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二回合,全軍覆沒

高地厚也怕他動怒湊人,連忙閉上嘴裝啞巴。誰知見他輕嗤一聲,對自己是冷若冰霜,轉目望向內院的方向之際,眼底的刺又化為澹澹苦惱的進退兩難的模樣,寶玉一個沒忍住,又“撲哧”一聲笑出聲來。美人含愁待怨的模樣總是饒有韻致的,何況寶玉素來愛美,這回哪怕赦生瞪來的目光兇狠到能從臉上挂下一層皮肉來,都沒能讓寶玉止住滿心憐香惜玉并樂見情敵倒黴的愉悅之情:“我與林妹妹打小同吃同住,她在我面前流眼淚的遭數數都數不清,當然頗有心得。”

聽他如此說,赦生反而放了心,不屑的抛下一句“吾才不讓她落淚。”便擡腳進了門。這回倒是寶玉立在原地,怔怔良久,被李貴催了幾聲方才回神。

晚飯是端到各自房中用的,莊子上的飯食比不得賈府中的精細,只是一應菜蔬牲畜皆字種自養,吃起來別有一番新鮮滋味。寶玉吃罷便去了黛玉房中,開門見山的問:“白日裏沒見你和赦生搭一句話,那會子人多眼雜,也不好問你。你和他到底是怎麽了?”

黛玉正對鏡而坐,讓雪雁服侍她卸下簪環,聞言側過臉去,冷笑道:“二哥哥問我作甚?怎不去問他?”

“我怕他揮拳。”寶玉情真意切的道。

何止是寶玉怕,阖府上下,如今哪個不怕赦生揮拳?可縱是怕,寶玉到底還是跟了來。便是沖這份情誼,她也不該将氣撒到寶玉身上。黛玉輕哼了一下,怏怏道:“還不是他!鎮日裏百事不通,一心只會氣我!”

寶玉不解。黛玉便命所有人退出房去,方将那日赦生所說的話盡數講給寶玉聽:“你說!你說……我還未嫁入他家,他便敢拿這些混話來氣我,将來果真入了他家的門,還不得鎮日裏沒別的事做,盡是生氣了?”

“我素日只當自家已是明珠秀玉滿堂,及至見了赦生驚為天人,便覺天下之大,美質盡有,可容顏出衆也盡于此了。誰知聽你的話,赦生的親友也是一般出色?果然是我坐井觀天,只恨不能立時與這些人物結識!”寶玉卻是一臉神往。

“二哥哥!”黛玉嗔道。

寶玉連忙收起感慨,嘆道:“從前我與鯨卿那般親密,也不見妹妹有半分見怪之意。常言道,‘愛之愈深,責之愈切’,這話雖難免說得唐突,倒也是正理,妹妹且仔細想想,是也不是?”

黛玉悻悻。

寶玉語聲懇切:“是誰說的,‘我與他,這輩子注定是再也分不開的了。’這才多久的功夫,不好矢口否認的。何況你和他也算患難相識,生死難關都熬了過來,怎麽好因為一場口角就不理人?”

黛玉垂下頭,似是有些意動。

寶玉又勸道:“妹妹不理他,他固然不快活,林妹妹自己心裏又何嘗好過?便是為着自個兒的身子,你也放過他這一回吧。”

黛玉卻忽然擡頭,面上浮起一絲煙水清婉的笑:“二哥哥,你這麽熱心的說和,怕是存了念頭,催着我與赦生和好了,他日你便可以借着親戚的名號,去見識見識赦生的家、鄉、風、光吧?”

寶玉重重一咳,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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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什麽叫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端看賈寶玉同志便懂了。

寶玉:心裏苦。

感謝眠王的地雷、神秀的手榴彈,送一只兩面不讨好的寶玉咳咳咳

☆、俨然

據後世學者考證,《南覺疏》尚名為《霸天游香記》時,雖則出得不算頻繁,然而大體上每年仍能保持至少十回目的産出,卻于某年一氣斷更了數月。正當一幹書粉饑渴得倆眼發綠之時,鴻崖書肆又放出消息,說頑石翁将于京城西碑亭攜新寫的數回辦一場簽售會。于是那一日,西碑亭外人山人海,幾乎不曾被書粉踏平了去,誰知那頑石翁居然爽約不來。群情激奮下,鴻崖書肆方只好出面解釋,說是那頑石翁“靈機忽動,推翻重來”。也不管書粉們如何一頭霧水并抓耳撓腮着,待新回目正式發售,已然到了後半年的時候。

比之後來毫無征兆的以玄奇故事的方式而近乎腰斬的完結并更名《南覺疏》,這段違背更新規律的變故并不算大,除了彼時追連載的讀者們,後世之人一不小心甚至會被忽略了去。只有專門浸淫其中的研究者方才明白,這段不大不小的風波,正發生于有“大淮第一才女”之稱的郁離女史林黛玉與傳奇行商黃舍生訂婚與成親之間的那段時候。

自然,初夏五月,草長莺飛時節,鐵網山的帳篷裏,被夾在黛玉與赦生兩個天兵之間,苦惱于怎樣做方為一名公親的正确打開方式的寶玉,決然不會知道自己的一行一止會成為日後一派無聊人士的研究目标的。

此時此刻,寶玉無限憂愁。昨晚到莊子上時天色已然不早,晚飯便是送入各自房中用的,今早衆人卻是一塊兒吃的早飯,間中赦生的視線無數次的從黛玉面上掃過,黛玉只是垂着眼簾做不理會。寶玉被夾在兩人中間,盡管那些眉來眼去暗潮洶湧的官司與他沒半點關系,也自覺尴尬得緊。這份仿佛夾着冰棱又仿佛劍拔弩張的氣氛一直維持到一行人趕到鐵網山都依然陰雲不散,赦生策馬去檢查圍場,黛玉和寶玉則進了早早搭好的帳篷歇腳。寶玉在自己的帳篷裏沒頭蒼蠅似的轉了好幾圈,還是決定再去說和一回。

再這麽下去,真要到哪個按捺不住氣性發怒起來,剩下的兩個都少不得要吃瓜落——至于發怒的是黛玉還是赦生都無區別,反正不管是哪個發火,倒黴的那兩個裏總逃不了寶玉這一個。

寶玉腳才伸出帳篷半步,餘光便瞥見旁邊帳篷的簾子亦是一挑,黛玉戴着帷帽走了出來。五月的天空若是放晴便是碧透,明明媚媚的一碧千裏,下方草原一色青翠直伸向天盡頭。赤色日輪高懸,抛下萬丈豐沛耗光,于是那帷帽的輕紗便被映成了清透而溫熙的黃玉光色。驟然的明暗失衡令黛玉有些不适的遮了遮眼,細致的裙幅被自遠而來的長風掠起潋滟的水紋,直如廣寒仙子禦風下降凡塵,寶玉直看得有些癡了。

間雜着幾聲犬吠的馬蹄聲打斷了寶玉的癡态。他與黛玉齊齊向聲源處望去,見赦生背着日光策馬而來,一手按缰,一手還牽着另一匹馬的缰繩。他座下的馬高大神駿,色如深墨,奔跑起來直如一片自天際飄席卷來的烏雲。另一匹馬則甚是嬌小秀麗,皮毛晶瑩如雪,不帶一絲雜色,與烏馬并辔而奔的情态,便如一縷随在濃雲間隙的明澈月光。

放下遮眼的手,飄渺如煙水的帷帽之後,黛玉抿住了玲珑的檀唇。

将将奔到二人帳篷前丈許處,赦生雙腿一夾,二馬齊齊止步,眼風掃來,似炫耀期待,又似等待央求。黛玉立在原地只是不動,寶玉見狀,心底哀嘆一聲,上前一步,正欲打個圓場,忽聽幾聲響亮的犬吠,兩條狗閃電似的自馬身後閃出,作勢向兩人撲了過來。寶玉登時吓得腿都軟了,只是害怕那狗吓着黛玉,明明自個兒都青了臉,身子還強撐着往黛玉身前擋:“林妹妹,快往我背後站,仔細被這畜生沖撞了!”

料想之中的沖撞撕咬卻沒有出現。寶玉張開眼,見一條大黃狗正窩在他腳跟邊上。似是感覺到了他的注視,黃狗擡起了腦袋,露出一雙透着機警的圓溜溜烏澄澄的眼睛。它的下巴頗方正,身軀敦實,像一頭威猛的小獅子。另一條大黑狗則蹲在黛玉裙角邊吐着腥紅的舌頭,身後的小尾巴搖得飛快。寶玉只覺兩條狗的樣貌雖比不上家裏女眷豢養的叭兒狗乖巧秀氣,可精神抖擻,健碩馴服,比起那群軟趴趴的家養寵物,自是別有一番凜冽健碩的精氣神,不由贊道:“果然物類不同,全看主人如何。赦生健秀如神人,家養的狗兒也是漂亮得與衆不同。”

赦生在魔界時便與愛犬雷狼獸朝夕不離,感情之深,連親生兄弟也要靠後一步(螣邪郎大怒:“什麽?”)。待穿越到此方世界,閑來無聊,便擇了良犬親自訓練。經他之手訓出的狗各個兇猛無比,可與狼蟲猛獸對陣而絲毫不懼,有一只陪伴在側安全感十足。此番打圍,赦生特意挑了兩只精神又漂亮的守着黛玉,誰知甫一亮相即吓到了人不說,待冷靜後,對他的審美表示贊嘆的只有寶玉,黛玉只是默不作聲。

俏媚眼抛給了瞎子看,千種風情遇上了不解風情,赦生下意識的黑黑臉之餘,又有些難以言說的委屈。噎了會兒,他翻身下馬,指了指一側的小白馬,遙遙向黛玉伸出手:“上去,教你騎馬。”

旭日朗照下,他的身姿凜然若冰樹瓊枝,姿容凜豔。如斯少年,又是如斯殷殷的邀請,即便是鐵石心腸之人也不由為之軟了心腸。何況黛玉連日下來,最初的氣惱早就消了,再見赦生轉前轉後的樣子,便覺透着股難以形容的可愛,兼之寶玉就中斡旋,那剩下的最後一絲賭氣小性兒也煙消雲散。見他此刻主動俯就,言辭雖簡明冷硬,可內裏分明是央求,黛玉掩于輕紗下的兩頰不由微微一紅,卻掩飾似的故意扭頭望向他處,一副事不關己之狀。

她氣息的轉柔,與她心音相通的赦生立時察覺到了。多日來的憋悶愁苦一掃而空,他直恨不能立時擁佳人入懷,面上卻強自按捺,冷冷一瞥寶玉。幾乎是同一時刻,黛玉亦悄悄地回頭盼了寶玉一眼。寶玉心領神會,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滿腔幽怨難以言說,只得幹咳了一聲,用了跺了下腳,裝模作樣的抱怨了句“好毒的日頭”,便返身鑽回了自己的帳篷。

他撤得如此識相,反倒令黛玉有些難為情,誰知餘光一掃,丫頭婆子們俱早已乖覺的作鳥獸散,站在邊上遠遠的瞅着他倆笑,一時更覺兩頰發燙。忽聽一聲漫長嘹亮的鷹唳,一只海東青忽閃着翅膀自高天疾速俯沖而下,兩只利爪尖銳,直直朝赦生的肩上紮去。

“仔細肩上!”黛玉不由失聲叫道。話甫出口,她即看清赦生肩頭以特制的皮具縫出了護肩,正适合搭鷹之用,登時啞了嗓子。

“不生氣了?”赦生眼睛一亮。

黛玉抿了抿唇,慢慢的向前走了數步,越過赦生,與小白馬溫馴澄澈的眼睛對視,探手想要去摸它的耳朵,又膽怯的收了收,回頭嗔道:“還只管站在那裏……愣着做什麽!不是說要教我騎馬麽?”

赦生知機,立刻快步上前将黛玉扶上了馬背。

海東青自他的肩頭跳起,撲棱着落在了帳篷的穹頂上,擡起翅膀捂住了眼睛。

赦生高坐于馬背之上,另騰出一只手牽着黛玉之馬的缰繩,兩人并辔而行。頭頂低垂的白雲緩緩的周流,雲下人亦緩緩的優游,越過幾彎清溪,驚過幾只野兔。草原一望無垠,穹廬高遠無盡,風吹草低翠浪千重。世間萬事萬物皆是靜谧,除卻長空中飛旋的鷹唳,周遭鼓蕩的風,便只剩下了咫尺之側伊人幽微的呼吸之聲。

天地之間,似只餘彼此二人。

側眸相望之際,赦生望向黛玉的目光倏然幽暗。

仿佛被兇獸赤光閃爍的雙瞳牢牢窺伺的壓迫感令黛玉不自在的側過了臉,下一刻整個人卻自馬背上飛落。翠色如玉的長草自身周向上蔓延,很快即環充了視野,下颌被溫柔而霸道的扳轉,眼前一暗,嘴唇上便多了溫熱而略顯幹燥的觸感。纖濃的長睫如蝶翼般撲閃了幾許,終是緩緩的閉合,掩住了素水清露似的眼瞳深處嬌羞而明麗的霞彩。

宛如源自亘古的孤絕冷僻,獨角銀狼懷着滿腔的清漠孤靜在荒原上游蕩,驟然于仙境之畔望見了一株绛紅扶疏的清淨仙葩。驚豔,想要拆吃入腹又舍不得,只好一寸寸的嗅聞,一寸寸的舔舐。直到彼此的氣息交融于縱橫的骨脈、滂流的血液、躍動的心髒之中,它終于饕足的盤卧在了仙葩之旁,悠悠的打起了呼嚕。

圓滿。

“是那處曾相見?相看俨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帳篷之中,寶玉哼吟着《牡丹亭》婉媚纏綿的曲調,鋪開了紙張,擡筆飽蘸了深濃的墨色,筆走游龍,文思泉湧,埋頭苦寫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菌:無關禮法,名節世外,情到深處水到渠成。你們所想的就是你們看到的吼吼吼~

黛玉:羞死人了!

赦生:圓滿。

寶玉:誰有我慘?青梅竹馬的小表妹和她的天降系小男友甜蜜蜜的約會,我獨個兒坐在帳篷裏凄風苦雨的寫他倆的cp同人——還尼瑪寫紅了!

感謝人面桃花、眠王的地雷

☆、溫柔鄉

如果說鴻元3099年評選的世界百大格鬥家中,水華陽以其格裏右善旗一役中單槍殲敵四百鐵甲骁騎的鐵血戰績穩穩地進入了第十名的話,那麽排名第十一的黃舍生的含金量便似乎虛浮了許多。畢竟作為大淮皇朝史上的江湖傳奇,歷來在他身上便存在着很大争議。

由擔任《南覺疏》主角而積累的人氣,黃舍生的支持者從來都不少。他們認為:“史上水華陽曾親口對臣下承認,平生惟懼二人,其一是她的養母賢德貴妃,另一個便是時為她的表姨丈的皇商黃舍生。以水華陽之悍勇,尚畏懼黃舍生,後者實力至少也應在水華陽之上吧?是不是這個理兒?”

可反對者則是言之鑿鑿。他們紛紛說:“口說無憑!如果單純的言辭就能夠作為證據的話,那麽同樣出現在水華陽口中的賢德貴妃賈元春也應于百大格鬥家中占據一席之地才對。而事實是,賢德貴妃賈元春雖曾于悼晦王之變中展露身手,然所對者無非是侍衛、太監之流,遠不能與弓強馬壯的鞑靼悍騎相匹,況且此後即淹沒史冊默默無聞,僅有的戰績自不足為憑,故而并未被列入格鬥家名錄。相形之下,黃舍生早年以單戟之力平大淮四境悍匪無數,成為公認的綠林魁首赤眉宗祖,其悍勇乃是時人公認,确實比賢德貴妃更符合格鬥家的标準。可惜啊,他身居草野遠離廟堂,其戰績根本不見于正史,加之因《南覺疏》的流行天下,其人事跡雖名震寰宇,可傳說意味過重而虛實難分真假難辨,自是不比水華陽那彪炳史書的驚世一戰來得更具說服力。況且黃舍生成名過快而過促,不過短短數載,之後便以迎娶大淮第一才女林黛玉為分界線,此後的時光裏沉溺溫柔鄉而無法自拔,乃至于藏劍匣中豹隐江湖,及至早早辭世,期間再未有過任何的格鬥記錄。如此水分極大的戰績,能列在第十一已是運氣,又怎麽可能把他評入前十?”

支持者怏怏無言。沉迷嬌妻的溫柔美色而至于葬送一身英雄膽氣,這可是令霸天粉們扼腕不已的共識!果然溫柔鄉便是英雄冢,古人誠不我欺!

事實上,這一年,在幾經周折終于迎娶了黛玉入門後,赦生的生活立時由縱橫捭阖的闖蕩轉入了閑雲野鶴的靜和之中。商號的生意規模又擴大了,到手的銀錢更豐厚了,市井間關于黃霸天的傳聞越發離奇了,慕名上門求見的貴胄子弟的面相益發可厭了……一切的身外事都無法觸動他心緒的絲毫。除了例行公事的主持生意、應候外,他将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陪伴妻子上。看她喂魚、莳花,聽她彈琴、吟詩,陪她臨帖、讀書,尋日影清和的日子帶她同騎,出門游玩散心。他甚至命人在姑蘇林家附近買了塊地,請了名匠修園子,只待一落成,便要帶黛玉南下回鄉居住。

很長一段時間裏,黛玉窗下寫詩,赦生樹下舞戟,成為了他們這段時光裏的生活常态。亦在許多許多年後,成為了親友侍人們關于郁離女史與黃舍生這對傳奇眷侶的清泷而溫柔的共同回憶。

後事不提,且說這天正是探春的出閣吉日,黛玉便攜赦生同往道賀。一至探春的婿家,黛玉徑直進了後宅,與送嫁而來的賈府女眷們說話,把赦生剩在了男賓的人堆裏。對不相幹的人,赦生慣是冷淡,獨坐席間,任左右搭話而自巋然不動也不覺有何不自在之處,倒是旁人看了替他尴尬得慌,片刻後,柳湘蓮已把他拉來同座:“大喜的日子慣例就是圖一熱鬧,黃兄覺得不自在,得空咱們溜出到外頭去喘口氣。”

赦生見是他,因知柳湘蓮與寶玉交好,能出現于後者庶妹的婚宴上亦不奇怪,當下略一點頭,便再不說話。兩個冷面郎坐在一處,容貌皆極美,意态皆極冷,兩兩相加起來便是益發的冷飄十裏,凍得再好事的人也不敢上前套近乎。一時聽到外面鼓樂震天,人人面上便不由挂起了笑容,一派欣喜鬧騰裏,柳湘蓮眉間一皴,倒似是薄有憂色。

“你有心事?”赦生道,話為提問,語意卻是篤定。

“眼見他人紅妝紅燭聲彩滿堂,難免觸景傷情。”柳湘蓮淡淡道,“先前小弟一時不查,被榮國府的人撺掇着訂了一門親事,近日聞得些許風聲,女家的行事頗有不端,改日怕是得上門退親。”

柳湘蓮是赦生在此方世界少有的正眼相看的人物,自不比旁人可以漠然視之,當下道:“退親之日提前告知,吾與你同去。”柳湘蓮知他關懷之意,亦不出言道謝,只笑了一笑:“嫂夫人若肯放行,我自無意見。”

鬧過洞房之後,待黛玉與赦生打道回府已是深夜。黛玉對鏡坐下,赦生站在她身後,一樣一樣的替她卸下簪環——魔的獨占欲使然,二人婚後,黛玉的一應近身伺候事務俱由赦生頂替,紫鵑等丫鬟除了灑掃、打理物品之外幾乎無事可做——見黛玉映照在鏡中的面影隐有疲色,便搭上了她的雙肩:“很累?”

黛玉眨了眨眼,垂目:“還好。那師演古得了榮國府的東風方選了官,三妹妹嫁的委屈,大夥兒都去師家說笑,也是存了給她作興立威的意思。不過有鳳丫頭在,威風勁兒一個足頂上十個,師家老夫人給她拿捏了幾句,也不敢很跟三妹妹擺那婆母的款兒了。”想了想,眉間又浮出淡淡的無奈,“也虧的是鳳丫頭,若換做別人,懷了不到兩月的身子,又是先頭出過事兒的,怕是要倍加保養、連床也不敢下才是。也就她四處的操心,四處的奔忙。家裏家外煩心事沒個停,她八面調度,居然也粉飾出來了十方春風。只是這般勞碌奔波,當真好沒意思。”

見赦生不解,她解釋道:“今兒遇上平兒,順口問了幾句,誰知竟問出一樁新聞——琏二哥前些日子竟偷偷娶了寧國府珍大嫂子的妹子做二房!”說至此,她神色頗為憤憤,“鳳丫頭先頭的孩子才沒了多久?這便火急火燎的迎新人,急色到這等地步,也太讓人寒心!況且頂着國孝家孝,連禮義廉恥都不顧了,這麽大的把柄,有朝一日甚或是被捅了出去,阖府上下都擡不起頭翻不得身,也不知道他想什麽呢!”

對精明強幹的鳳姐,赦生倒是遠比對相形之下更為熟悉的賈琏印象更佳:“她會坐以待斃?”

“她倒是會呢!平兒說,那陣子鳳丫頭吃齋靜養,許是瞧着她這個樣兒新鮮,琏二哥便一連小半月在家陪着,便給她們察覺他貼身戴的九龍珮不見了。當時本也沒多想,只換來琏二哥的貼身小厮興兒來問,誰知興兒心虛,一見她倆來問,就什麽都招了。鳳丫頭那性子,烈起來比刀子還利,當時便氣得發抖,悄悄地把珍大嫂子叫來好一頓排揎。珍大嫂子也知妹妹這樣并非長久之計,只是人微言輕沒得辦法。兩人悄悄議定了主意,便借興兒之口給尤家的二姐遞話,說鳳丫頭聽說琏二哥在外和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氣得險些小月,外祖母震怒,要把那女人找出來打死。那尤二姐是個沒主意的,聽到後慌得不行,要找琏二哥去問,琏二哥給鳳丫頭絆住了,再找珍大嫂子問,珍大嫂子含糊的認了。鳳丫頭又指人尋了個放出風求配的富商,在他耳邊鼓吹尤二姐容貌過人,那富商便上門提親。尤家老娘生怕惹事,沒口的答應,竟這般就把女兒二嫁給了富商。在京城合了卺,隔天就帶着娘子并岳母回滄州原籍去了。待琏二哥回過味來,人去屋空,就剩下了叫三姐的小妹同着丫鬟仆人留下看屋子,還是已同人訂了親,不好遠走高飛才留下的。他心裏知道必是被鳳丫頭算計了,可這陣子正與鳳丫頭好到興頭上,鳳丫頭眼見着又有了身子,受不得氣,只得咽下這個啞巴虧去。”

黛玉說着,搖頭一嘆:“運籌帷幄,占盡先機,誰也不能不說她是個厲害人兒……可我總覺着她太委屈了!偏她總是好勝,明明受了天大的委屈,機關算盡方才彌縫出來表面風光,面上總還是得意,倒像是樂在其中似的。”

“情移心變,莫如一拍兩散。”赦生明白她的意思,“今日席間與柳湘蓮亦談到姻緣之事。”說着将柳湘蓮有意退親之事道出。不管原因為何,時人重然諾,親口答允的婚約又要主動毀棄,總是柳湘蓮的不對。好歹昔年也借着柳湘蓮那張招蜂引蝶的臉做盾牌,替自己擋過不少美色應酬,赦生自問也該幫他渡過這一難關:“我欲陪他同往。”

黛玉拿着梳子慢慢整理着垂落身前的烏發,聞言随口道:“你們男人家啊,眠花宿柳、左擁右抱便是風流,而我們女兒家,但凡稍不留心,便要落下個‘行為不端’的考語。我倒也好奇,那女子的行為是怎樣的一個‘不端’法兒……”說着回眸,眼波流轉如浸了月色的清波,掩口而笑,“比得上你這位放在心坎兒上的寶貝、混跡優伶專愛串戲、出門跑個商還能與自個兒的東家傳出分桃斷袖的名聲的冷面郎君柳二爺駭人麽?”

赦生:……

“我真的非故意。”赦生幹巴巴的解釋道。

作者有話要說: 上章開了個車,看評論貌似大夥兒都沒回過味兒?風風光光的婚禮是沒有的,哪怕直接晉級到七年之癢都是沒有的哼哼哼

自古以來溫柔鄉都是英雄冢,赦生你慫的!

感謝眠王親的地雷

☆、亂麻

真情為何物?這等上下嘴皮子一碰便能扯出一大堆似是而非的道理實則仔細一想全是廢話的問題,赦生由來不會思考。

若郎才女貌志趣相投便是真情,那二殿那對臭名昭著的狗男女——風流子與玉蟾宮絕對是天作之合。若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便是真情,那堂兄黥龍的生母碧女才不會落得個落寞半生而亡。若癡心相投求仁得仁便是真情,那養父鬼王玄影又豈會郁郁寡歡含恨而終?若兩心相許情熱如火便是真情,那朱武與九禍當年又為何會鬧出個勞燕分飛琵琶別抱、父不識子子不識父的倫常慘劇出來?

人之在世,秉性、脾胃皆是萬殊萬狀,哪裏來的什麽固定的标準,框死了何謂真情、何謂假意?衆生芸芸間,能覓得一點心動、一點癡迷,種出那情花萌發之根苗,已是大大的不易。非要将幾成真、幾成假、幾成是、幾成非都一一的剖明白,那便不是世間最為糊塗的兒女情長,而是旌表牌坊了。

是以,當尤三姐那張豔逸流媚的嬌臉自屏風後轉出時,赦生敏銳的捕捉到了柳湘蓮瞳底閃爍而過的驚豔,心底驟然意識到一個事實——這樁怎麽看都透着牽強的婚約,或許也不是沒有那一絲是合理之處。

由上門求見待到見到女家本人,二人頗耗了點兒功夫。與想象中不檢點之家的門庭熱鬧相比,尤家的門戶冷落得厲害。兩人的長随叫了半晌門,才聽見門內傳來一聲:“誰呀?”聽聲口,倒像是一中年婦人的嗓音。

柳湘蓮的小厮杏奴回頭瞅了柳湘蓮一眼,揚聲道:“勞娘子通報一聲,柳二爺、黃三爺求見。”

“哪個柳二爺?”婦人很鮮明的吃了一驚。

“自是小棋盤街的柳二爺,娘子去回主人家,一準兒知道的。”杏奴忙道。

婦人又問道:“黃三爺又是哪位爺?”

“長樂郡君家的姑爺,我們柳二爺換帖的兄弟。”杏奴道。

內裏不做聲了,赦生聽見一陣腳步穿廊過屋而去,顯是去內室回禀,隔了會兒又出來,隔門道:“我們姑娘說了,現下家裏一家子都是女人,實在不便。二位爺要是有事,去告訴榮國府琏二爺,讓他轉告寧國府珍大奶奶,便等于是她曉得了。”

柳湘蓮未想到這位小尤氏門戶謹慎至此,倒是略有意外。但這門婚事原是被賈琏用那春秋筆法蒙混而來,寧國府尤氏夫人又是此女名分上的姐姐,自是有所偏袒的。他此時一心只為退親而來,事緩則易生變,才不欲與賈琏、尤氏夫人哆嗦,當下親自上前,寒聲道:“在下現有一千鈞重大之事,想與你家姑娘商議,煩你再通報一聲,只問她見是不見?”心下則道,若是這小尤氏還要打馬虎眼,便去見着那兩人又如何?此事明裏是他柳湘蓮理虧,暗裏卻是他賈家缺德,寧可拼着得罪了兩府,他也絕不吃這啞巴虧去!

冷面郎君柳二爺一發威,當真是徹骨的寒勁兒。那婦人隔着門亦被凍了個夠嗆,半晌無話,顯然是入內通報去了,隔了會兒方回來,想是意識到了來者不善,聲音有些發緊:“兩位爺裏面請。”

柳湘蓮擡腳便進,赦生跟在後面,見院落屋舍一色人氣疏落的冷清,倒是收拾得極幹淨。引路的婦人衣着清潔,只是身上頗有煙火氣味,不似專門照應門戶的仆婦,倒更似個鎮日與竈火為伍的廚娘。到了堂屋,一側設了架半新不舊的屏風,後面坐着一女子,想來便是那尤三姐。奉茶的卻是一年紀頗幼的丫鬟,見赦生與柳湘蓮如此人物,又是如此氣勢,直驚得瞠目結舌,端起的茶碗抖抖索索個不停,甚至還潑了一點到柳湘蓮的袖口:“請……請請柳二爺用、用,呃茶。”

柳湘蓮見狀,心下甚是不耐,可見那小丫鬟臉憋得通紅,俨然是急得要哭的樣子,又不好說什麽,只好主動接過了茶。眼見那小丫鬟轉身給赦生奉茶,這回手抖得更厲害,正自暗暗鄙夷,便聽屏風後的尤三姐脆生生的笑了一聲,聲若冰淩:“橫豎已是這麽個德行,還是少給人看笑話了去,你下去!”說着也不理那小丫鬟,只向柳湘蓮硬梆梆的說話,“且讓妾猜上一猜,柳二爺這樁極要緊的大事……可是要退親?”

柳湘蓮本來打疊好一番“客中消息閉塞,不知姑母已定下婚事,一時不查誤許親事,還是分拆開來為妙”的借口,好用來敷衍,不意尤三姐主動挑明,還是如此單刀直入的點出他心病,氣勢竟不由微微為之一衰。對方既如此爽快,想來不僅已猜出了他此來是為着退親,更猜出了他退親之由。當下他也不拿虛話做幌子,幹幹脆脆的一點頭:“不錯。前番做定的鴛鴦劍原是家祖傳後人之物,還望賜……”

一個“回”字還未來得及出口,便被尤三姐打斷:“還便還!哪個還要貪你的定禮?”柳湘蓮一怔間,便見青影一晃,自屏風後閃出個麗人。饒是他自問閱美多矣,可也從未見過如此俊美豔麗的絕色美女,心下登時浮出幾許驚豔之感。

那麗人只手拿劍,步步逼近。她的色極豔,瞳極黑,近看益發豐豔不似凡人,觑面之際将劍往柳湘蓮懷裏一扔。柳湘蓮下意識的一接,觸手之後忽覺分量不對,仔細一看,只見鞘內鴛鴦雙劍只餘雄鋒,再擡頭一看,才發覺那麗人竟是将那股雌鋒隐在肘後,此時正滿面淚光的盼了自己一眼,劍鋒一擡,已朝頸間抹去了。

這一幕當真是凄豔已極,柳湘蓮眼睜睜的看着那劍鋒朝她的玉頸劃去,頭腦全然空白,心下只隐隐約約的意識到一事:餘生無涯,自己還能有緣再遇到一位如此美貌、如此剛烈的女子嗎?

然而那劍鋒将将觸及肌膚之際生生凝住,竟再也無法前進半分。柳湘蓮慢緩了寸斷的肝腸,才意識到赦生探出了二指,輕輕松松的夾住了那雌劍之鋒。自盡被阻,尤三姐下意識的用力争奪,卻哪裏抵得過赦生的力氣?反而自己立足不穩,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大哭起來。那婦人和小丫鬟聽着聲響不對連忙趕進來,見自家姑娘倒在地上痛哭,柳湘蓮手握鴛鴦劍,赦生卻拿手指夾着另一把明晃晃的劍,這情形委實詭異可怕,不由齊齊呆了呆。婦人到底年長沉穩些,大着膽子從赦生後面繞過去,要去扶尤三姐,卻被尤三姐用力打開手。

赦生看了看尤三姐,滿面淚痕梨花帶雨;再看了看柳湘蓮,滿眼心疼冰消雪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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