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二回合,全軍覆沒
的依舊是之前的中年婦人,整座宅子蕭瑟清冷,再尋不出第二人。原來那個丫鬟已被尤三姐做主嫁了人,中年婦人是尤二姐嫁走後三姐專門雇來的廚娘,原看在她是個無兒無女卻立意守節的寡婦,不易生是非,才雇來家中,如今便依舊留着守宅子。至于尤三姐自己,已然削發為尼,遁入空門。
得知這一消息的那一刻,哪怕柳湘蓮诨號冷二郎,公認的冷面冷心,也不由心下一空。“她……可有話留下?”怔然良久,他到底還是忍不住問道,心下五味雜呈。
“也沒什麽話。”婦人想了半晌,補充道,“還真有一句,說是‘可惜了從此往後是聽不成那誰的戲了’。”
“誰?”柳湘蓮莫名有些心熱,緊張的追問。
婦人竭力回憶:“誰來着?好像叫什麽秀……什麽羞……對了!叫芳林秀!”
仿佛被一只文彩耀目的畫眉鳥兒用鮮嫩的喙輕輕的啄了一口,剎那之間,柳湘蓮只覺得整個人的每一根頭發絲、每一脈血液、每一處皮膚,都在酥麻的激情中克制不住的震顫着。
芳林秀!芳林秀!芳林秀!
這個曾傾倒京師的名字早成了風塵滿面無人識的陳年舊跡,誰曾想到,這深宅閨閣之中,居然還藏着一位念念不忘者!三妹她居然也是芳林秀的戲迷!
作者有話要說: 知道尤三姐和自己居然萌的是同一位愛豆的那一刻,柳湘蓮潰不成軍——不是一見鐘情,而是——冷圈道友找個同好有多難你們造嗎!
順着評論區的微博信息找到了那條把本文挂在了雷文吐槽中心的微博,意外還發現好幾位道友在底下給掌心花賣安利,想到最近的更新頻率,作者菌實在是又感動又不敢動,趕緊裹着小被子更新一章!
ps,作者菌的姬友戀上冷的雪(現名香菇龍蝦)最後一次出赦黛視頻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嘤嘤嘤!
感謝人面桃花、眠王的地雷,神秀的淺水炸彈,愛你們麽麽麽噠~~~~
☆、漸遠
芳林秀原是卿雲班的一名青衣,他的唱腔明快爽落,姿态飒然而別具韻致,十年前也是名噪一時的名旦。然而嗜酒如病,沒兩年就損了嗓子,彼時青衣行又有北方秀聲名鵲起,後者扮相嬌俏柔媚,唱腔軟媚似莺啭,舉手投足媚态橫生,直令人觀之如醉,堪有壓倒天下妙伶之勢,衆人癡狂追捧至于,哪裏還有人記得有個芳林秀的存在?可憐一代名伶,只能在一些粗陋無文的暴發新榮之家的堂會上亮亮相了。
柳湘蓮之脾性原也與他人不同,以他的眼光去考評,芳林秀如今的嗓子固然不如成名時那般清亮,然而唱功更增,配上這略顯啞意的嗓音,不僅不覺難聽,反而如那秋雨脈脈,清冷幽沉,別有妙韻——惜乎時人不賞,埋沒佳伶,反将那風塵俗物視為尤物。
從前礙于囊中羞澀,柳湘蓮只能暗自頓足,卻無可奈何,如今已積攢下不少家資。之前幫赦生操持完婚事後,便想着把芳林秀從卿雲班中買出,請來家裏供奉,誰知他竟已自贖了身,不知往何處安身去了。與思慕多年的伶人緣淺至此,每每思及,都令柳湘蓮扼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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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以為,這份四顧蒼茫的孤獨心情,無人能懂。
馬蹄聲促,柳湘蓮調轉馬頭,直奔婦人所說的尼庵。
“我把過往幹過的事一股腦兒跟她抖了個幹淨。”後來,柳湘蓮跟赦生如是交代道,“青樓楚館也曾是我柳二郎成年累月歇覺的所在,巨嘯綠林之事,從前未與黃兄結識時我也曾做過幾回,若非如此,也結識不到那許多道上的兄弟,只瞞着京裏的一幹朋友不知道……”
“跟女人說這些?”赦生看他的眼神有如看一只先天不足的白癡。
他從不相信什麽“女子本弱為母則強”之類的屁話。事實上,每天一出門看見鬼族的華顏無道扛着大板斧将校場上的一幹魔将打得嗷嗷叫,一回家看見自家母後端坐王座之上八風不動的将大小國事處理得井井有條,而自家父王只得嬌弱的癱在病榻上咳咳咳——任何一個自小如此長大的魔,都不會産生如此離譜的認知。
然而此界女子皆柔弱——自然,黛玉和元瑤那個怪胎除外,雖然據黛玉說,後者快把自己的養女帶成了又一只蠻橫的怪胎——可此界女子确實泰半嬌柔,見點血都要吓得面如白紙抖如篩糠,得知面前一度心慕的俊俏公子居然還是個綠林土匪,還不被駭死?
姻緣無法成就已是定局,不管是否對女方青眼相看,出于雄性的本能,都要給對方留個好印象。好歹也算留個午夜夢回的念想,對吧?柳湘蓮怎麽還反着來了?
“那時确是一時情急,糊塗了。”想到當時自己那方寸大亂的情狀,柳湘蓮也有些好笑。當時他哐當哐當說了一堆,看着尤三姐瞪着一雙杏眼說不出話來的樣子,一個血沖上頭,登時脫口而出問出了這些時日最為介懷的一個問題:“你到底有過幾個男人?”
“你手頭到底攢了幾條人命?”幾乎同一時間,尤三姐也劈口問道。
兩人聽清了對方的問題,登時齊齊氣紅了面皮。
“你當我是饑不擇食麽?”尤三姐怒道。
“你當我是濫殺成性麽?”柳湘蓮怒道。
兩人胸中俨然有無窮惱恨,瞪視對方良久,忽而雙雙笑了起來。
“三妹重新蓄發,我也重新下聘,就是這樣了。”柳湘蓮總結道。
改過前非,既已改過,那前非便大可一筆勾銷。我不嫌你名節有虧,你不嫌我狂放浪蕩,才子佳人固然是人間傳奇,而風流兒女又何嘗不能湊成一出佳話?
“可算有個好消息了。”黛玉輕聲呢喃道。赦生耳朵動了動,故作不經意的眼光一斜,往黛玉的腹部瞟去,不幸被黛玉回神後逮了個正着,登時羞惱起來,恨恨地掐了掐他的耳垂:“才不是一回事,誰跟你說是這樣的好消息了!”
赦生悻悻的收回視線。
兩人成婚尚不到半年時光,正是水潑不進、風刮不進的燕爾時節,也未必樂意平添一個孩子橫叉在兩人中間。自然,這也不代表小夫妻并不期待一個新生命的降臨。只是子女的到來與否總是随緣,他們都還年輕,還不到焦急若渴的時候。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柳湘蓮家倒是沒幾個月就傳來了喜信,隔年尤三姐便給柳湘蓮添了子嗣。大概是前半生二人的缺憾太多,便要大把大把的找補回來。尤三姐并未如她的姐姐一般成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安分夫人,反而跟着丈夫學劍、學戲學得不亦樂乎。自家妻子能對自己的小衆愛好如此捧場,柳湘蓮自然也教得樂在其中。待兒子長到三四歲,柳湘蓮索性把兒子扔給家中忠心的老仆去帶,自己攜着尤三姐一起四海行商去了。
往年商隊在外休息時,最怕的便是赦生一時興起吹起口哨,明明調門跑得九曲十八彎,還非要附庸風雅說自己吹的是什麽姜夔詞,其曲風之古怪離奇,簡直是難聽到慘絕人寰。無奈他積威甚重,夥計們哪怕有再多不耐也只能做出笑臉來。而今商號的主事換成了柳湘蓮,這位大爺一個眼色給尤三姐使過去,夫妻二人便雙雙開嗓子唱起戲來。他二人性情最是促狹,偏不走那男扮男女扮女的尋常路,反而是柳湘蓮反串唱小旦,尤三姐反串唱小生。連行頭也不換一身、臉都不勾一下,就這麽男飾女、女扮男的唱着,還眉目傳情、眉來眼去的沒完沒了的打着眉眼官司。
柳湘蓮:“郎君~”
尤三姐:“娘子~~”
從前只是耳朵的折磨,如今耳朵倒是有了享受,可當這份享受和慘絕人寰的精神摧殘疊加而來時,一幹大漢們只覺得滿心滄桑不說,眼睛也險些閃瞎了。
赦三爺你怎麽就去的那麽早啊!
小的們情願少掙一半兒銀錢,換閻王爺把赦三爺放回來啊!
單身狗們心底絕望而崩潰的嚎叫聲無聲的在曠野上一圈圈的蕩出去,夜空中星漢燦爛,似乎有一顆格外高遠的星辰閃爍了一下。
自然,此為後話。
黃葉替了濃綠,素雪壓了枯枝,這年的冬日在一場席卷數省的朔風寒雪裏轟轟烈烈的壓境。
厚重而華美的金鸾芝草猩猩氈簾被掀起一角,濕潤而芬芳的暖氣襲來,撲面時已被冬寒冷卻為凜凜森寒。饒是黛玉如今身子不弱,也不由打了個寒顫。抱琴親自為她卸下了鬥篷,黛玉輕笑着道了謝,環視一周,不見元瑤身影,便問道:“大姐姐呢?”
抱琴指了指內殿,笑道:“入冬以來,太後放了話,讓公主暫停學武,娘娘無事可做,就益發懶怠了。碰上這兩天染了嗽疾,更是窩在寝殿裏,頭也不梳了,妝也不打理了,就連郡君來了都不想出來的——難得郡君過來,不妨自去看看,說不定能勸着娘娘挪動挪動,好歹疏散下筋骨才是正經。”
黛玉聽罷,忙舉步進了內殿。見元瑤只穿了一身松花色的寝衣,赤着一雙雪足立在窗下,望着窗外重重簌簌的雪影,若有所思的情狀。長信宮規矩,若非傳喚,否則元妃與表妹林氏說私房話時不可有第三人在側,故而抱琴在上好香茗茶點後即躬身退了出去。
虧得地龍燒得暖和,否則單看這個樣子,裝病裝得還能再敷衍些麽?
黛玉失笑,走了近前:“大姐姐看什麽呢,這麽出神?”元瑤兀自望着窗外随風變幻的雪影思忖着什麽,聞言看也不看她一眼:“宴爾新婚,倒難為你還記得我這個深鎖禁宮舉目無親的大姐姐。”
婚後的大半時候裏,黛玉從來都是和赦生待在一塊兒,剩下的小半時候,不是去看各家姐妹,便是在去看各家姐妹的路上,這宮裏确是來的少了。黛玉自知有錯,忙笑着從妝臺上拿了梳子,笑盈盈的把元瑤扯到了妝臺前坐下,纏着要親手給元瑤梳頭。
許多時日不見,元瑤的一頭墨發又滋漫了許多,發縷握于手中,烏色嬈嬈,幾乎如同水煙紗霧。黛玉細細的打理完畢,又擇了幾枝珠翠為她點在發髻上,鳳釵口銜的三串珠絡有兩顆粘連在了一起,黛玉便用手指輕輕分開,不小心觸到了元瑤的額頭,引得後者眉心一跳。
“手怎地這麽涼?”元瑤問。黛玉在吐納服氣術上已有小成,照理已是氣完神足之身,即使天生底子薄,手也不應冰涼到瘆人的地步。
黛玉捂了捂手,莞爾一笑,清若煙水沉碧:“來時貪便宜,手爐的炭沒了,也懶得叫人去添。”
“越大脾氣反而越像小孩子,這麽不顧惜己身,沒的教人操心。”元瑤無奈,“還好你的婚事落定,此後自有該操心的人去操心。”說着高聲吩咐了下去,抱琴忙指了人拿了手爐過來,自己親自捧了來給黛玉暖手,笑着說:“這兩年的冬天是一年賽一年的冷了,郡君到底生得單薄,也難怪她小小年紀禁不住。”
元瑤淡淡的“哦”了一聲,黛玉直覺的感到她的情緒不高。不知為何,她驀然想起元妃與赦生相鬥的那夜,□□如龍刺出,映亮了一天地的月華霜雪。
冷絕,亦美絕。
“最近幾年,似乎一年賽一年的寒冷……”她抱着手爐若有所思的道,确認抱琴退出去後,方轉目看向元瑤,“此事與大姐姐有關,是不是?”
“你倒是會猜。”元瑤道。說歸說,卻既沒有肯定她的猜測,也沒有否認。
黛玉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手指一粒粒的拂過手爐上細小晶瑩的寶石,狀若無意的問:“賈元春這一世過後,大姐姐有何打算嗎?”
不意她忽然問及後事,元瑤有些意外:“修道之人,既能踏入此道,自然是希求長生不老、霞舉飛升的。不然還能求什麽?”她垂下眼簾,掩住眼底一閃而逝的晦色,“你的終身有定,我也算放下一樁心事,此後也可專心修行。你且過你自己的日子,日後也不必來跑這一處的腿了。”
黛玉愕然。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碼完了,睡覺去也。
黛玉:孩子的事兒還早着呢,別催呀。
黛玉:大姐姐你幹什麽去?你不管我啦?
赦生:……
赦生:甚好。
☆、芳草
在又一場鵝毛大雪将京中封凍成一方素色天地的時候,黛玉終于扛不住這淩厲到不像話的冬寒,和赦生商議過後,舉家遷到了而無園居住。此園正是先時太上皇賜給她的景山別業,從前喚作“玉泉苑”,黛玉更名為“而無園”,取五柳先生“而無車馬喧”句的出塵之意。這座園子旁的倒還罷了,內裏的一眼溫泉确是極好的,在這呵氣成冰的季節裏,每日裏能舒舒服服的泡上一陣子,讓溫熱柔香的泉水沁透四肢百骸,日子便格外的逍散松快起來。
閑極則生動,加之近日來屢屢心有所感,黛玉便聯絡了各府的手帕交,又重啓了修書的計劃。不同于僅限于立朝以來妃嫔詩文的上回,此番她将征稿的範圍擴大到了京中閨閣之中。不管是游戲遣懷,還是嘔心之作,亦或是祖輩、母輩傳下的文稿,皆可收錄。凡被取中者,黛玉會奉送精心做出的人物小傳一篇附于詩文之後。黛玉之才學自不消說,當日琅嬛文宴一戰成名,禦筆親封的郁離君,世人能得她一字、一紙已覺得面目生光。而普天之下又有幾人有資格讓他人為自己立傳的?有此殊榮的男子尚且寥寥無幾,何況是注定默默無聞的女子?如今從天而降的機會能得黛玉親自立傳,誰不踴躍争取?故而這個消息一經傳出,各府閨秀派來送文稿的仆婦已然擠破了而無園的門檻。
黛玉仍覺不足,打聽得哪家祖上出過那有名的才女的,便送上拜帖,親自上門去求文稿、探問這位才女的生平事跡。順利的話,當日便可滿載而歸,不順利的話,被主人家敷衍了事、乃至于吃閉門羹也不是稀奇事。她倒也不惱,拿出那劉備三顧茅廬的細致勁兒來,得空便要訪上一回,能磨得那家人轉來便罷,實在磨不轉,便托給赦生去辦。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交涉的,總之她總能拿到自己想要的。
于是這年的嚴冬,郁離君馬車朱色的車輪從積雪的長街上碾出紮紮的清響,朱紅的車幔與馬匹素白的鬃毛飛揚,在冷徹的寒風間呼嘯而過,如此與烈烈冬寒格格不入的鮮活豔色,成為了京中百姓眼中難得的風景。
“區區一個深宅婦人,從前仰仗着皇太後、皇後娘娘,奉旨為後宮修書,也還合情合理。看看如今她幹的都是什麽事兒?”
“自己抛頭露面,招搖過市,已是可恨至極!還将各家女子都帶得心思活泛、不安于室!也太不像話了!”
“多少勳貴要臣、雅士豪傑都難入青史,這林氏不過是一介女子,哪裏來的膽子竟敢自比史官,為一幹脂粉娥眉立傳?真是斯文掃地、斯文掃地呀!”
一幹文章先生們痛心疾首,被黛玉這張揚的作風氣得恨不能一頭撞在柱子上,以頸上鮮血匡正這歪門邪道的風氣。然而他恨自他恨,黛玉自不理他們,只是自顧自的做着自己想做之事。文稿的征集、甄選、抄錄、評點,樣樣都需要極大的精力與心力方可支持。何況黛玉還要為擇出者做人物小傳,更要竭盡才思,務必将其人寫得極盡風神氣骨才好,自然更是消耗精神。好在黛玉一直教授身邊的丫鬟們讀書,紫鵑、雪雁和春纖已經很有些底子了,就連藕官和病愈後跟來林家的柳五兒也被教着識文斷字,如今也很是識得些字了——正好全拉來打下手。有了這幾個丫鬟的助力,黛玉倒也支持得來。
一顆石子投入靜如古井的湖水,蕩漾而散的注定不會只是一圈漣漪。這日黛玉又駕車出行,赦生則留在而無園辟出的校場中練武,知道元瑤要專心修煉後,赦生修行的勁頭登時猛增。修行雖不比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然則當你所立意超越的對手勠力精進之時,你卻不偏不倚的停留在原地,自然不似退步勝似退步了。
縱使,結合過往的所見判斷,黛玉一點也不認為赦生能夠實現他的壯志宏願。
想到丈夫繃着一張姣豔的臉滿面肅殺的掄着長戟揮汗如雨的模樣,黛玉不由淺笑莞爾。這朵笑花只柔柔的開至一半便凝住了,因為正自平穩奔行的馬車忽然停住了。
“外頭是怎麽了?”側坐在旁的紫鵑掀開車帷的一角,向外問道。
外面騎着馬随車的小厮忙下了馬湊過來:“回姐姐,前頭有個女人攔着車不讓走呢!”
紫鵑回頭看了看黛玉,納悶道:“什麽樣的女人,攔着咱們郡君的車做什麽?”
“是個年輕女人,穿了一身白,模樣兒怪标致的。”小厮回得沒頭沒腦,紫鵑也聽得一頭霧水,又回頭看了看黛玉,見她微微點頭,便向小厮道,“帶過來說話吧。”
果如小厮所言,那年輕女子生得形容甚美,肌膚豐麗白膩,穿着白生生的裙子,素清清的襖兒,紅唇若笑,左頰嵌着一點淺淺的梨渦。烏雲高绾,上除了絨絨的昭君套外不飾半點珠翠,益發襯出了一頭烏壓壓的好頭發。黛玉自簾隙略往外望了一望,見女子生得甚是不俗,心下便多了幾分好感:“适才車馬沖撞,驚吓到了這位娘子。”
她的聲線嬌細,柔若夕照霞色間自在飄舉的笙簫,女子聽得眼波一亮,坦然道:“說話的可是郁離郡君?是我自來攔了郡君的車,郡君雖生就雅量,卻也不必領了這樁錯兒。天寒風冷,其他話省起來,直入正題吧。”
女子的嗓音澄麗若秋霞江色,實乃黛玉自生下來所聽到的最為妙麗的聲音,随意談笑已是韻律優美,足以壓倒無數歌姬伶人,此刻卻還是認認真真的清了清嗓子,端正了儀容,婉轉誦道:
“垂楊袅袅映回汀,作态為誰青?可憐弱絮,随風來去,似我飄零。”
“濛濛亂點羅衣袂,相送過長亭。叮咛囑汝:沾泥也好,莫化浮萍。”
吟罷殷殷的望向車裏,然而車內卻是半晌無聲。正當女子眼底的星光漸暗去之時,黛玉的問聲卻從簾內飄出:“這首《眼兒媚》是娘子做的麽?”
女子擺擺手,坦然道:“我哪裏擺弄得來這些文绉绉的物事?這是家中一位妹妹寫的。”
車內,黛玉略一思忖,向紫鵑道:“找處清淨的所在,我要和這位娘子說會兒話。”紫鵑眼底閃過一絲訝色,探身出去,招來幾個婆子吩咐下去,過了會兒返身進來,回道:“往東頭有座持月觀,是坤道們修行的地方,先頭人已去知會過了,觀主收拾了間靜室出來,過去坐會兒是不礙的。”
黛玉粲然一笑,對車外道:“娘子可否一移玉趾,去持月觀小敘片刻?”
她的反應委實出乎意料,女子起先不解,旋即不知想到了什麽,眸光燦燦,面上便露除了欣喜雀躍之色。她也是坐轎子來的,自己出來攔車時,便吩咐轎夫将轎子停在一邊。此刻見黛玉的車已朱輪移轉,當先去往了持月觀,連忙也上了轎,卻不知為何不敢随後跟上,只是命轎夫錯開些距離,遠遠跟在了黛玉的車馬之後。
持月觀原是一位老王爺發願心替早夭的幼女所修築祈福的家廟,請了有名的坤道高功來觀中做住持。老王爺薨後,承了爵位的小王爺與那位幼妹又是同母所出,看在老王妃的面子上,也得好生看顧打理。有王府勢力在後撐腰,加上觀主的調理調度,這持月觀風氣倒是清正,遠非其他穢亂陰私不堪的廟觀可比。黛玉見觀主辟出的靜室鋪設樸素,卻收拾得一塵不染,且窗外一枝紅梅開得美豔之極,頗覺稱心。觀主仍在清修,只派了一名樣貌幹淨的小道姑來應候,後者奉上兩盞清茶後即退下,多餘的話一字不說,多餘的注視一眼不看,單論這行事的乖覺,倒勝過了大半同齡少女。
她這一退,其餘的丫頭婆子守在屋外,一時間室中便只餘下了黛玉、紫鵑與女子三人。除卻北風撲棱着紙窗的朔朔之聲,似乎一切塵俗喧嚣都沉澱殆盡,再未聽到任何聲息。
此地的主人倒是有趣,觀其調度從人、整饬規矩之風,當是妙玉一流人物,不知和那位孤潔的栊翠庵住持可說得來?可知十步之內尚有芳草遺落,天下之大,又有多少不俗人物被埋沒無聞的?黛玉默默想着,不覺一笑:“還未問過娘子如何稱呼?”
女子端端正正的坐着,眼觀鼻鼻觀心:“百宜,孫百宜。”
說出名字後,紫鵑發覺她的身體有一瞬的緊繃,似乎這個名字有何不對之處一般,心下不由納悶。她又哪裏知道,孫百宜這個名字縱然算不得名滿天下,卻也算是京中煊赫一時的名號,只是對她津津樂道的只有男人,至于出身大家的閨秀瓊英泰半未曾聽過,偶有幾個聽過的,也覺得對這個名字厭惡至極,仿佛含了這三個字的風刮來,都會髒了自己的清淨不染的耳朵。
百宜枝,本為荼蘼花的別名。而這孫百宜花名荼蘼娘子,彈得一手精絕如天魔之音的好琵琶,唱得一喉嚨能斷雲催月的好曲子,不巧不巧,正是京城豔幟高揚、引得無數王子皇孫追逐癡迷的名妓。
黛玉也不曾聽聞過這個名字,自然也無從得知此名的特異之處,卻溫聲道:“我知娘子出身風塵。”
作者有話要說: 孫百宜念的《眼兒媚》摘自《閱微草堂筆記》,本身就是清朝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妓?女的作品
感謝眠王親的地雷,愛你麽麽噠~
☆、爝火
一語落定,紫鵑看到孫百宜原本已十分端正的背脊又挺直了幾分,這位素豔飒麗的女子整個人似乎立時陷入了某種拒人千裏的疏離感之中,然而因其姿态的拘謹警惕,令人不覺高貴冷豔,反而透着故作矜持的局促意味。
這樣清涼爽朗的女子,與想象之中柔媚濃豔的煙花女子截然不同,若非自家姑娘點出,紫鵑是絕無法将她與風塵女子聯想在一塊的。可看她此時的反應,又分明是被自家姑娘說中了。不過一個照面、攀談了幾句的功夫,姑娘又是怎麽猜出她的出身的?
這個問題不止紫鵑疑惑着,顯然孫百宜也很好奇,後者脫口道:“郡君是怎麽知道我是……”
“自然是因着那首《眼兒媚》。”黛玉口角噙笑,“弱絮随風,飄零沾泥,分分明明便是風塵口吻。再說啦,聽娘子的口音,自是這京城人士無疑。我自問也算熟稔京中各家女子,如此出挑的人才、風度,過往居然也不曾見過一面,自有別樣的道理。”見孫百宜面色微紅,當下清淺而笑,“适才街上不便說話,這會子清淨了下來,我們且說回正題——娘子攔我車駕,便是為了做出那首《眼兒媚》的姑娘麽?”
被點出身份後,孫百宜本已做好了被這名目下已名滿天下的才女嘲笑輕視乃至打出門去的心理準備,不想她自然而然的便移轉了話題,眸底煙波淼淼,固然看不出幾分親近,卻也不見半點輕鄙之色,不由将心下大石放下了一半:“郡君一猜就着,那是我好姐妹孫妙常做的。”
她整頓心緒,不疾不徐的講起了孫妙常的故事。
不比孫百宜姿色絕佳,且生得一副老天賞飯吃的好嗓子,在麗春院孫媽媽買下的諸多女孩中,孫妙常的容貌甚至只算得中上。好在她腦子甚好,一般的請來的人教詩詞歌賦,其他人都只能寫幾首打油詩的功夫,她便已顯露出出口成章的捷才來。孫百宜唱的新鮮小曲,除了日常采選京中才子之作入譜之外,倒有一大半是孫妙常寫的。那些曲子不僅清婉柔媚、情韻幽冶,其對閨情的細膩描摹也壓倒才子們萬古不變的“梳妝打扮-寂寞無聊-想男人”的閨怨套路,無疑更受聽衆歡迎。孫百宜甚至覺得,孫妙常的才學比之才子之作也差不得多少,只可惜一旦占了“煙花”二字,憑她有天大的好處,也得被一筆勾倒。
青樓之中由來以色為重、才為輔,似孫妙常這般才重而色淡的,再怎麽往才女的路子上包裝,起初的新鮮勁兒過後,也難免門庭冷落。若非孫百宜愛她寫的詞曲,平日裏百般照拂,她幾乎不曾被其他娼女們的閑言碎語壓倒。然而否泰無定數,兩月前兩人去香山的寺廟敬香,孫妙常感傷身世,随手摘了片紅葉,在上面題下了這首《眼兒媚》後,便撂開手丢掉了。誰知那紅葉被一名留京溫書待考的粵地舉子撿了去,登時心生驚豔,輾轉打聽找上了麗春院的門,要贖了她回去納為側室。
能因題葉詞而動心,輾轉尋覓,其誠心、其風流可見一斑。且能寓居天下第一等繁華之地的京中待考,這名舉子家資自也豪富。怎麽看這都是一樁意想不到的好姻緣,莫談孫妙常喜出望外,便是連孫百宜都替她歡喜。眼見得那廂舉子交夠了贖身錢和充作定禮的種種錢物,孫妙常在清點自己這些年攢下的梯己、首飾等物的時候,将歷年寫的文稿一并收拾了出來——卻在一張一張的看過後,自己籠了個火盆,滿面不舍的準備燒個幹淨——被孫百宜搶下來的時候,已有小半被燒掉了。
“這些字兒哪個不是你嘔盡了心血磨出來的,平時別人要瞧一下都不舍得給,好好地燒個甚!我看你你是不是歡喜得狠了,把腦子都歡喜成了糨糊!”孫百宜抓着滿把的稿紙,沒好氣的道。
一絲郁色自孫妙常的眉間皴出,她苦笑道:“妹妹怎麽可能舍得?可日後做了妾室,只能屈心韬光,用溫柔和順的德性侍奉夫主才好,旁的是再也不能想的。再說了,我的出身本就不正,哪怕是處處小心尚且免不了被人嘲笑,哪裏還敢繼續舞文弄墨,做這些争先掐尖的輕薄之舉呢?”
孫百宜腦子自來不如她伶俐,自然也找不出可以反駁她的話。可被她這麽一打斷,孫妙常倒也不接着燒了,只是往床裏一坐,滿面愁容,再不作聲。看着她的樣子,孫百宜也是心疼,隔了半天,她拿定了主意,咬牙道:“你與其燒了它們,還不如一總都給了我,我自有處置的法兒。”
她的處置之法,便是今日的這一出攔車投書了。孫百宜與京中貴人交游頗多,郁離君廣征閨閣筆墨修書做傳的逸聞便不止一回的飄進她的耳朵。自然,她所征稿的對象只可能是那些官宦名門、貴胄王侯之家的女子,便如雲中鶴之于泥下蟻,與她們這群如沾泥飛絮的賤籍女子毫無交集。可一般的都是女子,一般的都是論文才,有沒有那麽一線可能……孫妙常的文字也是可以被選入的?
她才不覺得自家好姐妹的詩文會比誰的差了去!
黛玉陷入了漫長的沉吟。紫鵑擔憂的望了望她,看向孫百宜的眼神便透着點兒緊巴。在孫百宜看來,此舉不過是為了卻自家好姐妹的一樁憾事,黛玉只消動動筆将孫妙常收錄進去,并不需要花費什麽。可對黛玉而言,此事卻極是不容輕忽。她之所以能在京中閨秀圈內廣征文墨,只因她奉太後旨意為宮妃們修《金瓯集》時積累下了頗耀眼的聲望。天家宮眷們已當先入編,自家詩文若是能被黛玉選中,便是與她們一般身價。如此的尊榮體面,哪個不動心、哪個不眼熱?
可若是黛玉選錄了一名青樓女子的詩文呢?哪個良家女子會願意與煙花女子同列?莫說倍感冒犯的各家閨秀們會如何懷恨在心,光是被列入《金瓯》中的那些後妃和她們的娘家都能把黛玉生吞活剝了!
阿彌陀佛,這可如何是好?
在紫鵑緊張的注視下,黛玉放下托腮的手,正色道:“娘子若是信得過我,便将那文稿謄抄出來,予我一份吧。只是一些話需說在前頭,還望能夠娘子守口如瓶,不可告訴他人知曉。”
孫百宜連忙點頭:“郡君請講。”
“我此番修書,本意是為閨閣發聲,先前只注目于官宦王侯之家,是我拘于定見想岔了。娘子既已點破了我未想到的所在,我少不得要一一改過。只是……”她略蹙了蹙黛色的眉尖,“不瞞娘子,這事由我去辦實有不便,需另謀他法,少不得要拖上些許時日。娘子要是信得過我,且安心等待,至多一年,必能看見結果。”
孫百宜并非驽鈍之人,先前一門心思只為孫妙常,不曾慮及他事,此時冷靜下來,方才意識到黛玉的身份也有她的為難之處。略微猶豫了下,即爽快的點了頭:“我信郡君,不會讓一個小女子被埋沒了去。”
話雖如此講,可黛玉所承諾的“另謀他法”究竟是怎樣一個他法,孫百宜仍是猜度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