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二回合,全軍覆沒

倒是躲到了哪家紅顏知己的地方住着?你是潇灑快活夠了,倒弄得我白頂了個窩藏朝廷命官的名兒,滿心冤屈無處訴。”

聽她語氣親昵,不似對外人應有的生疏,雷狼獸激靈了一下,警惕的豎起了耳朵。

寶玉連忙賠禮:“委屈妹妹了。”他正色道,“林妹妹也知道,我如今哪裏像個能安分下來成家立業的主兒?哪家的好姑娘嫁與我為妻都是委屈。老太太、太太她們又不肯聽我的,執意要給我把婚事定下。我若不躲出去,倘若由着她們四處相看,屆時又怎好收場?我這陣子也沒去哪兒,就住在孫百宜家裏。那麗春院雖喧嘩了些,可上下都樂意替我瞞着,消息也靈通,辦起妹妹交代給我的事也更便利。”

他所指的是以鴻崖書肆的名義代黛玉出面征集青樓女子詩文之事,此事是二玉之間的秘密交割,知情者不多。聽他提起,黛玉也只是心照不宣的一點頭:“你有分寸便好。只是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你總有個回去的時候。”

“能拖一時是一時。”寶玉無奈道。他是對女兒家的鐘靈之美情有獨鐘,可果真要選擇一人白頭偕老,他又非尋覓到一位情投意合、靈犀相通的女子不可。倘若憑着幾句媒妁之言,便稀裏糊塗的成就姻緣,與盲婚啞嫁又有何異?

何況……曾經滄海難為水。

嗅到了男子身上散發出的悵然而暧昧的氣息,雷狼獸圓溜溜的眼睛立時眯成了危險的兩道縫。

難得寶玉登門,黛玉便吩咐廚下預備幾樣精致菜式,留他用過飯再走。兩人自幼一塊兒長大,對彼此的口味了如指掌,不需詢問寶玉的意見,只憑黛玉一樣樣的吩咐下去,端上來的菜馔酒肴便合極了寶玉的胃口。寶玉連日來在麗春院的偏房裏窩着,縱使女子們有意奉承他,端來的飯食皆竭力講究,總歸也比不得榮國府中用的精細。他勉強忍耐了許多天,竟是直到黛玉的地頭才吃上了一頓合口的飯,當下埋頭苦吃起來。

黛玉命人在留給赦生的空位子上擱了只盤子,親手往裏布了肉食。布置妥當後,方才把原本擱在自己膝頭的雷狼獸抱起,放在了桌上盤邊,手指輕輕刮了刮它細細歪歪的雙角,柔聲道:“吃吧。”

雷狼獸娴熟的擡起濕潤的鼻頭蹭了蹭黛玉的指尖,低下腦袋啃了起來。

一時間,一人(寶玉)一狗(雷狼獸)埋首杯盤,皆吃得分外香甜,神情頗有異曲同工之感。黛玉胃口缺缺,只啜了幾口湯便不再用,眼望着專心于食的寶玉與雷狼獸,唇角微揚了揚,眉目卻幽黯了些許。

那個冤家,自打扔了頭小狼在她這裏應卯頂缸,自個兒就又沒了蹤影。招呼也不打一聲,必是又去做什麽賣命的事去了。因怕她攔着,才悄沒聲息的就溜得不見聲息。真是個狠心短命挨千刀……

不知為何,一念及此,黛玉便是莫名的心神皆凜。她強自擰斷了思緒,愁鎖雙眉,輕若無聲的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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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遍

“天魔池的無盡魔氣足以提供源源不斷的無窮生機,但绛珠草禀賦草木,結胎仙界,貿然以魔氣洗禮只會适得其反。因而需要借助某種介質,将魔氣轉化為仙草可用的純質能量。苦境的儒門龍首疏樓龍宿已答允出借移形導氣,此物為嗜血族闍城聖物,擁有轉化任何性質能量之功效。有此物作為媒介,則續命無憂,這便是你表叔連日來宵衣旰食所研究出的方案。”朱武口齒清朗,将伏嬰師的嘔心瀝血之作向幼子娓娓道來。

苦境?人類?赦生眉鋒輕輕一挑:“有何條件?”他并未與苦境儒門打過交道,然而在彼端世界混跡多年,對儒者的行事作風他自是不陌生。滿口仁義禮智信,自诩行事端方有度,喜好風花雪月,實則心中雪亮、滑不留手,秉公愛民或許,無私奉獻少見。尤其是能擔當儒門領袖的人物,更是一向對飾演一位助魔為樂的國際友人興趣缺缺。

朱武擡首望天,眼神天真:“大概是魔界十座礦山五百年的開采權?”

赦生不由攥住了雙拳,心底的感激難以言說,萬千心緒齊齊湧上,反而惟有沉默。朱武輕笑道:“但是至此為止,距離問題解決還有關鍵的一環——你的妻子、我的兒媳,她的真身還存留在仙界,我們該怎麽把它帶入魔界?”

握住的雙拳不由攥得緊了幾分,赦生的眼神霎時陰沉。放眼魔界,只有親身經歷過時空穿梭的他才知道,在不同世界之間穿越,這件事究竟有多艱難。最初能自魔界漂流到彼端世界,是巧合;而由彼端世界首度返回魔界,是借助魔對故土的感應,以絕大的毅力與堅持所抓住的一線可能性;再由兩界穿梭,是以他對兩界的熟稔為根基,以玄奇的殺生道為媒介所構建出的奇跡。這一奇跡只能由他去實現,換做他魔便是絕無可能。

而那傳聞中缥缈不可測、淩駕于彼端世界之上的仙界,又在何處?

該往何方尋找?

縱使找到,又該如何突破世界結界潛入?

潛入之後,又該怎樣摘取绛珠草帶出?

這一系列問題,誰也無法解答。見赦生面色微白,朱武拍了拍他的肩,語氣輕松:“別緊張,事急則緩事緩則圓,莫要自亂陣腳。赦生,別忘了你還有家人,”赤發金瞳的異度魔皇含着些微的得意倜傥一笑,似乎“家人”二字給他帶來了言語亦難以描摹的自得與愉悅,“而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去從長計議。”

大婚慶典過後,成功的将母後的名號在戒神寶典宗譜上的位置由“鬼王銀鍠玄影之妻”那一欄挪到了“魔皇銀鍠朱武之後”這一格上,夙願得償的父皇是越來越飄了。

赦生望着他寫滿了春風得意的桃花面,一邊暗暗腹诽着,一邊又有些欽羨。

寶玉離開後,紫鵑張羅着小丫鬟們收拾完了桌椅杯盤,向黛玉請示:“先前寶二爺只是躲着,咱們大可以一問三不知,今兒他已露了面,萬一榮國府那邊再打發人來問,我們怎麽回才好?”

黛玉正欲回答,忽而雙眸一定,直直望向了門邊,神情似嗔似喜。紫鵑察覺她神色有異,轉身看去,只見赦生不知何時立在了那裏,一只腳蹬在門檻上,眼睛亦是望向了黛玉的方向,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可紫鵑卻生生的從底下讀出幾分怯怯的期待,當下忍笑道:“姑爺,您老經久在外做大事,怎麽今兒終于在百忙之中記起來抽空回家啦?”

紫鵑本是再和順可親不過的性情,罕有此等戲谑之語,驟然拿赦生開起涮來,連黛玉也不由多看了她幾眼。“這些日子他老不着家,紫鵑這是替我問罪呢。”短暫的愕然之後,黛玉醒悟過來,不由浮出幾許笑意。只是笑顏甫綻,旋即便意識到赦生正目不轉睛的瞧着自己,她複又凝出冷若冰霜的容态,淡淡道:“理他做什麽?三爺志存寰宇豪氣淩雲,自有他的天高海闊去領受,哪裏看得上來我這方寸之地受氣?沒得污了他的鞋底!”

被她一頓排揎,赦生面上有些讪讪的,眼睛只管瞧着紫鵑。紫鵑環視一周,見除了他們三人外瞧不見一個人影,心知其他人都被赦生遣了下去,當即識趣的一笑:“姑爺行路勞頓,想是口渴了,我這就倒茶去。”說着福了一福,不待黛玉說話,已輕盈退出。自然,她這一倒茶,一半個時辰內就別想着再回來了。

“我……”礙事者自動清了場,赦生立即走上前去,似是想要解釋什麽。然而嘴唇甫動,黛玉即白了他一眼,抱着雷狼獸徑自背過身坐着。赦生心頭一虛,又生生把早前備好的腹稿給咽了回去。

“我什麽我呢?銀鍠三爺想說什麽,小女子這廂洗耳恭聽呢。”黛玉給雷狼獸順着毛,慢條斯理的、和藹可親的問着。

她越擺出和氣款款的架勢,赦生便越覺得可畏可怖,喉結上下動了幾動,先前備好的解釋之詞登時忘得七七八八:“你別……”

“別什麽?”黛玉立即追問,“你也別只管你呀我呀的。你我認識這麽多年,我也明白,你的性子向來最是坦誠不過的。可你看看你如今的行事……避而不見、閃爍其詞、鎮日游蕩不着家,你分明是厭了我了!”

“我哪有厭……”赦生十分冤枉,然而話未說完,就被黛玉打斷。

她只顧沿着先前的話數落,數落着、數落着,原本嬌柔的聲線便染上了幾許哭腔,連帶着雪玉似的眼眶也暈出了霞色的微紅:“你既然厭了我,早早地便該和我分說明白,又何必你呀我呀的直打馬虎眼?你原是有大本事、大來歷的,我還能拿你怎麽着?早早的撂開手,也是彼此幹淨!”

赦生百口莫辯。

敵我實力對比實在太過懸殊,簡直成了一場單方面的屠殺。雷狼獸膽戰心驚的伏在黛玉膝上,抖如篩糠地以雙爪捂眼,不忍再看主人的凄慘之狀。

這場一面倒的“唇槍舌劍”之交鋒,中止于黛玉因氣竭而暫時的停頓。她滿面淚痕,把雷狼獸往桌上一放,自取了帕子拭淚。可滾落的淚珠越拭越多,不一會兒便打濕了帕子,她越想越是傷心,沒耐住又重重的咳嗽了數聲。赦生見她淚眼婆娑、面紅氣喘之狀,心一橫,傾身近前,不由分說的把她打橫抱起。

“要死的,你做什麽呢!”黛玉掙動了幾下,被他雙臂桎住,雖不至于被勒得難受,總歸是艱于動彈。又見被他抱到了半空,生恐掉下來,只好放棄了抵抗,紅着臉啐道。

“咻——”一記清亮的口哨自赦生口齒間揚起,蜷縮的小小雷狼獸自桌沿躍下,身形在半空中暴漲,落地時已膨脹為一只身長丈餘、足有一人高的白色巨狼。雙角似寒光森凜的刃,獠牙銳利如鋒芒無匹的刀,銅鈴大眼含着魔物獨有的血暈,一望即知其嗜血殘冷之性。只是毛發過于豐盛,以至于比起理應神駿敏健的狼獸,倒更似一頭健壯而豐肥的大白熊,令人不但不覺可怖,反而看出了那麽一絲絲憨态可掬的……可愛。

黛玉檀色的唇張出了一個小小的圓,眼望着身形驟變的雷狼獸,半晌不能言語。望見她面色震懾卻不見畏懼,赦生緊抿的唇畔隐有自得笑意,身形一拔,便帶着她躍上了狼背,又輕而穩的将她放于身前坐下。黛玉保持着側坐的姿勢坐于雷狼獸寬闊而平坦的脊背之上,身下觸感柔軟而豐韌,裙擺與鞋子便如被長草沒頂的羊兒,幾乎陷進了雷狼獸鮮潔蓬松的皮毛裏。再往前看,便是狼獸方而敦實的頭顱,那過于肥碩的脖子與身軀相連,幾乎辨認不出來。

她正看着,身下傳來極輕的一顫,卻是雷狼獸探出一只厚實的掌爪,向前挪動了一步。明明雷狼獸的步履極穩當,只是周遭事物向後迅速的挪了一挪,從未有過如此新奇體驗的黛玉卻着實的被驚了一下。心怦怦直跳,她幾乎忘了自己還在與赦生怄氣,情不自禁的向後縮了縮身子。這一縮,便偎進了赦生懷中,被他順勢以一臂環腰,穩穩地圈入了懷中。

狼,幹得好。赦生眼底掠過笑意,以心音表揚了雷狼獸的識趣發揮。

黛玉驚魂甫定的輕喘着,驀然張大了雙眸。仿佛被驟雨墨雲染做一派混沌的天盡頭,墨藍靛紫的光色迅速由身後網羅而來,像一只擁有深邃智慧與和善秉性的神秘而古老的巨獸,溫和而不容拒絕的将他們吞入了腹中。

“呀!”她輕叫出聲,緊緊地閉住眼,又往赦生懷裏縮了縮。天地無色的失明體驗不過一瞬,薄薄的眼皮即感應到了屬于日光的明亮溫度。似乎有風拂面而來,是與京中迥然的清涼溫濕,芳馨沁秀的花香袅娜飄浮于鼻端,令人心神皆暢。

四月芳菲落盡,又哪裏來的花香?黛玉心生疑惑,幾番掙紮,終是忍不住睜開了眼。只見他們如今正身在一不知何方的高處,下方薄雲如紗,擁着青山半腰。而周遭則是彌望無際的杜鵑花,或紅或白,或醒或醉,一叢叢的簇擁成汪洋花海,恣意的舒放着幽潔爛漫的生命。

“這裏是……”黛玉有些困惑,“滇南?”

赦生颔首,手一招,十數朵紅暈若胭的杜鵑花自枝頭飄飛而來,攢聚成了花光明秀的花環,落上了黛玉的發鬟。黛玉手撫着髻上柔嫩的花瓣,不知不覺早将怄氣的事忘掉在腦後。滿心歡喜無處言說,她正欲回眸看他,周遭情境卻變了。

魔氛退卻後,再現于眼前的又是另一方天地。清流如帶,畫橋玲珑,白牆烏瓦,如洗的碧空盡頭浮着玲珑寶塔的剪影,莊嚴妙麗,如在仙家妙境。

“姑蘇,這是姑蘇……”黛玉失聲道,“沒錯的,那邊是虎丘塔,這些年也只有在夢裏才瞧見過幾回……”

赦生将雷狼獸又拍成了一只小小白犬,塞進了袖中籠着,另一手牽住了黛玉,奔行了不知多少路程,便到了從前他捏泥人的店家。店裏的匠人對他還有印象,畢竟如斯美豔的少年,還有一位形貌兇殘如惡鬼的兄長,這樣的奇人奇事實在罕見的很,哪裏會記不住?

“照我倆模樣捏套泥人,好便重賞!”少年牽着美人入座,道。

瞧瞧,連臺詞都沒怎麽變!

匠人笑呵呵的照着并肩而坐的小夫妻的模樣捏了起來。白生生的是臉,烏泱泱的是發,紅豔豔的是唇,粉暈暈的是發間鮮嫩嫩的花兒,清靈靈的是兩個小人兒眉梢眼角間的柔情蜜意。哪怕周遭人來人往,像他們那樣的執手并坐,也自成一個圓滿獨立的世外天地。

魔氛再退,則是無垠無際的冰原。

凜風呼嘯,雷狼獸的鼻端呼噓出荼白的霧氣,黛玉卻被赦生包裹在紫色的魔光結界之中,覺不出一絲寒意。她手裏捧着泥人盒子,翻來覆去的看着,眼光一瞬也不舍得挪開一下。赦生小心的護着她坐穩,口中道:“接到魔界消息,吾父與吾母終于決定成婚,令吾速歸。事發突然,我不知該如何向你告知。”

彼時兩人正出于詭異的冷戰氣氛之中,況且幼子都已成婚,一把年紀的爹娘方才結束愛情長跑,這件事本身怎麽看都透着股荒謬的喜慶感。難以啓齒,也是常情。在背對着他的角度,黛玉莞爾,正欲應聲,赦生卻忽然擡手一指:“看!”

依稀是曾經的夢境成真,黛玉順着他所指的方向定睛看去,只見長空如幕般中開,绮靡奇光舞動出無數妙相,無盡迷幻,無盡瑰美,無盡贊嘆。

“京城花謝時,江南春色正好,昆明四季長春,嶺南有四時不謝花。”身後,赦生輕聲道。莽草似的褐發無風自動,有幾縷掠過了少年頰側丹色的魔印。天地蕭殺間,他的語聲靜澈而絕毅。

“天地間有大美,我還要與你攜手看遍。而這需要力量。”

“有力量,才可以阻止一切改變。”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把赦生的名言寫了出來

黛玉的夢境成真

夫妻雙雙把狗溜成就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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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春

姑娘與姑爺這對小夫妻歷經了一段時日的冷戰後,終是言歸于好,連帶着全家上下的氛圍都為之一暢。這日晨起,黛玉瞧見赦生披着的夏衫還是去年的款式,便叫人喚了針線上人過來,趁着早飯前的功夫量了尺寸,打點着給他裁制新衣。

繡娘進來時,黛玉已理好了妝,正拉着赦生坐于妝臺之前,自探出一雙柔荑纖手,親自為他梳發戴冠。其綢缪意洽之狀,生生令年過四旬的繡娘瞧紅了雙頰。

量過了衣裳尺寸,又用過了早飯,赦生抄起趴在廊上懶洋洋的曬着太陽的雷狼獸,揣在懷中,徑自出門去了。回歸此方世界後,除卻陪伴黛玉,他幾乎将所有時間都花在了游歷四方上。盡管從未明言,黛玉仍舊隐隐意識到,為着令他們的婚姻獲得認可,赦生付出了一些未知的沉重代價,後果便是他似乎被某種不可言說的焦灼使命感驅使着四處尋找,可究竟是在尋找什麽,他卻不會告訴她。而洞明了他的不會告知,黛玉便也不曾相問。

無論如何,只要赦生心有成算,不要動辄涉險,她便随他去了。

況且,黛玉亦有自己的事業要去完成。

這半年多的時光裏,她已将京中各家閨閣文字幾乎搜羅殆盡,期間離不開一幹閨閣密友相幫,算算收錄工作将将完成,她便有意宴請出過力的各家閨秀過來一聚。一為答謝,二為慶賀,三也是令一幹志同道合者借機歡聚之意。

可巧四月正是芍藥花極盛的時節。京中芍藥多豔麗,其中又以景山芍藥開得最為繁豔嬌娈。相傳前朝文帝之女美而早殇,殁後正葬于景山一帶。此後景山芍藥開得年勝一年,都人稱奇,因芍藥又名殿春,在交口傳頌間,便将這位前朝的文帝公主安上了一嘉美雅號,叫做殿春公主。而無園位在景山一隅,園中芍藥自然亦是極盡靡麗。黛玉便以賞芍藥為名,下帖邀請各家瓊閨秀玉共赴而無園一聚。

因聽聞薛家近來在替長子薛蟠張羅親事,裏裏外外家事甚是繁瑣,黛玉心知待薛蟠婚事落定,之後便要輪到寶釵。且新婦入門,香菱身為妾室,日子必是難熬,她于香菱有半師之誼,對這位身世可憐的清秀女兒甚是憐愛,便也給薛家遞了帖子。寶釵領會黛玉之意,果然便攜了香菱一同登門。

自得了而無園後,黛玉不是不曾想邀姐妹們來園中游樂,姐妹們亦是拿這個打趣過她不止一回。可每回都會被這樣那樣的事分了神,如今好容易騰出手來,衆姐妹卻又不得空。迎春得了個玉雪可愛的女兒,整日裏照料孩子還不夠,自是無暇出來。探春是家中主心骨,樁樁件件都離不開她,新近又查出了喜脈,益發外出不得。惜春秉性孤絕,不善詩文,加之今歲又是大比之年,元妃早透了消息,屆時要給惜春也抓一位新科進士做夫婿,故而早被接回了榮國府,跟在尤氏身邊學習理家,亦是松散不得——能夠應舊約的居然只餘幼時不甚對盤的寶釵,可見歲月之不待,也是令人感嘆。

而無園從前是太上皇為已故的愛妃所修的別業,內中芍藥多為大內珍品,宮外難得一見。衆女三三兩兩的信步游賞,黛玉則陪着寶釵與香菱賞花。沿途的芍藥圃花光濃麗,雍容雅豔,細細辨去,便有金帶圍、胭脂點玉、凝香英等數株珍品。香菱素性憨癡,看得如此好花,哪裏有不愛的?一路看,一路贊,笑道:“平日裏只說大觀園裏的芍藥最是好看不過,比起這裏的又覺清癯好些。怪道人都說芍藥是花中丞相,這樣的腴秀豐姿,除卻花王牡丹能壓它一籌,也再沒哪個能更強些的。”

日光淨沛,曬得稍久便覺面上微熱,寶釵體态豐洽,看了一路的花,早覺得體熱難耐,便自袖中取了折扇出來,不停地扇動取涼,聞言無奈而笑:“你這呆丫頭,分明是你自個兒看一樣愛一樣,哪個新鮮愛哪個,淘汰幾朵花兒作甚?你呀,總是這般有口無心的,甚或是教人聽了去,在外頭一通宣揚,不知要生出怎樣的氣來呢!”

經她點出,香菱這才意識到适才所說的話有幾分不妥。而無園的花固然好,可也不該說大觀園的芍藥便被比了下去,實在不是個親戚該有的口氣。她自悔失言,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是好,只好拿眼瞅着黛玉。

黛玉執起她的手,向寶釵笑道:“到底是無心之言,大夥兒知曉她的為人,才不會當真呢。至于那起子專會拿無心之言做文章的小人,又有什麽不是她們會嚼舌根子的?香菱這樣嬌憨的性子,我倒是打心眼兒裏喜歡。”又對香菱道,“這陣子總不見你來,以後要是有空,不妨多來走動走動,我惦記着你呢。”

香菱面色更紅,難為情的低垂了粉頸。寶釵倒是品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與黛玉相視一眼,見她微不可查的一點頭,寶釵緩緩的回以一笑。

哥哥的婚事一經談妥,未來的嫂嫂進門便是遲早之事,屆時以香菱的才貌,難保不會被當做眼中釘。香菱的性情溫馴平和,最是不會惹事的,若是未來的嫂嫂是個能容人的,大家倒還能相安無事;若是個性情如火的……真要到了那無法收場的田地,林丫頭願意收留她,也不失為一條退身之計。

飽覽繁花,盡興而歸之時已是黃昏時候,衆女都有些困乏之意。黛玉早令人在園西隅的浮翠閣上設宴,待衆女用過飯,便撤下酒席,複擺上了筆墨。黛玉居中道:“今兒的試題早前就說得明白,只以‘詠芍藥’為題,至于韻、句等一應虛文皆不論,詠得好花便是上上之作。若是得了詩魁,則列座齊敬酒一杯,贈玉帶圍芍藥一朵壓鬓——想來衆姐妹腹中應已得了好句,我卻只琢磨出了四句,姑且寫出來,權當抛磚引玉吧。”一壁說,一壁已在青藤箋上寫畢,交予衆女傳閱。

趙宜弗向來惟黛玉馬首是瞻,黛玉每有新作,她總是頭一個搶着看。眼見黛玉擱筆,她當即傾身過去,要先睹為快——誰知這回居然沒能搶過另一個年青女子。那女子正是香菱,今日她特地好生妝扮了一番方才出的門,她本就生得容顏奇秀,加之氣度溫婉嬌憨,乍一看,比之趙宜弗這樣的大家小姐也不差什麽。香菱方來時趙宜弗便注意到了她,見她與黛玉甚是親密,不免留了神。适才賞花時打發丫鬟私下打聽了一圈,得知香菱不過是薛家的一個小妾,不知從哪路人牙子手裏買來的貧家女孩子,身上還牽涉了一樁人命官司,難免生出幾分輕視之心。眼見黛玉的詩被香菱拿在手中,她即立住在原地,不再往近前湊。

黛玉注意到似趙宜弗這般有意無意遠着香菱的姑娘不止一人,心下暗暗搖頭。除香菱外,應邀而來的客人無一不是千金小姐,個頂個的眼裏揉不得沙子,自是看不起區區一名形同奴才的侍妾。可是草澤空谷藏麗人,王侯貴戚之家亦有殘陋之輩,人之靈慧禀賦,由來與出生無關,這一幹金尊玉貴的大小姐們又怎會知曉?

被衆小姐隐隐的孤立,香菱卻渾然不覺,自拿了黛玉的詩,念道:“東風吹盡南風來,莺聲漸澀花摧隤。四月清和豔殘卉,芍藥翻紅蒲映水[引自元稹的《有酒十章其六》]……”她白淨的頰上浮起神往的光,“芍藥之紅香,蒲葦之碧翠,便似真真的浮在眼前似的。”

“這首做的太淺,若不是要寫出來供大家玩笑,我必是要把它燒掉的。”黛玉含笑搖首,望見周二姑娘也正擱了筆,便道,“周妹妹的詩可做好了?”周二姑娘灑然一笑,自拿起自己的詩箋大聲念誦:

“仙禁生紅藥,微芳不自持。”

“幸因清切地,還遇豔陽時。”

“名見桐君箓,香聞鄭國詩。”

“孤根若可用,非直愛華滋[引自張九齡的《蘇侍郎紫薇庭各賦一物得芍藥》]。”

一個姑娘拍手贊道:“周姐姐的口氣總是這麽簡淨。”又笑道,“我也做好了。”衆女傳着她的詩稿看時,卻是:

芍藥承春寵,何曾羨牡丹。

麥秋能幾日,谷雨只微寒。

妒态風頻起,嬌妝露欲殘。

芙蓉浣紗伴,長恨隔波瀾[引自王貞白的《芍藥》]。

“巧慧妩媚,正是佳人口吻呢。”黛玉贊道。聽她如此考語,那姑娘登時面有得色。有她們三人打頭,其他姑娘陸陸續續的交了詩箋,其作或清麗,或遒美,皆頗有可觀之處,獨有一首葉韻凄傷,格外的令人悲恻不忍。

“今日階前紅芍藥,幾花欲老幾花新。”

“開時不解比色相,落後始知如幻身。”

“空門此去幾多地,欲把殘花問上人[引自白居易《感芍藥花寄正一上人》]。”

“好個‘開時不解比色相,落後始知如幻身’,年光易逝、紅顏不永、負盡韶華之苦,竟是不能再說得再好!”周二姑娘拍案贊道,“這首是哪個做的?讓我看看……應憐山人,這是在座哪位詩翁的雅號?”

“是……我。”聽到自己被大力誇贊,香菱絞着帕子,有些膽怯,又有些止不住的歡喜,嗫嚅道。

滿堂靜默。除卻閣外朗朗的松風,再無半分聲息。

黛玉環視四周,見先前尚自矜身份的衆姑娘們面色俱是讪讪的,當下撫了撫香菱烏雲似的秀發,笑嘆道:“許多日子不見,你已精進到了這等老辣的境界,可見這陣子功課沒落下。能勤謹敏悟至此,我這個做師父的可是自嘆不如了呢。”

“可不是麽?”寶釵也來打圓場,“自打拜了你這詩魔王為師,這丫頭是針線也不做了,戲文也不聽了,鎮日裏不是苦吟就是苦思,茶飯也不想的,險些沒熬出病來。這般的專心凝志,再要沒點子進境,可不是要連累你這做師父的面上無光麽?”

聽到香菱師承黛玉,平素又十分用功,衆女的面色總算和緩了些許。黛玉則道:“寶姐姐,你休要再與我打馬虎眼。适才我留神數了數,三十六人統共交上詩稿三十五份,餘下的連白卷都不肯交的那人是誰……寶姐姐你不妨猜猜?”

寶釵笑道:“那會子雖湊出了幾句,總覺得不如意,便索性未交,指望着能叫我混過去。倒是這會兒才謅了幾句,颦兒你既問起,我便只有拿它來頂,再好的卻是沒有了。”說着提腕寫了起來。黛玉湊近前看時,卻是一首七律:

丈人庭中開好花,更無凡木争春華。

翠莖紅蕊天力與,此恩不屬黃鐘家。

溫馨熟美鮮香起,似笑無言習君子。

霜刀剪汝天女勞,何事低頭學桃李[引自韓愈《芍藥歌》]?

“到底是寶姐姐。”黛玉看罷微笑,“微言大義,最是氣象端嚴不過。”聽她如此盛贊,衆女忙忙将寶釵的詩傳閱一遍,俱是贊不絕口。黛玉笑道:“從前家中姐妹們私下說笑,皆說寶姐姐有牡丹之姿。芍藥雖為花中丞相,惜乎遇上了這位花王,可不得俯首稱臣麽?今日的詩魁是決出來了,可有異議?”

“郁離君評得公允。”衆女互視一眼,皆道。

當日占了家世身份之便,方才得以跻身琅嬛文宴,繼而于文宴之上獨占鳌頭,不至于像寶釵、湘雲那般空懷才學卻被置于一旁,這始終是黛玉心頭的一樁憾事。時至今日,身當這煦風舒徐之時,芳澤馨香之日,眼見得大觀園最為出衆卻總是因着種種際遇而湮沒無聞的詩翁之一,終是博得了滿座認可,這令黛玉心下不禁十分的快慰。

與寶釵相視一笑,黛玉自剪了朵玉帶圍的芍藥花,豐潤雍豔的花瓣重重地攢簇,間中勾出一痕色燦如金的玉帶,被燈影一映,煌煌馥馥,天香國色。

她只手拈花,正欲過去替寶釵簪戴鬟上,忽見藕官急匆匆趕進來。後者先是瞥了瞥被衆女圍着敬酒說話的寶釵與香菱,眼神頗為古怪,繼而悄悄近至黛玉身前,低聲道:“姑娘,薛家使了人來,急着要接寶姑娘和香菱回去,說是薛大爺出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引了很多詩,老實說作者菌心裏是不大痛快的,而不痛快的根源在于……借詩是因為作者菌寫不出來,不代表紅樓女兒寫不出來,而因為作者菌寫不出來而借詩,總覺得累了紅樓女兒的鐘靈韞秀,唉

☆、自招

正如黛玉所察覺的,赦生這些時日以來确是為不可言說的焦躁與患慮所驅使着。改命續命之法已在伏嬰師的研究下初成,轉換能量的移形導氣已從儒門天下借得,至于天魔池就在那裏,随時可以啓用。萬事俱備,只欠黛玉的原身——那株生長于仙界太虛幻境灌愁海畔的绛珠仙草。

這地點說來似乎是具體可尋的。可仙界在何處?太虛幻境又在何方?灌愁海又在何處?這些飄渺難着的詞彙向來只在荒誕不經的傳說故事中浮現,一旦将其當做真實去推究,所得到的便惟有一頭霧水。

好在元瑤為赦生提供了一點靈感,這位不知何故知曉許多隐秘內情的女修提醒他:“仙界雖與人間分隔兩端,卻于人間有兩位行走,一為佛者,號茫茫大士,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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