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二回合,全軍覆沒

。直到一月後,鴻崖書會忽然大張旗鼓的征集青樓詩文,入選者除卻稿酬外,還将得到書會會首頑石翁親作的人物小傳一篇。作為做出《霸天游香記》的暢銷書作者,頑石翁在民間的人氣比郁離君猶有勝之,是以這個消息一經曝出即飛遍四海,俨然有與郁離君分庭抗禮之勢。而因為人民群衆對煙花八卦更為喜聞樂見的緣故,鴻崖書會掀起的聲勢甚至還要更勝一籌。

此之謂,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是也。

而在鴻崖書會吸引大衆注意力之前,黛玉的特立獨行之舉仍是引起了如沸物議無數。她從前行事便有劍走偏鋒之勢,彼時怕她鬧得太出格,皇家只會暗命她嫁人。本以為有了夫家管束,她便能安守婦德,她也确實在婚後的數月時間裏安靜了許多——誰知道在這朔風凜凜萬物蟄伏的嚴冬裏,她卻俨然煥發出了陽春草木的生機與活力,四下奔忙個不住呢?

眼看着各家姑娘們放着冬日消閑的針黹不做,改為眉飛色舞的談詩論文,比各家的公子哥們讀書寫字還要來勁。個別性子跳脫愛熱鬧的甚至允了要做黛玉的幫手,每日裏在自家姐妹群裏沒口的誇耀:“素日裏都說,我們姐妹們作詩作文的本事,比哪個兄弟差來?放在外頭,怕是十七八個秀才、舉人也考得來。要不是閨閣文字不能外傳,哪裏輪得到那些臭男人炫耀的?那郁離君都能憑本事修文修史啦,琅嬛文宴上哪個不服她的?咱們雖比不得她,但總勝得了別人,憑什麽咱們就得默默無聞了去?”

死水也禁不住反複撩撥,一來二去,便是一些原本貞靜沉默的小姐姑娘們也不由被慫恿得動了心,給自己拟了雅號、匿了名,偷偷托人向黛玉府上投稿。反正那麽多的閨閣文字,自家做的這小小篇章也未必能被取中,對吧?

萬一被取中,萬一被取中……反正被取中的定然不是一家兩家,自己也未必是最顯眼的那個。再說了,法不責衆,對吧?

閨閣風氣的變化,各家家長如何察覺不到?可是罵也罵了訓也訓了,女孩兒家嬌嫩,又打不得。能管得住自然有所收斂,管不住的照樣偷偷行事,更有那刁鑽不馴的還學會了回嘴:“郁離郡君是給宮裏的娘娘們修過書的,娘娘們投得,我憑什麽投不得!”

當一個人非議你時,你會如芒刺在背;當一群人非議你時,你會畏怯不安;然而當所有人都非議于你,卻又拿你無可奈何的時候呢?那便大可拿他們當放屁了。

一時間,整個京城為之悚然。

讓各家閨秀們冷靜下來?又不是什麽當真違法謀亂的大事,一群小姑娘們瞎湊一通熱鬧而已,不好下重手管教的。再說了年輕人熱血上頭,才不肯聽長輩們那些條條框框的教誨,而且在這爝火蔓延的情勢下,哪裏還能管得住?

寄希望于上頭能管管?太後、皇後并一幹宮妃一早的都上了黛玉的賊船,又有幾個得寵的公主樂見黛玉給自己發掘幾個才華橫溢的玩伴出來,不帶頭摻和進去已經是萬幸了,哪裏還好管她?再者京城勢力盤根錯節,哪家沒出幾個妃嫔,回家認真的翻一遍《金瓯集》,說不定還能看見自家隔了不知道幾輩的姑奶奶的名字正白紙黑字的列在上頭,怎麽長得開這個嘴?

所以,輿論空前的關注起了黛玉的丈夫——一個女人成了親怎麽還這麽不安分,她相公是做什麽的,連個女人都管不住!

作者有話要說: 夭壽啦,一群姑娘跟着林妹妹都躁起來啦!

那個叫頑石翁的,你咋還跟着打擂臺啦!

她老公是幹嘛的?怎麽不管管老婆啦?

寶玉: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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赦生:哼哼哼。

感謝眠王、梧桐雨都市、人面桃花、六曲白術_我愛宵寶寶四位親的地雷,送一只管不住老婆的赦生弟弟

☆、天缺

有那麽一段時間,京中流傳着這樣幾句童謠:“寧娶無鹽女,不娶郁離君;寧啃糠咽菜,不做黃三郎!”其大意是郁離君林黛玉貌美多才卻不安于室,非是宜室宜家的賢妻良母的人選,男人們哪怕娶個醜女回家,都比讨這樣一房不安分的女人做妻房強——說的好似他們攀得上娶得起似的。

而她的夫君黃舍生哪怕是坐擁連城巨富,身具萬夫不當之勇,居然管不住老婆,放她在外頭四處招搖,連貧家小戶的大老爺們都不如,實在是悲哉哀哉,嗚呼哀哉——說的好似他們有那份家資、那身本事似的。

由此可見,在那段時日裏,黛玉固然是令女眷們人人側目的對象,而作為她的陪綁,赦生也成了男人們茶餘飯後的嘲笑對象。

“明明就是個耙耳朵麽!”和一撥王孫公子們酒飽飯足閑磕牙的時候,南安郡王世子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後合。他是南安郡王唯一的嫡子,自幼如寶如珠的捧着。前幾年外派四川為官,明是為官暗是鍍金,花天酒地了幾年下來,為官的本事學了幾成沒人說得清,倒是學了一口不倫不類的川片子。

這些風言風語,赦生起初懶得理會。強橫如他,鎮日所思所想除了黛玉外,便是如何提升修為、砥砺武技,哪裏有在乎一群蝼蟻對他的看法的餘裕?只是後來越傳越是不堪,待到有些嘴碎的造謠到了他的帽子顏色問題,他才挑了挑眉,打聽得說得最多的幾家,便挑了一個月黑風高人不見的深夜,扛着自家那柄私家定制的四百四十四斤的鐵戟,在幾位的卧房裏各自走了一圈。

次日,南安郡王世子揉着惺忪睡眼,被俏麗嬌美的妾室扶着起了身,哈欠連天的套好了衣服,擡腳正準備出門,便看到自家卧房的門板內側烙着鬥大的四枚焦黑大字,左右各倆,煙氣嗆人,入木九分,差一分便要把厚厚的門板給戳個透亮。

那四字歷歷分明:“幹爾何事!”

同樣的留書,也出現在了其他幾家的門板上。需知但凡愛嚼舌根者,必然不會只瞅準了一家八卦,而是能扒的也扒,不能扒的創造機會也要扒,說出去的話如同腸胃不适者放出去的屁,連他們自個兒都未必記得造過多少家蜚短流長的無聊之談。猛然被神秘人這麽當頭一喝,驚恐之餘亦是納悶:到底是哪家的事主找上了門?

他們思前想後,自然仍是理不清,只好住了嘴,一并不再說了。其他好事者有他們做那儆猴的雞,各個也是噤若寒蟬,恨不能将過往湊熱鬧磨牙的黑歷史一筆勾銷,做個非禮不言非禮不問的正人君子。自此,不僅關于赦玉夫妻的如沸流言為之一清,連帶着京中的輿論界都清淨了足足半年的光景。

有赦生在外将障礙清掃一空,黛玉行事便更覺優容自如。入冬以後,京中大雪不斷,往往前一場雪方消去了冰色,下一場雪便裹了席天蓋地的瓊瑤亂絮霏霏漭漭的蓋下。冬至的那天,黛玉邀請了許多熱心參與文集編訂的閨閣俊秀來家中做消寒會。因而無園位在京畿,大雪填道之際車馬來往不便,赦生的宅子則是他們夫妻共同生活的地方,才不能拿來招待女眷,故而那會客之所便設在了林府。

時至今日,黛玉已隐然有了閨閣文壇宗主的氣勢,請帖一下,各家閨秀紛紛登門,冷淡了許久的趙宜弗也在其列。如果說黛玉鋒芒初露時趙家限制了趙宜弗與黛玉的往來的話,随着黛玉不停地主動掀起軒然大波又無一例外的安穩渡過且地位事業日固,哪怕名聲比先前又惡了數倍,趙家反而允了她與黛玉的交游。

明眼人自然看得出,折騰到如今的局面,郁離君的聲勢眼見得已不可擋,與其龜縮在旁說那些吃不到葡萄倒說葡萄酸的話,不如乘着她的東風,讓自家的姑娘們也趁機撈一把才慧名氣,也算為宗族生色。至于會不會損了貞靜名聲……橫豎有郁離君在前頭沖鋒陷陣,槍打出頭鳥,不損後來人,怕個什麽?

再說了,便是攔着不讓去,難道自家姑娘的心眼便不活動了不成?詩禮世家教養出來的女兒,哪個當真是省油的燈?這些日子郁離君鬧出來的風聲一波連着一波,吹得自家姑娘的眼睛都水靈靈得發漾。也就是礙着父母尊長的嚴訓不敢當面湊熱鬧,私底下天知道心向往之了多少回?趙家的老爺、夫人也不是瞎子,索性順水推舟,随她去吧。

作此想法的不止趙氏一門,趙宜弗下了轎,粗粗一眼掃去,便在同來者中辨認出了好幾個熟面孔。趙氏清貴,趙宜弗所熟悉的自然也是門風清謹的世家之女,幾個姑娘對視一眼,皆是會心一笑,湊在一起拾階而上。

筠萱堂的朱簾甫開,趙宜弗便覺一縷冷豔幽芳撲面而來,在唇齒間徘徊不去,定睛一看,原來堂中央以粗瓷大甕供着一本八尺來高的紅梅,虬枝粗者如游龍騰挪,細者如刀劍峭立,其花色若丹朱,紅得好不精神。只是看着,便令人覺得眼目一清。

而在梅影之側,黛玉正與一個姑娘說着話。趙宜弗悄悄瞧去,見那姑娘生得秀目豐頰,眉宇間透着勃勃英氣,說話時神采飛揚的樣子,使人望之而解憂:“她們昧了姐姐下給我的帖子,瞞着我消息,當我不知道——哼哼,他們猜也猜不到,韓家妹妹一早兒的就把姐姐辦這消寒會的消息知會我了!”說着牽起了一旁抿着嘴直笑的文秀姑娘的手,“這不,我早早的跟家裏打了招呼,說是要去尋韓家妹妹玩,到了她家,就擠在一輛車上過來了。憑她們再怎麽想攔着我,倒是攔得住呢!”

黛玉有些動容:“原來竟有這許多曲折,真是辛苦周妹妹了。周妹妹這片拳拳盛意,我記在心裏。只是回府後,周妹妹怕是難交待呢。”

那姑娘活動了下脖頸,語氣輕松:“理她呢,不過就是拌頓嘴,還能把我活撕了不成?至多挨上幾下,就我家母親那點兒拈針繡花的力氣,連她養的那只花點子小京巴都打不疼,我怕什麽!”

一旁的姑娘笑她:“就你氣力足!誰不知道你打小兒跟着姑父拉弓騎馬練筋骨的,活生生的練成了個假小子,全沒一點兒斯文樣兒。難怪姑媽放心不下,老要把你放在眼珠子跟前盯着,我都看不下去呢。”對她的抱怨,那姑娘回以嘻嘻一笑,得意道:“你也就是嘴硬。說是看不慣我,不還是幫着我從家裏溜出來啦?”

趙宜弗認出二女乃是周将軍家的二姑娘與錦鄉侯家的四姑娘。錦鄉侯的姐姐嫁給了周将軍,正是周二姑娘的母親,故而周二姑娘與韓四姑娘是實打實的表親。只是與韓四姑娘的溫婉秀雅不同,做表姐的周二姑娘卻是愛武裝勝于愛紅妝的。若論執掌家務、針織女紅,有韓夫人強按着頭命學下的底子,周二姑娘樣樣倒也不弱于人,便是詩文也來得,奈何天性跳脫豁朗,看着別家姑娘吟風弄月、曼聲細氣,她總要望風而逃,因此京中閨秀倒有大半和她合不來的。奇怪的是,這般不耐文事的性子,她卻與韓四姑娘要好得堪稱親密無間,連親姐妹都要靠後。

趙宜弗記得清楚,從前周二姑娘對态度嬌婉袅娜、工于詩文的黛玉是十分的敬而遠之的,何時起,兩人竟要好到了前者不惜違抗母命逃家也要應約的地步了?而韓四姑娘向來是有名的嬌怯腼腆,沒想到內裏竟是這等膽大妄為,敢冒着觸怒長輩的危險拐帶了表姐逃家,這等離經叛道的行事态度,倒是與林姐姐頗有幾分神似。

物以類聚,這話真是無錯。

倒是她自己……自琅嬛文宴上黛玉文壓四座後,家中便命她與黛玉疏了往來。黛玉又與哪些人要好,原也不幹她的事了。現下黛玉好容易熬過艱難闖出了局面,她才趁熱竈似的趕了來,嘴臉也忒難看了些。

想到這裏,趙宜弗不由頓在了原地。同來的姑娘們已過去與黛玉問好,獨有她怯生生的站在人堆外,有些落寞,望着其他人開懷明媚的談笑風生,又有些豔羨。正自滿心委屈,忽見黛玉在衆女簇擁下向她招手:“傻站在那冷地裏做什麽?這邊才暖和,快過來坐着。”

一個娟秀的丫鬟忙過來為她引座,她認得那是黛玉最倚重的大丫頭紫鵑,不由略覺尴尬的縮了縮身子。紫鵑似未察覺她的讪讪,笑容暄暄的道:“我們姑娘記得四姑娘愛吃魚,可巧得了上好的關東魚,特吩咐廚下把那魚頭做了來嘗鮮呢。”

時人重關東美食,尤以鹿、魚兩樣為最。但關東地僻路遙,肉類不易保存,總要等到入冬,道路凍得堅實,才能實現大量運輸。關東大魚個頭極大,差不多的都有三丈來長,肉質極嫩極滑,頭骨尤為味美,能與等量的燕窩比價,哪怕是在趙家,這也是不易得的佳肴。有美食做引,趙宜弗心底那點抹不開的小別扭頓時煙消雲散。紫鵑把她引到了黛玉左手邊的位置,右手的位子坐的則是位年紀與趙宜弗略小一些的姑娘,生得容态清冷出塵,她認得那是黛玉年紀最幼的表妹、賈家的四姑娘賈惜春。

原來在林姐姐的心裏,我仍是和她的姐妹一般嗎?趙宜弗呆呆的看向黛玉。因堂內暖和,黛玉只穿了件俄羅斯紫羔的皮褂子,那皮毛卷曲黑亮,襯得她淡而秀的眉目委實嫣潤如畫,感覺到趙宜弗的目光,黛玉向她溫熙一笑。

趙宜弗心滿意足的坐下。

一座盡歡。

這廂花光秀豔笑語融融,而數千裏之遙,鐘山北高峰峰巅之上,卻是一派天風高曠朔雪如迷的肅殺與蒼莽。元瑤以元神态飄身浮風雪空中,昂首仰望着浩渺蒼穹,久久,仍是鎖緊了雙眉,無法開釋。

在她的元神融入世界結界的那一刻,世界之道固然為她打開了參悟天道玄機的終南捷徑,她的元神卻也對世界之道做出了一點看似微小的改變——她本為純陰玄冰之體,受此影響,此方世界的氣候在這兩年間已漸轉酷寒,達官貴人身居錦繡膏粱之間自無所覺,然天下生民已受其殃——而這只是一個開始。

長此以往下去,禍患無窮。

此結,應如何解?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又叫做“林妹妹的後宮團建之正宮赦生在劈門後援會會長元瑤在吹冷風篇”

關東大魚、俄羅斯紫羔的描述皆參照鄧雲鄉先生的紅樓民俗類研究文章,非作者菌杜撰

感謝人面桃花、意夏琦、眠王、夏夏夏四位親的地雷,麽麽噠

☆、極樂

上一回睡到日曬三竿自然醒是什麽時候來着?

寶玉記不清了。似乎自打應了自家大姐姐的要求去考功名開始,他就頭也不回的踩進了泥潭,腿腳拔也拔不出來了。起先是焚膏繼晷的讀書、寫八股,終于在磨去了半條命後考上了功名——誰知又因為表現得過于出色而被選進了翰林院。

好容易因為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浪蕩德行把老夫子們起了個夠嗆,把他從翰林院裏踢了出去,家裏偏又給他活動了個六品的巡城禦史做。好在這官兒清閑,去不去都不甚打緊,連俸祿帶養廉銀還有一千三百多兩的銀子可拿,勉勉強強算是實現了經濟獨立——誰知又因為閑極生動寫了小說,自己給自己挖了坑跳,一入填坑生涯深似海,從此悠閑是路人,唉。

冬寒凜冽,比不上截稿死線已過的壓力迫人,寶玉一連半月把自己關在外書房拼死趕稿。讓人心猿意馬的紅袖添香是沒有的,研磨倒茶的是茗煙和鋤藥兩個小厮;什麽山珍海味,吃在口裏都味同嚼蠟——清心寡欲得俨然快要成了佛。待将最後一筆劃完,往椅背上一倒,感覺整個人快要熬成了一張皮,軟軟的挂進椅子裏了。

快來點兒好事,讓我樂呵樂呵吧……

懷着某種接近于油盡燈枯的興奮感,他迷迷糊糊的想道。于是門被拍開,一股子冷風吹得他透心涼,小厮墨雨跑了進來:“二爺,老太太叫你去榮禧堂,說是來了好多親戚,讓你去厮見厮見呢。”

若來得只是男子,叫他去一會的必然是賈政。換做賈母特地使人來叫,那必然是有新的姐姐妹妹來了!

剎那之間,冰消雪融,春暖花開,枯木生芽,換了人間……寶玉脫兔般伶俐的跳将起來,扯過大氅自己胡亂的披上,一溜煙的往裏跑去。一進榮禧堂,果然錦繡燦爛的站了一地人,除卻兩名中年婦人正與賈母、薛姨媽、王夫人說話外,另有四位少女正圍着三個年輕女子說話,一個豐頰雪膚、鬓發如雲,正是寶釵,一個形容稚氣,氣韻出塵,正是惜春,最末一個正背對着他,體态纖若柔柳,僅是背影便覺娉婷入骨。

寶玉呆了呆,滿心歡喜翻作了另一番歡喜滋味,快步過去向上首的幾位長輩一一問過了安。賈母指着兩名中年婦人道:“這是大伯母的嫂子,這是你珠大嫂子的嬸子。”寶玉忙一一行了禮。賈母一見寶玉便是眉開眼笑:“這孩子打小身子骨單弱,混在姑娘堆裏長大的。他老子總怕把他慣壞了,誰知道長到現在,讀書讀的也不壞。我打量着今兒天冷,還只顧讀書寫字的,也不怕把人給弄病了?才叫他回來松散一日。兩位親家太太可不要覺得拘束,橫豎把他也當個姑娘就完了。”

兩位夫人連道不敢。寶玉陪着她們說了幾句話,聽她們談起了“原該前年就北上,誰知頭一年遇着大雪封江,船只開不動,去年又遇着悼晦王謀亂,各地亂糟糟的不太平。捱到前幾個月才啓程,半路上又遇大雪,好在路已走了七八分,換了騾馬才慢慢的到京城”之類的話,便悄悄地退身折去了姑娘堆裏,笑道:“林妹妹幾時過來的?我竟不知道。”

那纖弱者聞聲回頭,果然是黛玉。只見她似是想到了什麽趣事,忍俊不禁的道:“因着前幾天招待了四妹妹一回,她嚷着說要還席,定的日子就是今兒,可巧來了許多姐妹,也是未曾預料之喜。只是你如今忙得很,哪個敢攪擾你,萬一誤了你交稿,回頭鴻崖書肆又像兩天前那般被買書人踏平了去,豈不是天大的罪過麽?”

寶玉輕咳了一下,轉向寶釵道:“這幾位妹妹眼生得緊,不知該怎麽稱呼?”寶釵笑了笑,拉過最左邊衣衫樸素的少女:“這位是邢家妹子。”接着是中間兩位面目頗為相像的少女,“這兩位是李家的兩位妹妹。”最後是自己身側的少女,“這是我的小妹。”

寶玉但見邢家姑娘荊釵布裙不掩清豔,李家雙姝眉目靈秀嬌美,薛家小妹生就了一副難描難畫的絕色容貌,不由大是贊嘆。寶釵道:“咱們的詩社已有些日子湊不齊人,今兒恰是正經社日,不但你和林妹妹都來了,還聚齊了四位新從遠地來的詩翁,不起一社都對不起這難得的齊全,你怎麽看?”

寶玉還能怎麽看?自然是喜出望外,只是略想了想,又記起三人:“這樣的熱鬧,可萬萬不能少二姐姐、三妹妹和雲妹妹。”

“哪裏敢忘了她們?”李纨插口道,“除了二丫頭要養胎,不好出門吹風,剩下兩個老太太早使了人去接了!”又頓手而笑,“之前四丫頭商量還席的事,我因見這兩天雪下得好看,蘆雪庵那邊看雪最好,就早早的叫人過去把屋子收拾暖和了。咱們吃過了飯,就過去擁爐作詩,如何?”

香菱本站在一旁,一聽到作詩立時過來,笑道:“不可少了我的,哪怕是叫我坐邊上給太太姑娘們謄詩,我也情願。”

“才少不了你的。”黛玉素愛香菱為人,且與她有師徒之分,當即牽住她的手,瞥向衆人,忽地展顏而笑,“可惜只有鳳丫頭悶在屋裏,連門也不敢出。我們逍遙自在,倒把個堂堂的詩社監察禦史剩在一旁,怪寂寞的。”

李纨嘆道:“她打三個月起身子就不爽快,好在這麽些天都忍了過來,再咬牙多忍幾個月也不算什麽了。”

衆人說着話,不一時史湘雲與探春也來了。有湘雲在,熱鬧勁兒登時漲了一層不止,黛玉見她拉着薛家小妹寶琴的手說長說短,不由搖頭而笑:“偏這咬舌子愛說話,誰不知道你打心眼裏愛她們,何必‘愛’妹妹長、‘愛’妹妹短的?”

史湘雲橫了她一眼:“我聽人說林姐夫在外頭也是要強得不行,怎就管不住你這張嘴呢?”

黛玉毫不客氣的回以戳戳她的額頭:“他倒是敢呢!你呀,也別光說我,嫁妝繡得如何了?橫豎來年就要過門,可清閑不了幾天就人有管你了呢。”

“怎地你也這般不正經起來了!”史湘雲臉紅了紅,拍開了她的手。

眼見得兩個昔日自己看着長大的姑娘如今各有歸宿,李纨心下頗有感觸,嘆道:“姑娘們見天兒的年紀都大了,自然和小時候不同。你和林妹妹,還有迎丫頭、探丫頭,已經終身有靠。”指了指薛寶琴,“她是許了梅翰林家,這回上來就是為着完婚的。”看向寶釵,“你家大哥的親事忙完,就要輪到你。”又愛憐的望向李家姐妹與邢岫煙,“她們三個也留不了幾年的光景了。”惜春往後縮了縮。李纨瞧見,當下笑道:“四丫頭躲什麽呢?下回秋闱,咱們娘娘少不得要給你逮回來個夫婿。”

寶玉生平最是喜聚不喜散,聽了李纨的話,仿佛望見了這群姐妹一個個離去四散、紅顏萎悴的未來,原先的一團喜氣不由轉為黯淡。偏李纨還火上澆油的來了句:“便是寶玉,別看他現在還在咱們脂粉群裏混着,過段時候說了親,就得換成他媳婦跟咱們說話玩笑,哪裏還有他在裏頭混的道理?”

她說的本是常理,寶玉聽後卻覺得心如刀絞,連帶着容色也霎時慘然。黛玉瞧見,忙牽住了史湘雲的袖子:“瞧瞧你,都是你口無遮攔的,才招來大嫂子這麽多話。”史湘雲正待反駁,順着黛玉的目光看了看,也忙轉口:“是我的不是,今兒作詩,罰我多做一首,如何?”黛玉笑她:“這裏題目還沒定下,你倒先給自個兒攬上了。”

兩姐妹互相嘲笑,不顯山露水的便把寶玉的事混了過去。正巧下人那裏回說蘆雪庵已收拾妥當,衆人禀過賈母,各自戴上雪帽、穿上鬥篷,一路往蘆雪庵說笑而去。出了門,但見滿目雪色,素白無塵,衆人的鬥篷多是猩紅,又有寶釵的鬥篷色如青蓮,沉豔韞秀;寶琴所披的凫靥裘是賈母所給,青翠燦爛;黛玉的極樂裘色若朝霞,明豔飄逸——映在雪地裏便如奇花争妍,令肅殺寒冬飄挪出了幾分春意爛漫。

蘆雪庵裏所有吃食早已齊備,又有史湘雲和寶玉向廚房要的鹿肉,備了鐵絲網和刀叉,自烤自吃,好不有趣。便是初來乍到的寶琴、邢岫煙與李家姐妹,也不過腼腆了一會兒,便經受不起那鑽人肺腑的香氣的誘惑,紛紛摘了镯子、戒指上前吃了起來。獨有黛玉是耐不住膻氣的,便遠遠的坐在炕上吃茶,見衆人吃得酣暢,不由掩口直笑:“我勸大夥兒好歹吃慢些,這會子碰見這個就吃這麽多,等那更好的拿了來,還吃得下去麽?

史湘雲一聽,忙扔了簽子:“還有更好的?我可不信,這新鮮鹿肉平日裏已是難得吃到的了,哪裏還能尋得到更好的來?”

黛玉笑道:“你哪裏知道,鹿肉雖是難得,到底也不算十分稀罕。最金貴的卻是鹿舌,平時便是宮裏等閑也吃不到它,那細膩滋味可不是鹿肉可比的。那會子我見你和二哥哥商量着想着要鹿肉吃,便指了人去莊子上取了,至多半個時辰就能送來。我勸你還是先作詩吧,這會子吃得滿腹‘經綸’,別到時候膩着了,只管幹瞪眼了!”

史湘雲一聽急了,鼓了鼓腮,眼珠子一轉,又笑開:“鹿舌既這麽難得,宮裏都吃不着幾回,你又是從哪裏弄來的?況且你又嫌膻氣重,打小就不大愛吃這些的,就算底下人要置辦東西也不會弄這些給你——你別跟我弄鬼,老實招來,鹿舌頭哪兒來的?”

黛玉一張薄面被她打趣得兩頰生霞,啐道:“吃那麽多鹿肉還堵不住你的嘴!還沒吃上舌頭就已經這麽滑溜了,再給你添幾條舌頭誰還招架得住?我看還是免了罷!”史湘雲見她惱了,連忙左右求告。黛玉本就是假作生氣怄她玩,見她央求得有趣,不由一笑。不一會兒鹿舌送到,果然滋味奇美,美食益增詩興,接下來衆人作詩做得好不熱鬧,便是一向落第的寶玉,也在被罰去栊翠庵讨梅花後做了首《訪妙玉乞紅梅》,一時盡歡。

散後黛玉微覺困倦,便欲辭過賈母後即打道回府,遠遠望見山上幾樹紅梅開得妙麗無匹,她懷着三分微醺的迷醉,含笑凝望着。待回過神時,才發覺自己适才只顧貪看那梅花,身子卻已走到了栊翠庵山門前。

當初自己曾于此地與妙玉對飲清談,對方甚至有意邀她入佛門……一晃眼,已是數年前的事了。

“姑娘?”雪雁輕喚了聲。她不像紫鵑,早明白自家姑娘與妙玉那個尼姑有着非同他人的默契,是以眼見得姑娘在山門前站的功夫實在有些久了,也不覺有何不對。雪雁打小對尼姑道姑之流有着發自內心的敬畏,跟着黛玉在栊翠庵門外站的這會兒功夫,她只覺得周遭冷風飕飕的吹,又有莫名的寒意自庵內迫來,令她茫然而又畏怯。

黛玉收神,輕輕一笑:“走吧。”

話音未落,只聽“吱呀”一聲,妙玉推門而出。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眠王、梧桐雨都市、人面桃花三位親的地雷麽麽噠

☆、來歷

細細的碧色由小巧的壺嘴傾注入杯,微綠的茶煙袅袅而氛氲,清泠幽芳沁滿禪室。

“今日你們玩出了好大的熱鬧,我在庵裏也聽得見,”妙玉置壺,入座,擡起眼皮望了望黛玉的面容,又垂目于杯中香茗,“滿座歡洽,原該是極樂之事,為何你卻不僅不見歡笑,反倒隐有愁容?”

幽微茶香徐徐淡去于唇齒之間,黛玉輕阖星眸,感受着這輕盈曼妙的變化,聞言淡淡一笑:“我天生喜散不喜聚。”她頓了頓,望進妙玉的眼,“世間歡樂固多,錦繡爛漫直如春朝之花、秋夜明月,令歷者無不歡欣愛悅,可終有花謝月缺消盡之時。乍暖還寒時候,尚且最難将息,何況乍聚還散?我便生出一脈癡心,想着……與其痛心于好夢難駐而徒留無盡悲戚,不如從未有過歡聚的好光陰。”

蘆雪庵詩會固然盡歡盡善盡美,可這樣的好光景又能留駐幾許?她與探春終是要各自歸回各自門,湘雲、薛寶琴亦離于歸不遠,餘者亦然——嫁人生子,這本就是世間所有女子的宿命。而視世間紅粉皆為可愛的寶玉,也終将被一名女子束縛于一個家庭之中,這也是他的宿命。

離散既為注定,相聚的時光愈是曼麗優美,他日離散便也愈是痛心徹骨。與其徒然悲戚卻無法挽回,寧可從未歡聚,甚至……從未相識。

嘉許的淺笑自妙玉寒冰冷霜似的玉容之上水波般漾開,這名桃李年華卻與青燈古佛相伴多年的妙尼輕輕一颔首:“能出此言,可見你也是有知識之人。你可知道,古來名篇佳句多如泥沙,我皆看不入眼中,獨愛兩句舊詩……”

黛玉本是随性而談,并未深想,見她故作停頓,當即迎合問道:“哪兩句?”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妙玉再無笑意。

如天火傾蓋,九泉噴湧,極嚣烈與極森寒的碰撞激出了斬天絕地的雷光電閃,黛玉驀然心頭劇震。

是夜,黛玉在夢中看見了一團火焰。

世界無聲,可那團火焰卻是如此的美豔而豐盈。它是如此的紅,比垂落的殘花、沉澱的胭粉還要明粹;它又是如此的芬芳,仿佛百花、百果、百木之精華凝為一髓,清神滌世;它又是如此的耀眼,仿佛自亘古輝燦的星海、皎潔皓然的月輪、燎原不熄的爝火。

它就這麽在無聲的風中不轉不移的燃燒着,風盛,它便衰弱成微微的光苗,風弱,它便滋長為盛大的炎火之花。黛玉的心随着焰光的明滅而忽上忽下着,驀地,八方四阖的風聲呼嘯不絕,直有摧梁斷柱、海天易色之勢。眼見得那火焰被逼得縮小成了一只嬌弱的螢火蟲,不久又衰減成了針尖也似的一點,大有黯淡滅去之意,黛玉只覺得心焦如焚。不知何時,右手手心握住了一截瑩潤如玉的幹枝,她想也不想便将它投入了焰光之中。

如涸湖之遇甘霖,枯木之逢春意,火焰騰騰綻放,剎那間,光波潋滟,萬象更新。

耳邊似有無數女聲呢喃哭笑,此情此景無疑是有些駭人的,黛玉卻覺得,比起先前的萬馬齊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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