裏待嫁。眼見得就是別人家的人了,像這樣娘兒們親親熱熱的日子不知道還有多少得過?”
話說到如此地步,黛玉哪裏還有推脫的餘地?
次日,賈母一見黛玉回來,一把将她摟進懷裏:“從前因舍不得,把你留在家裏不肯輕易許人,誰想到……”正說着,眼淚撲簌簌的直落下來。鳳姐見氣氛不對,連忙道:“老祖宗可沒見過那将來的林姑爺,昨兒我在樓上那麽一瞧,哎喲喲,可真是生了一副标致模樣,竟不比咱們林妹妹差!我當時就問了,這誰家的?一翻冊子才知道,呀!這不是新進皇商黃舍生嘛!這人的名頭我可聽人說過不下十幾回,家裏的生意遍布南北,論家底,竟也不比薛姨媽家薄幾分呢。”
黃舍生的資料,招親結果傳到賈府時,賈母便一條一條的念得純熟,自是知道他的身家——說句醜話,他有財,黛玉有才,他名聲不好,黛玉如今亦是聲名掃地,到底配得上——只是擔憂此人的兇暴之名甚至比黛玉離經叛道的名聲還要響亮,又是人盡皆知的相貌粗鄙,黛玉一個花枝一樣袅娜的美人兒,嫁給這麽一個粗笨人物……
這哪裏是暴殄天物,分明是去送死!
賈母被這樁心事折磨得前半夜未眠,後半夜又直夢了半夜賈敏,心跳得厲害。好容易等到黛玉來,見她眉眼嬌羞,俨然一副對未來滿懷柔情蜜意想象的小女兒态,更是愁得發瘋,才有了一見面抱住大哭的反應。待聽得鳳姐說那黃舍生形容标致不下黛玉,這才慢慢收了眼淚,複又疑惑道:“當真?”
京裏傳言,那黃舍生不是生得駭人之極麽?莫非弄錯了人?
鳳姐一拍手:“真真兒的是個絕色人物,只是英氣得很,不像咱們家的爺們那麽斯文。老祖宗要是不信,只管問她們。”說着一指黛玉身後的丫頭們。
想起昨日赦生的風姿,春纖和雪雁紅了臉,紫鵑則忍不住低頭,遮掩住面上的無奈并尴尬着的笑意,平聲道:“外來男子,我們沒敢多看,只是回頭聽家裏人說,似乎的确是個周正的。”她礙于嫌疑,只說沒敢多看,但賈母一看春纖與雪雁的情形,心頭登時明鏡兒似的,當下決定回頭定要細細盤問賈政——自家二兒子這古板個性,怎麽問都是一句“英氣勃發,氣度出衆”,半個字也沒提樣貌如何,平白害得她翻來覆去擔心了一宿!
賈母略放下心來,正慢慢拭淚,忽見幾個丫鬟沒命的跑了進來,撲在地上,面有淚意,她仔細一看,其中一個卻是寶玉房裏得力的大丫鬟麝月。後者哭道:“老太太,快去看看吧,寶玉怕是……不好了!”
心頭一個激靈,賈母險些沒忍住站了起來。昨日黃舍生一箭定姻緣,衆人只顧贊嘆,待到人散時才察覺到呆立在遠處的寶玉。鳳姐知曉他的心事,遠遠看見賈政臉色鐵青,俨然欲怒的情形,連忙使人把寶玉拉走。寶玉不閃不避,只是癡愣愣的笑,任由一群小厮拉拉扯扯的把他拽到車上送回賈府。賈母看出他神魂不安,唬得連忙喚了太醫來診脈,開了幾貼藥吃了,看他安靜睡下才稍稍安心。
寶玉為何突然由平安州回來,又為何會如此魂不守舍,個中因由賈母心知肚明,若非寶玉年前就已隔出大觀園居住,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再沒與姐妹們碰面的機會,否則為免藕斷絲連的嫌疑,哪怕再舍不得黛玉,賈母也斷然不會重新接黛玉回來住。哪想到黛玉方進來,椅子都沒能坐熱,這冤家便鬧這一出!
“怎麽不好了?”賈母的聲音都在發顫,向來沉穩的麝月則哭成了淚人:“寶玉今早吃了藥,睡得還算安穩,誰知剛才醒了,就發起狂來,指着一幹伺候的人喊姐姐妹妹的,又說不知哪裏來的番邦美人兒在鏡子裏笑,眼看的連人都認不出來了!二太太已趕了過去,也拿他沒法子,老太太過去看看吧!”想到黛玉素日待下人的清和态度,把心一橫,又向黛玉磕了個頭,“林姑娘,你也去看看寶玉吧!”
黛玉待寶玉并無男女情愛之思,卻并非毫無情誼。加之深感過去顧慮名教嫌疑,總未能明言回絕于他,方才耽誤得他情根漸深,對他的一腔深情實是狠心辜負,心下總是愧疚。見麝月如此慌張,她哪裏還能安坐?連忙親自扶着賈母趕去寶玉的屋子。只見丫頭們慌作一團,王夫人坐在床邊拿帕子拭淚。寶玉正一手拽着晴雯的袖子,一手把一只西洋船緊抱在懷裏。晴雯被他死拽着掙不開,見到賈母與黛玉來便如見到了天兵救星,連忙回道:“寶玉不知道看到了什麽,拉着我只說不讓走,看見架子上的西洋船,又說讓砸了去,大夥兒才要砸,又自個兒搶了去了……”
正說着,只覺袖子一松,寶玉已放了手。晴雯連忙回頭,見寶玉正直愣愣的看着立在賈母身側的黛玉,神色若癡,心裏突了一下,忙悄聲退開,再不敢吭聲。王夫人拉住黛玉的手,向來端莊的貴婦哭得雙目紅腫:“好孩子,打小兒就屬你與他的情分最好,這孽障自己起了不好的心思,如今把自個兒磋磨成了這幅模樣,咱們也說不得什麽。只求大姑娘好歹勸勸我這個禍根孽胎,曉些事理吧!”見黛玉微有遲疑之色,頓時哽咽,“就當是看在過往一塊兒長大的份上……”
黛玉見她如此,亦是難過,當下橫了橫心,道:“舅媽這說的是什麽生分話,我打小長在這裏,從來都是把一幹兄弟姐妹當做骨肉至親的,任哪個出了事,我都沒有坐視不理的道理。二哥哥許是連日奔波勞累,被什麽給撞克着了,慢慢勸着、養着也就好了,只是……”她略掃了眼周遭站得密密匝匝如屏風一般的衆人。
賈母會意,邊擦眼淚邊道:“光顧着哭,頭都給哭得暈了,都陪老婆子出去透透風。”言罷當先往外走,其他人連忙跟上,連黛玉的丫鬟也被她示意跟了出去。不一時,偌大的屋子裏只剩下了二玉。
黛玉往最靠近床邊的椅子上輕輕坐下,她就在寶玉的面前,對方卻渾然視若不見,只自顧自的抱着西洋船癡癡的笑:“這下林妹妹可走不了了……走不了了……”
在黛玉的記憶裏,無論是初見時笑着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粉妝玉砌的小小公子,還是總被女孩子們欺壓卻總自得其樂的表哥,寶玉總是朗潤而溫淳的。便似孟春之際最透明的日色,盛夏清荷上凝結的露滴,從來不該染上半點愁苦的色澤。他何曾被打落到如此癡狂可憐的境地?如此情狀,她心下亦覺酸楚:“二哥哥,我明白你是怨我恨我的。可是,你當真這輩子都不願再見我了麽?”
寶玉呆滞的目光漸漸凝聚,面上的神情微妙的變化着,悲喜怨怒哀諸般情緒交纏不休,驀地嘶啞着嗓子一笑,卻是揮着袖子捏着手指,學了一句扭扭捏捏的戲腔:“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
這本是《西廂記》裏紅娘的唱詞,寶玉天生就的嗓音鮮潔明朗,這般硬生生造作出的怪聲怪腔,居然不覺得難聽,反而是說不得哀戚落寞。
黛玉只覺心底最綿軟的所在被冷透了的針尖飛快的刺了一下,只是稍縱即逝的疼,可那淚水便如斷了線的珠子,涔涔而下,再也收束不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計劃年末完結,結果作者菌一查大綱,發現少說還有四十章要寫,只好恢複三日一更進度,委屈
感謝蘆荷、眠王、人面桃花、長葉、弦涼、安家子陌的地雷,乃們的支持就是作者菌更新的動力!
☆、明志(補完)
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
往昔惑于赦生姿容,更兼出于對黛玉的信任,寶玉根本不會懷疑她口中“番邦俠女”的身份,愛屋及烏,自也不會對所謂的黃舍生與黃赦生的兄妹身份多想半分。但他畢竟聰慧如冰,自幼長在女兒叢中,更是熟知男女體态的分別,親眼見過赦生那驚天一箭間冠絕群倫的英華之氣,再篤信黛玉的謊言,那寶玉便當真是個傻子了。
可到底是幾時起,孟光接了梁鴻案呢?
黛玉一時也說不清。千絲萬絮齊齊湧上心頭,她忍不住吞聲而泣。低微的啜泣聲點點沁于五彩剔透的瓊室之間,寶玉木然擡起脖子,将她淚光滿面的形容瞅進眼底,手裏更緊的摟住那西洋船,面上卻是傻傻的一笑,道:“妹妹別哭,你再哭,我這心都要碎了,只恨沒法讓你看見。”
一語落,黛玉更覺酸楚。她咬牙強忍着平複情緒,只覺胸口悶塞喉頭喑啞,好容易等到語調鎮定了些,才柔靜了眸光:“那年,他因護我而離開隐居之所,北上赴京,卻不巧撞上了敵人。”
清淡的語氣間,便有無數蔥茏時光恍惚而過。
寶玉以神思勾勒着彼時的兇險情形,不覺松開了緊緊摟在懷中的西洋船。黛玉用帕子拭着面上淚痕:“二哥哥,你怨我辜負了你的心意也好,鄙夷我為人輕薄也罷。那時赦生瀕死,我替他上藥,看到他滿身的血,骨頭都被打斷;後來那敵人尋上了門,他為不連累于我,主動離開赴死……我與他,這輩子注定是再也分不開的了。”
“你心裏要怨,便只怪我,其實到底也不幹他的事。若是沒有我,他仍在深山老林裏做個獵戶,百年如一朝,清心逍遙自在無比,斷不會邁入這紅塵之中,鎮日與那些他不喜的庸碌之輩為伍。說到底,不管世人如何看,我卻知道,原是我誤了他的!”黛玉語至最後,神色已是滄然。
“林妹妹,我從來都是怪不起你的。”寶玉将西洋船擱在了枕邊,自己慢慢的縮進了被子,用被角遮住了臉上的神情,“我只恨自己沒用,那時若能早早的橫下心,把心裏話跟你剖白清楚,哪怕當時立刻就死了,也強如現在這不尴不尬的境地!”
“二哥哥,再休提這些話了。”黛玉心裏一突,連忙打斷了他。
袷紗被下的身體抖了一下。
“你想說什麽,我心裏早就明白……”黛玉悵然,“可死一個金钏兒還不夠麽?都說她剛從井裏被撈出來的時候,整個身子泡得慘白發漲,頭發濕淋淋的亂七八糟的粘在身上。誰能看出,半日前她還是個花朵兒一般的女孩兒家?二哥哥,你那些話若真有一句出口,只要洩露一絲兒風聲,我在這塵世間,也無半分立足之地了。”
“是我對不住她……”寶玉在被中抖聲道。
黛玉反問:“你再這般瘋癫癡傻下去,對不住的又何止是一個金钏兒?”
良久,二人俱是無言。四下寂寥裏,惟有壁上自鳴鐘鐘擺的聲響,滴滴噠噠,一下又一下,也不知道來回蕩了多少下之時,寶玉終于哭出了聲:“可這麽苦熬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