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二回合,全軍覆沒
。他福至心靈的擡腳走出,順手将婦人與小丫鬟也扯了出去:“讓他們談。”他容顏高華而威儀獨具,哪怕是淡淡的一句吩咐,二女也無膽違背,只得任由那廂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尤三姐哭聲斷斷續續,柳湘蓮嘆音低沉,也不知道兩人聊了些什麽,赦生不便去聽。過了許久,柳湘蓮方出來,神色十分怔忪,欲言又止了半晌,方才吐出一口悶氣:“黃兄,小弟好生苦惱!”
他本以為賈家是為掩蓋自家醜事,胡亂将自家玩剩下的女人找人發嫁,自己不過是倒黴的頂缸之人,誰知內中卻是大有深情。原來尤三姐于他不過是今日初見,他于尤三姐卻是五年前便一見傾心之人。他嗜好串戲,各家各戶不知演了多少臺去,何時理會過臺下有多少芳心因他而萌動?又怎知內中便恰恰有一個五年來猶自對他念念不忘的尤三姐?
只是彼時家境尚殷實,養在閨中不知愁苦,便可自自在在的做一個神女有心的甜蜜而隐秘的夢;之後家道敗落,依傍豪門而生,聲色榮華相迷、權勢貨利相亂,免不得掉進那泥坑裏滾上一遭,待省悟前恥,卻又惡于再輕付此身,不肯随意嫁人,若不能重續前夢,寧肯青燈古佛了此殘生。若是柳湘蓮不允婚,她自槁木死灰的過活,可柳湘蓮偏又允了婚事,尤三姐這一番狂喜自不必說。
姐姐被逼遠嫁,母親随嫁,她顧念着婚盟不肯離開,只帶了一個小丫頭和一個廚娘在這裏捱着,自問來日美滿,倒不覺得如今清苦。誰知柳湘蓮偏又允而後悔,大起大落之下,這一番絕望更不必說。尤三姐這一回是真的生了死志,不想死也死不成,一番恸哭哭訴之後,到底還是撿起赦生扔在地上的雌劍給了柳湘蓮。見他垂目将雌劍收回劍鞘後便即慢慢的轉身走出,她只覺得此身渺渺若浮舟,心灰意冷。
柳湘蓮亦是心如亂麻。他起先聽了尤三姐的傳聞,心下便将她打入一無是處的淫婦蕩娃之流。及至見她果真美貌,又有着寧願一死以抗退婚的剛烈性情,便覺得那些不堪的傳聞盡是誤會,她實是一位清白無瑕的好女子,又後悔自己薄情太甚,險些錯失賢德美妻。可果真聽了尤三姐的哭訴,方知她美貌是真,剛烈也是真,對他一眼生情也是真,從前愛慕榮華輕浮無行失了貞潔卻還是真,即便是适才的自盡,也是為的是她自己的無望,而非是有意向他明志……這心裏便如同被打翻了五味瓶,酸的甜的苦的辣的潑在了一處,一時不知是喜是悲是笑是怒。
尤三姐之美貌、之性情、之情烈,委實令他傾心不已。可她舊日的無行,又委實令他鬧心不已。若是赦生出手不及時,令尤三姐自盡當場,柳湘蓮自是痛斷肝腸。可她畢竟沒死成,若要他乖乖咽下這口氣,他卻又委實煎熬難過。然而如今人也救了、話也說開了、劍也索回了、親事也算是退成了,他這時要抽身而退,誰也說不得他有何過錯,可果真要他丢開手去,他卻又……委實舍不得。
該如何是好?沒有人可以告訴柳湘蓮答案。
赦生……赦生是急着回府的。退親任務已然完成,餘下的事他便再不關心。他每日三餐皆要和黛玉同吃,眼見此時日上中天,将将是用午飯的時候,他才不要黛玉等他半分時間。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上章評論區的争議,作者菌就說倆事兒。
第一,在男性眼裏,顏值和貞潔的殺傷力哪個更強?以作者菌閱直男文無數的經驗……當顏值和個性魅力達到絕色等級的時候,所謂的貞潔真的沒有很多妹子想象得那麽重要。
甭低估顏值對異性的殺傷力,男女都是。其實想也知道,當年要是焦大在臺上唱曲,哪怕他老人家功力如何精湛,尤三姐會不會怦然心動?要是還劍自刎的是傻大姐,哪怕她之前是如何的清白貞潔冤屈,柳湘蓮會不會心灰出家?
很多的愛情啊,那就是看臉的。
第二,說別的都是假話,曾經拿着師姐的劍玩兒誰知單手去拿卻險些砸到腳的作者菌喜歡尤三真的只因為一件事——作為一名生在了古代的非勞動婦女,單手拿一把純金屬劍加一個劍鞘,另一個胳膊肘還夾着一把純金屬劍,如此高難度的姿勢居然走得動?!
居然還是個怪力女啊喂!
感謝人面桃花、眠王的地雷,神秀的手榴彈,愛你們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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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洽
嘿嘿嘿嘿嘿
作者有話要說: 熟悉作者菌的道友呢,都知道作者菌是道家思想愛好者,是道家不是道教,所以後者的标準就別拿來跟作者菌科普了。道家是有女性崇拜傾向的,自然而然,作者菌就是偏心女人。
尤三姐的問題呢,擱明清時期,往重裏說是得沉塘,往輕裏說該嫁人的照樣嫁人,覺得不可思議的請自覺百度清朝牛人李四兒。而擱南宋以前,完全就不是問題。先秦時期齊國公主和親哥搞骨科,唐朝崔莺莺婚前和張生有染,她們的老公說什麽了?失節事大那一套直到朱熹才提出來,還是給宋徽宗宋欽宗獻女人給金軍糟蹋洗地的。不怨國君無能,只恨女人不肯自覺自殺,這套強盜邏輯666,不過雖然朱熹也算是古人,可更古的人也沒必要給他創立的名節派背鍋,忒冤枉。
擱現代呢,那就更不是問題了,跟姐夫鬼混當然該罵,不過這個搞小姨子的姐夫不跟着一起陪罵……是不是太偏心了點?
柳湘蓮的問題就更有意思了。放在清朝,因為朝廷管制官員不得去青樓,所以男旦就成了替代品,在此推薦《品花寶鑒》,各色小受任你品嘗。而柳湘蓮可不是票友,他是公然扮了男旦上臺,玩得還挺開心。真正的閨秀一聽別人拿戲子比她都不開心,給你來一個喜歡扮戲子的當老公試試?什麽深仇大恨要這樣侮辱人?當然放在現代,就是民間藝術家了,對此不予置評。
還有眠花宿柳無所不為之類的,其中玩娈童這一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作者菌覺得沒有,作者菌的盆友覺得有,反正不管是玩過還是沒玩過,一句“男人嘛”就可以蓋過去了。
他最嚴重的是第二個問題。原文“訓有方,保任務不定日後作強梁”,脂批“柳湘蓮一幹人”,薛蟠說自己被劫時“柳二弟往那邊來了”簡直就是大型“遲來同夥趕來分贓卻發現劫了熟人貨物只好賣個面子勸和退還”的修羅場,打劫實錘。強盜這種行為,放在哪個朝代……
純以現代标準看,兩個生活作風一樣的浪,柳還得去蹲班房;純以古代标準看,兩個生活作風可惡得各有風格,可惜尤只有在明清時期才有可能被沉塘,柳放在哪個朝代都重則丢腦袋輕則也還得去蹲班房。
作者菌一早就說了,誰也別嫌棄誰,懂?
想怼作者菌的,先統一下标準。要俗就一起俗,別拿着放大鏡去看尤恨不能掘地三尺挖出所有黑料,又拿着高倍濾鏡去看柳恨不得忽略掉所有黑料洗成一朵盛世白蓮;要古代,咱可得專注明清,因為再往古裏就沒法批尤了;要現代,咱就清一色現代——只是提醒一句,無論古今中外,破壞社會治安罪可都是比生活作風不檢點性質嚴重的。
公共平臺,讨論請有理有據。咱們該上原文的上原文,該甩脂批的甩脂批,如果非要玩雙标、扣黑鍋、人身攻擊,乃至拿着不知道哪兒來的同人文當紅樓原文造謠污蔑的……
作者菌還有一頂現成的好帽子送給自覺對號入座嘴臉難看的某些君子。至于這頂帽子叫什麽,謎底只等對號入座君入場再揭曉了。
我自問道得斯文道得逍遙,可既然粗鄙之人要是那麽愛跟我死磕,我也不介意下場battle。
以上。
☆、無路
回去的路上,柳湘蓮一直心緒不定。看在他是自己在此方世界唯一接近于“好兄弟”概念的人的份上,赦生于歸家心切中分出了一半注意力,略一收缰,坐騎立時放緩了步伐。見他慢了下來,柳湘蓮下意識的亦是勒馬放緩速度,便見赦生側頭看來,淩揚的眉鋒微皴:“親已退,還有何不足?”
柳湘蓮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來時他也曾構想過女家的反應,能用那春秋筆法隐去尤家小妹的劣跡而上趕着來攀親,必是像餓狗見了塊肥羊肉似的死也不肯撒嘴的。為此他不知事先打了多少軟硬兼施明嘲暗諷的腹稿,好應對即将到來的刁難,誰知竟是半分也沒用到,不曾浪費半點唇舌,退親的目标便這麽達成了。如此,他本應倍感快慰才是,如何又惆悵了起來,他卻也理不清這團亂麻。倒是赦生略略一想,恍然大悟:“舍不得,便折回說清。”
舍不得。
一語驚醒夢中人,柳湘蓮如遭雷掣,幾乎克制不住沖動要調轉馬頭回去,只是身體未動,腦海中已飛快的閃過一幕:燈紅酒綠,花前月下,尤三姐眉眼生春,和一男子摟抱狎昵。那男子的臉他看不清,可能是賈珍,可能是賈蓉,亦有可能是賈琏,甚至還有可能是別人……心下一刺,柳湘蓮立即搖頭。
赦生揚了揚眉:“不是,就定心騎馬。”說罷再不理他,只顧策馬趕路。誰知柳湘蓮雖搖頭否認,可心事重重之狀任誰都能瞧出,那座下馬匹便益發的慢了下來。赦生只得随他慢行,眼見得火紅的日頭已在中天高懸多時,堪堪便要向西劃去,胃裏的餓火并着心底的煩悶騰騰騰冒個不住,赦生胸中那根象征耐心的纖細鐵絲終于熔斷,毫不客氣的開口:“你是爽快之人,當斷則斷,莫要讓人瞧不起。”
“黃兄如何看?”萬千心緒被他這麽直愣愣的一迫,柳湘蓮忍不住開口相詢。
“誰?”赦生故作不解。
“那尤家小妹。”柳湘蓮遲疑道。
這才多大點兒功夫,已經叫上“小妹”了?赦生隐晦的斜瞥了他一眼,在對方察覺前恢複了目視前方之狀:“真話?假話?”
“自然是真話。”柳湘蓮怔忪道。
“真話便是——你素日只道娶妻當娶絕色美人,她難道不夠絕色?”赦生道。以尤三姐的品貌,論仙姿隽秀固然不及黛玉,論神凝骨凜也不及元瑤,論雍容昳豔亦不及母後九禍,論妖嬈性感也比不上玉蟾宮,可她的姿色、風情,卻也是人類女子中少見的美人。若是從未相見便罷,既已見了她,心下有了一個尤三姐做尺子,柳湘蓮想再尋出個比她更強的怕也不容易。便是尋得到,可既要容顏絕色、家世不低,又要冰清玉潔、德行無瑕,如此四美兼具的好女子,自有同樣身家容貌品行樣樣俱全的百家相求,挑都挑花了眼,怕也是看不上柳湘蓮的。
想起黛玉曾提過的一句古語,赦生福至心靈道:“‘求仁而得仁’,怨個甚?”
柳湘蓮頗有些焦頭爛額之态:“小弟雖如此說……可娶妻當娶賢,德言容功、貞靜端莊,這不是婦人的立身之德嗎?即便說佳人難再得,可那尤家小妹畢竟是寧國府的小姨子,和那府裏鬼混過一番,若要我認了,豈不是要自認做那剩……”
“你嫌棄她不清白?”赦生單刀直入,截道。
柳湘蓮沉默了下來。尤三姐的前事,在未與她晤面前他已猜出了九分,可彼時尚可激憤道出。待得果真見了真人,再要讓他将那些事明白說與他人聽,反而覺得實在難以啓齒。他求助似的望向赦生,指望這位果決明快的好友能為自己指點迷津,孰料赦生卻似是被戳中了什麽厭惡之處般,反而冷冷的刮了他一眼,落下一句“你又何嘗清白?”言罷竟是看也不看他一下,便縱馬前頭離開了。
盡管外表上漸漸融入了此方世界,可赦生內裏依舊對此地的諸多荒唐風俗嗤之以鼻,這“清白貞潔”便是其中之一。以貞潔論,尤三姐固然失身在先,柳湘蓮難道便是清白端方的君子?同樣是縱情玩樂,尤三姐失身的對象賈珍再不濟也是個三品威烈将軍,而柳湘蓮經歷過的那些青樓女子、嬌鬟美婢,又有哪個是有品有級的?柳湘蓮自然可以鄙薄尤三姐出身不夠高貴,甚至可以嫌棄她生得不夠美,但以“不清白”一條作為鄙夷對方的理由,在赦生看來,他不但不夠格,甚至全然沒有那個資格。
再者,婚前失貞有個什麽大不了的?長兄螣邪郎便是他們的母後九禍婚前所生,赦生自己亦是她婚前所懷,玄影父王還不是歡歡喜喜的娶了母後,還将他們兄弟視如己出?尤三姐再出格,也不及當年的九禍母後出格,照着柳湘蓮的标準,母後還活不活啦?父王還活不活啦?銀鍠朱武還活不活啦?螣邪郎和他還活不活啦?
真的愛上一個人,自然也會接受對方所有的好與不好。若是接受不得,一拍兩散再不相見便是。總好過此刻的柳湘蓮,又是對對方的美色牽腸挂肚念念不忘,又要鄙薄對方為人,如此舉棋不定全無氣魄,徒然令人厭煩!
赦生帶着幾個長随絕塵而去,剩得柳湘蓮和杏奴二人二馬立在路中央。柳湘蓮兩道英挺的劍眉久久的糾結在一處,頗覺茫然:“我何時不清白了?此話從何說起?”
杏奴又哪裏知道?只賠笑道:“二爺,這大日頭曬着忒毒辣,咱們還是先回家裏?”
呆矗在大街上總是不便,柳湘蓮悶悶的回到家中,解下鴛鴦劍擱在桌上,盯着看了半晌,發出了極沉而長的一聲糾結嘆息。
一語怼得柳湘蓮失了神,赦生惡劣的心情總算轉晴了些許,然而也沒保持上多久的功夫,因為方一下馬,赦生便敏銳的感應到了府中多了幾道不應出現于此地的氣息。
男人的氣息。
确切的來講,是寶玉和常跟在他身邊伺候的幾個親随的氣息。
手微微一頓,赦生旋即将缰繩甩給了長随,大踏步的向內趕去。才走了幾步,便看見雪雁在邊上張望,望見他忙跑了過來:“姑爺,我們姑娘現在東花廳。剛才寶玉來了,姑娘就讓人把飯食擺去了那裏。”
“他來做什麽?”赦生腳步勝風,語氣嫌棄。
因他走得太快,雪雁不得不小步跑着追趕,聞言氣喘籲籲的道:“好似是出了什麽事。我一早被姑娘打發出來在這裏候着,只看到寶玉急匆匆來,神情很不好的樣子,後頭春纖便過來傳話,說看到姑爺你回來就告訴你不必去房裏一起吃飯了,改挪去東花廳。到底為着什麽事,春纖也沒告訴我。”
赦生每每外出,即便是早早說好哪個時辰回來,黛玉也要讓雪雁早早候在二門邊,只要看見他的影子遠遠出現,便打發小丫頭跑來通知她他歸來的消息。新婚的小夫妻,其兩心無間、親密無俦之處,便是能早知道對方消息一分也是好的,是以阖府上下除卻暗笑兩位主子感情真好外,倒也對這看似多餘的布置別無二話。今日能及時告知赦生寶玉到來之事,倒也是湊巧。
既有了雪雁的提醒在先,心下有了準備,待得進了門,遠遠望見寶玉與黛玉隔桌垂淚時,赦生也沒露出意外之色。他素知二玉自幼一同長大,其情分深厚,尋常同胞兄妹亦遠不及,往昔雖曾醋過,可如今他與黛玉名分已定,心意相通,又深知二玉為人,往日便四下對黛玉說過絕不介意多出寶玉這個“通家之好”來,此刻自然也不會因這似乎過于忽視男女大防的情形而心生芥蒂。只是免不得對寶玉在“又不識趣的來攪和自己夫妻二人清閑生活”的嫌棄外,又多了幾分“平白無故又惹我娘子掉眼淚”的棄嫌來。
黛玉一見他來,忙揩掉眼淚,只是眼圈仍紅着,顫抖着嘴唇微微的笑道:“你可算回來了,大毒日頭底下跑了這半天,必是又餓又渴的,趕緊喝口茶、吃些東西歇歇吧。”寶玉也擦掉眼淚,勉強笑着打招呼:“黃兄,經月不見。”
赦生點了點頭,一言不發的入座,洗了手,連喝了三杯茶,便悶頭開吃。寶玉張了張口,似欲說什麽,黛玉卻知道赦生在餓的時候素來是聽不進去話的,當下微微一搖頭,寶玉便閉了嘴。赦生一口氣吃到八分飽,方覺得緩過勁來,掃了眼無心動箸的二人:“究竟為了何事?說罷。”
二玉對視了一眼,卻是黛玉先開口:“前幾天探丫頭出閣,各家親戚都去送嫁,我和迎丫頭坐得近,便說了會子話,當時只覺得她整個人木木的,很沒精神。出嫁的女兒家難免會有一二委屈,我便想着問個究竟出來,能幫襯的便幫襯,能開解的也好開解一二,她卻又跟鋸了嘴的葫蘆似的,一個字也不肯說。她原是最吃虧不過的性子,最不肯惹是生非,寧可自己委屈也不肯張口,便這樣還能讓我瞧出委屈來,必是被氣狠了。但她若是不肯說,我也是無法,只好央着鳳姐她們留神打聽。”
寶玉接着道:“鳳姐姐最近害喜,輕易勞神不得,便把這事托了我。可恨如今內外有別,二姐姐出閣後我便再見不得她,她受了這麽大委屈,我竟連親口安慰幾句也做不到!”說着不由又滾下了兩行眼淚,他知道赦生脾氣暴,唯恐他看着不耐,連忙拭盡,“我使了些銀子才買通下人把二姐姐的陪房叫出來,才知道那孫紹祖對她竟很是不好。他家中妾室衆多,起先便對二姐姐不鹹不淡,二姐姐心裏不痛快,只是悶着不說。漸漸被他摸出二姐姐的性子來,不過一月的功夫,就對丫鬟不三不四起來。內中有一個叫錦屏的最有姿色,偏性情尊重,不肯與他調情,他便趁着喝醉強來,二姐姐勸也勸不住。直到那錦屏掙紮開一頭碰死了,他才消停的上床睡了過去,醒來後惱羞成怒,不說自己逼勒妻婢,反說是二姐姐不肯容人,見錦屏比她生得好、比她得自己歡心,就把錦屏害死了。”說至此處,他又忍不住哽咽起來,不知是為絕望之下只能選擇玉碎以保尊嚴的錦屏,還是為所嫁非人的迎春,“兩人争執起來,孫紹祖就打了二姐姐。他是個男人,又是武夫,二姐姐一個嬌花嫩柳一樣的閨閣女兒家,怎麽受得了!”
最後的斯文臉皮被撕破,夫妻反目成仇,孫紹祖本以為迎春會向榮國府告狀,見她只含淚忍着,便知她在娘家地位不過爾爾,自此變本加厲的虐待起來。查出真相後,寶玉氣得當日便上門去找孫紹祖理論,誰知孫紹祖欺他只是一介文人,明明尚在府中飲酒作樂,卻讓下人推說自己出去了,便是迎春,也說是奶奶病着怕過了病氣不讓見。寶玉無法,只好請馮紫英幫忙勸勸孫紹祖,馮紫英反倒勸他“夫妻總有個拌嘴的時候,你太不給他面子,回頭你姐姐的日子不是更難過麽?”
寶玉氣結。千思萬慮之下,惟有以暴制暴,這才上門想請赦生相助,把迎春搶回家裏。
“搶人容易。”赦生聽罷道,望着寶玉倏然明亮的眼睛,緊接着問道,“然則不過數日,便會被你家人送回去——之後,還要再搶幾回?”
寶玉眼底的火光霎時熄滅。
作者有話要說: 上周姬友約泡溫泉,結果忘了存稿箱,乃至于一堆吐槽就這麽在沒有正文的情況下給發出去了……
發出去了……
囧……
赦生對柳湘蓮的忽然反感,實在是餓的時候脾氣暴躁+魔界漢子最讨厭婆婆媽媽+魔界一二殿走事業線不拿男女關系當回事所致(戀愛線全甩給朱武的三殿負責了,囧),柳湘蓮要麻利的表示嫌棄并且一刀兩斷就算了,可他一邊嫌棄一邊舍不得,赦生就煩了。
才發現安家子陌親還給投了個地雷,受之有愧23333
☆、理論
赦生的質問,寶玉不是不知道答案。莫說迎春在家并不受寵,便是她受寵,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孫紹祖若是執意作踐,他們這幫娘家人也只宜旁敲側擊去說和,而說不得什麽的。平民小戶的女兒或許還可改嫁,而賈家自命詩禮人家,怕是寧肯只當白生了這一個女兒,又絕不容許自家女兒二嫁他人的。
将迎春強帶回去家,固然可以解一時之急,可家裏哪裏會讓已嫁女長住?孫家一旦來人來接,必是要打發迎春回去的。孫紹祖已被傷了面子,如此一來豈不是要變本加厲的虐待與她?即便是一時畏懼迎春的娘家強橫,可以迎春的性子,指望她借機漲自己威風、滅孫紹祖志氣也是做夢。
“且走一步是一步。”寶玉正躊躇間,黛玉先開了口,目光澄定,顯是已拿定了主意,“先安頓好了二姐姐,餘下的事慢慢再說。榮國府那邊若是不便,便接來我家小住又何嘗不可?孫家若敢來鬧事,正好讓赦生同他們理論理論。和家人理論得不好,上孫家的門尋正主繼續理論也是可以的,總能辯個明白。”
普天之下偏愛用拳頭講理的,可不止那孫紹祖一個,這邊坐着的剛剛吃飽喝足因而脾氣頗好的黃赦生更是其中翹楚。道理一次講不明白,就講兩回,兩回講不透徹,就說三回……總能“講”到孫紹祖明白事理的一天。
寶玉秉性柔和而少血性,絕少有殺伐開釁之念。此番上門拜訪也是想依仗赦生的武力将迎春搶回家,壓根沒有想到還可以這樣做。如今被黛玉一語驚醒夢中人,立時便定下心來,當即開懷的自斟了一杯酒飲下,想了想,到底還是補充了一句:“教訓皮肉即可,千萬別給教訓到筋骨上。”
真給打殘了,還不得拖累自家二姐一輩子啊?
三人這廂商議妥當,黛玉心焦迎春處境,一刻也捱不得,下午便催得赦生陪寶玉上孫府去接人。誰知二人去了不過半個時辰便折返回來,去時是幾個人,回來時依舊是幾個人。
“二姐姐呢?”黛玉急道。
赦生搖頭:“不必去接了。”
黛玉的心沉了沉,連忙拿眼光去看寶玉,後者忙道:“大姐姐使人來,召她進了宮。”
聽到是元妃召人,黛玉眼波微動,慢慢的舒了口氣,抿唇莞爾:“如此,你我便可高枕無憂矣!”
元妃之所以會想起來召迎春,蓋因寶玉這幾日早晚皆為迎春奔波,總不着家,倒是茗煙多嘴,将孫紹祖的驕橫暴烈說得阖府皆知,家裏的女眷雖無能為力,可心疼迎春,免不得要聚起來嘆息上幾句、再抹幾回眼淚。昨日正逢十五,元妃跟在皇後身邊,受了命婦的參拜後,便挽了王夫人的手回了長信宮:“今兒眼睛是怎麽了?”
原來她見王夫人雙眼微腫,雖然細心的用脂粉掩住,卻哪裏瞞得過她的眼睛?分明是哭過許久的模樣!寧榮二府中,除了賈母之外,誰敢給她這個貴妃之母氣受?便是賈母,作為成了精的一個老太君,也只管安享尊榮即可,犯不着專和兒媳婦置氣。因此元妃心下暗暗納罕,一回長信宮,不待落座便問了出來。
她不說還好,一說王夫人眼圈分明又紅了,強笑道:“只是昨晚想着能見到娘娘,一時歡喜得走了困。”
元妃怫然不悅:“自家骨肉還要鬧出這些虛禮客套,可見是不拿我當親女兒了!”
王夫人忙笑道:“你啊,在皇上面前可不敢這麽牙尖嘴利的。”說着忍不住拿絹子擦了擦眼圈,“迎丫頭但凡及得上娘娘三分,也不至于這麽命苦了!”
元妃當年粗粗翻過一回《紅樓夢》,因神仙方術與她的本行有幾分關聯,便只将相關情節記得逼真。迎春與此無關,便無甚印象。到了此方世界後,雖也曾和幾位血緣上的妹妹見過數面,偏偏迎春的存在感實在稀薄,不說比不過光彩照人的探春,便連冷心冷面的惜春都比不過。因此上對她,元妃的印象只是個木讷沉默模樣溫柔嬌美的小姑娘而已,再不曾多留心。聽王夫人的話,這丫頭居然出了事不曾?
元妃翠眉一皺:“二丫頭夫家也有功名在身,家資相貌也還不差,祖上還和咱們有幾分交情,妙在父母下世得早,一去便是當家主母——我還賞了幾樣東西下去,算算過門也有幾個月了。二丫頭那性子……難道是受了欺侮不成?”
“何止啊!那孫紹祖哪裏是個白頭到老的夫家,簡直就是個索命的仇家!”話題一旦被挑明,王夫人的話登時止不住了,“要不是寶玉打聽得明白,大夥兒還被蒙在鼓裏——原來那孫紹祖只是面上看着像樣,裏子裏實在荒唐得緊。大戶人家的孩子,誰沒點貓兒偷腥的事,倒也沒什麽,可……”想到茗煙所傳的什麽逼勒妻婢、什麽動辄将全家女子盡數淫遍之語,恨恨之餘又止住口,含混道,“荒唐到了他那個地步,說出來簡直是污了娘娘耳朵。”
“二丫頭竟也不勸他?”元妃目光一動。
“哪裏沒勸過呢!偏他還仗着有幾分武藝在身,動辄就要和二丫頭動手。還說大老爺先前收了他若幹兩銀子,拿二丫頭準折抵給他的;又說咱們家與他家的交情,全是祖上國公爺貪慕孫家的權勢,倒貼上去!”
元妃頓時皺了眉:“這般輕薄無賴之徒,當初為何竟會把二丫頭許過去?”
王夫人一滞。
能為什麽緣故?還不是因為迎春那老不修的爹賈赦!
孫紹祖雖然混賬,倒有幾句說的是真的,當初賈赦癡迷舊扇子,一時周轉不濟,确實管孫紹祖借了一筆銀子。他懶得還賬,見孫紹祖年紀還算合适,随手寫了張婚書便把女兒賈迎春當物件抵了帳。後來他一病不起,府裏換成賈琏夫婦當家,他二人雖遠比父親出息,然而婚姻大事由來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賈赦親口許下的婚事,做兒子兒媳的如何好意思賴賬?再者,說句醜話,就迎春那樣的木頭性子,根本就不是個招人疼的,又不得賈母寵愛,這樣一個存在感稀薄的庶妹,也不值得賈琏夫婦為她費心思退親。一來二去,好好的花枝一般的小姐,就這麽給填進了虎狼窩。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如今縱知道迎春過得苦,賈府的人也是無法可想了。
一念及此,王夫人含混的道:“左不過是那麽着,當初看這人也是儀表堂堂,哪裏想到私底下會那麽荒唐……”說着想起迎春回娘家時哭成淚人的情狀,不免又是一嘆,“可憐二丫頭哪裏禁得住這麽個霸王的磋磨?陪房說她如今也就是外頭還看得過去,衣服底下竟是被打得見不到一塊整皮!可惜婦女家嫁了出去便是夫家的人,我們也不好說什麽……這孩子命也太苦了!”
“寶玉還嚷着要把二姐姐接回來,這又哪裏是規矩人家的行事?大夥兒勸了他半天他也不依,反倒氣沖沖的出了門,也不知去哪裏鬼混去了,眼瞅着都兩天了也不見回家。我怎麽就生了這麽個孽障……”
元妃聽她述說孫紹祖的種種不堪,本就冷笑,再聽她說命、說到寶玉,益發的點頭:“好個孫家!好個孫紹祖!我卻是不信什麽命的!”
王夫人沒想到她會動怒到這等地步,不由微感後悔,勸道:“這也是二丫頭的命,孫家不像話,娘娘卻也不必和他計較,犯不着低了自己的身份。”
“我不過是沾了孫家的勢才有今日,親生妹子都給賣到他家了,在他孫家人的眼裏,我算上得了臺面的?”元妃冷笑道,“不必再勸,我自有我的道理。不過就是個混賬男人而已,算個什麽東西。”也是這凡世大族不好施展,依她本意,這等頑劣驕奢之人,諒他在官場上也只是禍害百姓的東西,直接出手弄死了也不為過。
說着便傳了宮女去向皇後禀明:“近日心神倦怠,常思念打小一同長大的姐妹們,如果能見一見就好了。”皇後自以為元妃和她乃是一黨,正有意給她幾分顏面,當下笑道:“如此就該直接傳她一位姐妹入宮陪伴便是,哪裏用得着這麽鄭重其事的來回?你家娘娘也太拘謹了!”
王夫人見元妃動怒,勸也勸不住,只得暫時回宮,心底總記挂着,生恐她鬧出什麽事來,遭了皇帝厭棄,或是給了妃嫔诽謗的由頭,日後難免吃苦。卻不想比起迎春目下所受的苦,元妃可能受的苦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說穿了,迎春雖在她這邊養過幾年,到底不能與她的親女相比,無非是“親疏有間”四字。
次日迎春進了宮,元妃命她坐,也不說話,只是邊吃着茶,邊細細的打量她。果然是臉色憔悴,神情懦懦的,倒是刻意的着了錦繡美服,畫了豔妝,可惜愈發顯得整個人凄苦不堪。見元妃打量自己,居然頭都不敢擡,揉着絹子的手微微的發顫,一句話也不敢說,連口大氣也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