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二回合,全軍覆沒
道者,號渺渺真人。這一僧一道兩位前輩素以度脫紅塵兒女為功德,所以時常現身豪門富貴之家。如果我沒有猜錯,黛玉幼時遇上的那個要索她出家的癞頭和尚,便是其中的茫茫大士。”
“只要找到這兩位前輩,順藤摸瓜,定能夠尋到太虛幻境的所在。”
“只是有一樁事需得留心,這僧道畢竟已是證得果位、超凡入聖的仙人。銀鍠赦生,你身為魔物,不宜與其正面沖突,需謹慎行事。”元瑤神色凝重,“我也會盡力追索僧道,不管哪邊先得到消息,都要告知對方,屆時我們一同商量,從長計議。”
至此,赦生的搜尋好歹有了些許方向,總算不至于兩眼一抹黑。雖然,這點方向便如狂雨之夜的一點針尖大小的熒火,微茫到幾乎難以辨認。
日複一日的搜尋,日複一日的無果而歸,赦生有足夠的耐性迎來失敗,但牽涉到黛玉的生死,他實在無法對這些失敗笑臉相迎。這日不出意外的毫無進展,赦生不由垮了臉,攜了滿身不悅回京。他知道黛玉邀了許多女子過來,不便直接回而無園,又心情實在煩悶,索性揣了被拍成雪團大小的雷狼獸在街上信步溜達。
知曉自己形貌奇異,雷狼獸乖乖的縮在他懷裏未曾冒頭,故而并未引來注目。奈何赦生姿容昳麗,走到哪裏都引來驚豔目光無數。迫于他的冷厲氣勢,那些人也不敢明目張膽的看,可只是這些偷偷打量的目光,已足以令知覺敏銳的雷狼獸煩躁不已。感覺到窩在胸口衣物內的雷狼獸有炸毛的趨勢,赦生正欲安撫,忽聽街邊樓上有人在喊:“黃兄,看這邊!”
赦生擡頭,見柳湘蓮自樓上窗後探出半截身子來,正向他招手,冷淡的俊臉上難得的堆滿了極深的笑容。
去年赦生回魔界,臨行前将一應生意托付給了柳湘蓮、林淵與幾位心腹分管,因着柳湘蓮與衆不同,便擔了更多責任。柳湘蓮原說着要代他暫理,誰知赦生歸來後不僅不曾交接回來,反而鎮日不知去哪裏閑逛,這“暫理”竟是無休止的延續了下去,令性子疏散的柳二爺頗覺憋悶。他是有意重振家族聲名,可這家業重整之後,詩酒放浪連理高飛方是他的理想生活,才不是如現下一般,鎮日與一群鑽到了錢眼中的腦滿腸肥之輩推杯換盞論交情!這
事說來只怪黃兄,他自個兒要和夫人逍遙度日,何必非要拖了我頂缸!
于是這日他邀了幾位生意夥伴喝酒,望着他們推杯換盞、與陪酒優伶摩肩擦背的暧昧油膩之狀,想到家裏孕中暴躁整天無聊到剪窗花玩兒的尤三姐,心中正覺憂愁,便瞥見将他害到這等田地的赦生自樓下走過,登時心花怒放:今兒是吹得什麽好風?可逮着這厮了!
赦生幾乎是被柳湘蓮半請半拖着上樓的。商團發展至今日,能與他們做生意的都不是小人物,是以座中的生意人皆是京中商圈有名有號的。他們大多從前與赦生打過照面,見他進來,都忙忙的推開奉酒的娈童,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凜然之态,拱手道:“黃三爺好!這陣子總不見面,黃三爺精神愈發健旺了!”
他們這廂忙忙的裝作道貌岸然,獨有一個看着赦生直了眼,那人便是薛蟠。薛蟠這兩年南來北去的跑生意,從前的纨绔子弟總歸是心智成熟了些許,眼見薛家露出山河日下的光景,便有了重整家業之心。薛家在京城中是有幾分産業,可天子腳下最不缺的就是一擲千金的豪富望族。入京多年,薛家的生意始終未能打出局面,只是依仗着賈家與王家的勢力,混幾分銀錢而已。
認識到這一點後,薛蟠難免發了急。想到好兄弟柳湘蓮如今正掌着黃家商團的權,便央他引薦幾個生意上的朋友。柳湘蓮與他不打不相識,頭前雖恨他輕薄無賴,可之後救了他一命,反倒成了結拜兄弟。因他待自己十分心實,柳湘蓮也不好冷了他的面子,趁着這回與幾個老朋友談生意的機會,也把他夾了進來。
柳湘蓮又哪裏料到,薛蟠如今人雖懂了幾分事理,可于酒色上的毛病是怎麽也改不掉的。本來天下烏鴉一般黑,他是好酒好色,可在座的其他人也沒潔身自好到哪裏去,一般的都是同道中人,誰也不至于笑話了誰去——壞事就壞在赦生來了——他這一來,知曉他為人的其他人立刻端正了行止,獨薛蟠一人已喝得半醉,兩只眼睛陷在赦生的面上幾乎拔不下來:這就是林大表妹繡樓招婿招來的俊俏郎君?
說來也巧,以薛蟠喜歡與各路親戚厮混的熱鬧脾氣,居然沒有見過赦生。赦生名揚商圈之時,薛蟠還自顧自的做着纨绔子弟;赦生與黛玉的婚事鬧得沸沸揚揚之時,薛蟠在南方跑商;待赦生與黛玉完婚後,薛蟠倒是開始混跡商圈了,可赦生又幾乎絕跡于所有生意場合。故而對這位憑着一身好武藝由皇商越級娶到了郡君的傳奇人物,薛蟠只聽人贊過他的相貌,卻未曾謀面——可空口白話又怎能盡述絕色美人的姿容之美呢?
瞟瞟摟在懷裏的娈童,薛蟠頓時覺得索然無味,眼見得座中其他人各個起身問安畢,又各個的坐回原位。他這才回過神,忙不疊的放開娈童,起身與赦生問過好,道:“我常聽他們說起黃兄弟,只恨逮不着機會與黃兄弟好生親近一番,今兒可叫我遇上了!”又高聲道,“把黃兄弟的座兒添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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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湘蓮見赦生對薛蟠的孟浪一無所覺,大刀金馬的便坐在了薛蟠身邊,不禁眼角一抽,痛苦的捂住了臉。不單他一人,滿座商人望着薛蟠一副色膽包天魂飛魄散的不堪模樣,都有些頭疼。
薛蟠對周遭的詭異氣氛渾然不覺,還樂呵呵的給赦生斟酒,自己一揚脖,咕嚕咕嚕的灌了好幾杯:“黃兄弟肯定聽說了,我妹子與黃兄弟的媳婦最是要好,咱們當然也得做要好的兄弟是不是?說起來,黃兄弟家常都去哪裏找樂子啊?什麽什麽?沒有?黃兄弟你年紀輕輕,怎地還這麽古板?哈哈哈也難怪,有哪家的姑娘小子能生得像黃兄弟這麽……”
赦生本來心煩僧道之事,入座也是沖着柳湘蓮的面子消磨時光而已,其他一切皆在無可無不可之間,自是沒有把薛蟠的過于熱乎放在心上。他說了一堆話,赦生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着,直到聽到此處方覺得不對,眼神登時一厲。
柳湘蓮見勢不對,連忙上前把薛蟠隔開:“薛大哥,我看你醉得不輕,還是趕緊回家睡一覺。”說罷還不待薛蟠回嘴,就高聲喚來他的小厮,架住他的胳膊就往小厮身上搭,“趕緊扶着你家大爺下去醒醒酒!”
薛蟠對自己的危險處境一無所知,見他阻攔自己和赦生親近,還撲騰個不住,直嚷道:“我哪裏有醉?”喝醉的人的話最是當不得真,小厮見他滿面酒氣,心裏有了底,忙忙的與其他人道了謝,強攙着他便下樓去了。
“哼!”赦生不滿的嗤了一聲。
柳湘蓮把住他的手臂,滿臉無奈:“黃兄,好歹看看小弟的面子。”其他人素知這黃三爺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橫性子,生恐鬧出事來連累他們,也忙出言勸解:“醉鬼總是沒正形,他也沒有壞心。誰不知道咱們三爺一只手就夠打死他一百個?他是喝糊塗了才滿嘴跑馬,醒過味後必是要賠罪的。都是親戚,和氣為上、和氣為上,哈哈哈哈……”
赦生這些天心懷極惡,又被薛蟠不知天高地厚的這麽一撩撥,滿腔懊惱更是無處發洩。只是想到了黛玉與薛蟠之妹的交情不差,只得強自捺住怒火。忍耐了半晌,方才冷冷一挑眉:“喝酒?”
衆人連忙舉杯:“喝酒、喝酒喝酒,哈哈哈哈……”誰也沒有注意到,赦生的襟口聳動了一瞬,似乎有什麽小東西自其下飛快的閃出,又湮沒了蹤影。
暮色漸濃,薛蟠的車在路上不緊不慢的走着。時俗男騎馬女坐轎,但他每逢外出應酬必是要醉飽而歸,故而家人慣例為他備了車。薛蟠到底是醉了,方被扶上車,便呼呼嚕嚕的醉眠過去。小厮坐在外頭駕車,幾個長随騎馬跟着,聽他在裏面睡得齁聲震天,不由暗自慶幸:虧得大爺今兒回的早,睡得安定。倘或再拖上一半個時辰,喝得爛醉了,又耍酒瘋胡亂揮拳打人,大夥兒少不得又得受點皮肉之苦,嘿嘿!
他們心下這般想着,便不曾發覺一道細細的雪色電光由車簾的縫隙鑽入,撩起了幾許掠動。片刻後,車廂內炸起了殺豬似的慘叫聲:
“啊——”
作者有話要說: 薛大爺的冒犯,就算赦生咽的下這口氣,也得蕾夢娜咽得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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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流
薛家大爺瘋了。
這一消息傳入宮中元妃的耳朵裏時,後者似乎想到了什麽,清漠的神色有一瞬的搖曳:“好好地怎會變成那樣?別是撞客了什麽吧?”
王夫人抹着眼淚,唉聲嘆氣道:“家裏人只說是喝酒回來就不對勁了,和他一塊兒吃酒的人說是吃酒的時候還好好的,陪着去的長随又說是剛吃完酒的時候看着也還正常,就是不知道怎麽,半路上就忽然又叫又嚷,滿口都是什麽‘天狗’來‘天狗’去的,腦子都不清楚了。唉,這孩子月前才和夏家說了親,現在鬧出這事來,夏家那頭就嚷着要退親。可憐你姨媽,又記挂着蟠哥兒這頭,又得好言好語的打發着夏家那頭,心都快撕成了兩截,虧得有寶釵裏外幫忙打理着……”
天狗?元妃想了想:“該找個高人幫忙看看才是。”
“哪裏沒有找過呢。”王夫人嘆道,“清虛觀的真人、相國寺的住持,一日三趟的往家裏請,銀錢花得像流水,可都不頂用。後來風聲傳開,那些和尚道士跟得了蜜的蜂兒似的往來擠。你姨媽耳根子軟,哪個胡謅幾句她都信得服服帖帖,非要挨個試上一回,也都不見好。好笑的是連個瘸了腿的道士都要上門打秋風,也不要銀錢也不要布帛,滿口只要蟠哥兒随他出家去,你姨媽哪裏聽得來這些混賬話?連忙叫人打出去了。”
元妃眸光一閃。
當夜,她約赦生相會,一打照面便問:“薛家薛蟠的事,是你的手筆吧?”
赦生沒有否認:“你要替他主持公道?”
元瑤淡淡一笑:“我要忙的事多得很,還沒有那個空閑替劣跡斑斑之人主持公道。只是有一樁事需講明,我懷疑渺渺真人曾現身薛宅,欲度薛蟠解脫。可惜薛家人凡眼不識真仙,反将他當做招搖撞騙之輩攆走了——也是那薛蟠命中當有此劫。”言畢托出一只寒玉小瓶,“我得知這個消息時對方已然遠遁,只來得及采攝到他所遺留下來的仙靈之氣。我想,你該知道接下來如何行事。”
“多謝。”赦生捏住小瓶的手指隐隐有些汗意,難得誠摯的向元瑤道了謝。接着一拍胸口,低聲吹了個口哨。一道雪電自他襟口竄出,落地飛漲,不過眨眼間,身軀碩大的雷狼獸已矗立當場。
元瑤瞥了瞥小山一般的雷狼異獸,面無表情的吐槽:“好肥。”
忍耐,這個人吾也打不過。雷狼獸朝她呲了呲兩排亂刃也似的大白牙,赦生面無表情的薅了薅它的頸毛。雷狼獸的注意力很快被主人的動作喚回,乖乖的垂下敦實的腦袋。嗅了嗅舉至鼻頭邊的寒玉小瓶的瓶口,鑲着血暈的獸瞳驟然縮成了兩道危險的豎痕。
“啊嗚……”雪白厚實的前爪擡起一只,指向了一個方向。
赦生朝元瑤略一颔首,翻身上了狼背。一魔一狼疾馳而去,元瑤望着他們在夜色中一點點隐沒的背影,眼前不期然的掠過了宮中年年秋天擺設的桂花盆景。玲珑奇巧,香浮滿室,令整個秋天都染上了馥郁怡然的芬芳。
桂花夏家,照王夫人所說,正是與薛蟠議親的皇商夏氏。
那魔物陰差陽錯,倒是免了那薛蟠又荼毒一個清白女兒家。
元瑤猜中了夏氏與薛蟠退婚的收場。她沒有猜到的是,作為這一收場的餘波,再無富家姑娘肯與一個瘋子結親,寒門小戶的姑娘薛姨媽又左右看不上,索性把她過去便十分滿意的香菱扶了正,也算是給了身世飄零的香菱一個不幸之中的大幸的前程。而不管薛寶釵願或是不願,向來标榜安分守拙的她終是走至前臺,成了薛家真正的掌事之人。
在薛蟠出事後,寶釵便搬出了園子,代替了瘋癫的哥哥、無主見的母親與微怯柔弱的嫂子,主持薛家一切事務。人情經濟、商海沉浮,幾乎充斥了這位未嫁女子的生活,至于詩書翰墨,自此便是無緣。乃至于日後回想起來,大觀園裏的生活,竟是寶釵這一生之中最後的一段純然無憂、縱情逍遙的時光。
偶爾閑暇,不是不想提筆寫幾句詩,可是任憑搜腸刮肚,竟是不能擠出半句妙文。勉勉強強的拼湊成句,卻也是枯燥無味,委實令人難為情得緊。江郎才盡,約莫便是如此尴尬的處境吧?
世上總有許多本該超拔群倫之人,偏生缺了那麽幾分順風順水的時運,只能艱難地跋涉于崎岖世路之上,不知不覺,便陷入了世俗的泥潭,再不得出。而能守着那顆初心,頂着舉世的非議輾轉走到終局之人,萬中無一。
然而,有些事,總還是要有人去做;有些艱難,總還是要有人主動彎下腰去俯就妥協的。
只可惜,那年而無園的香麗濃豔的芍藥,終是開盡了寶釵生命裏的芳華春朝。
赦生攜着懊惱滿滿的風大步流星的回來時,受其氣勢所懾,黛玉與寶玉不由自主的終止了交談。
“這是哪個給你氣受着了?怎地惱火得連頭發都亂蓬蓬的?”黛玉起身迎他,見他走時束好的發不知何故散了開來,冠也沒了,冠簪也不知掉去了哪裏,一頭及膝的褐發蓬蓬的垂着,肩前背後到處都是,俨然像一頭毛片亂舞的漂亮的野獸。
見她相問,赦生緊緊的一抿唇。她哪裏知道,就在今晨,他終于覓得了那渺渺真人的行蹤。憑借雷狼獸的速度與殺生道橋接空間的玄奇之能,上天入地萬裏追蹤,紫電燃天一番交手,眼看着将将要将道者堵住的節骨眼上,對方忽然不知從哪裏變出一面奇異的鏡子來,高高捧起,拿鏡面朝他晃了一晃。
赦生立時望見了奇異而可怖的一幕——黛玉立在了鏡中,半面容色嬌妍玉軟花柔,半面卻是白骨森森的骷髅之相。他心下狠狠吃了一驚,待回過神時,那道人已溜得無影無蹤。
生生的便與成功失之交臂,赦生怎可能不惱?
“你們在聊什麽?”他避而不答,轉而問起了黛玉。黛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我在與二哥哥商量章程——先前征集的文稿,不是自願投遞,便是被勸說後同意拿出,總歸都是白白拿出來的,倒似是我平白占人家便宜似的。自然,這些人家自是不缺那幾兩銀錢使,可換做那些窘迫人家的女人家,我又怎好意思令她們做白工?因此上,我便和二哥哥商量着,要定個擇稿付錢的章程出來。好在二哥哥是常年寫字做文的,對這些規矩谙熟,這會子已定下來了。”
“用得着我之處,招呼一聲。”赦生立刻道。
黛玉笑了:“安心吧,哪裏會少得了你的?過陣子便要在各省征稿了,你要是不幫我搭把手,憑我自個兒,便是二哥哥肯幫我,單憑我們倆又哪裏做得來呢?”
他們夫妻二人一對上話,哪怕是清清淡淡的閑話家常,也自有種針插不進油潑不入的洽然氣氛。寶玉眼瞅着自己徹底失去了插嘴餘地,當即識趣的告辭而出。赦生的目光追逐着他的背影遠去後,迅速凝駐在了黛玉身上:“他也答應助你?”
見他面上強作若無其事之狀,內裏卻繃得頗緊張,黛玉不由失笑:“哪裏來的醋甕打翻啦?聞着酸氣熏天的。”赦生撇過臉,強道:“吾沒有。”
他一倔起來,便喜歡“吾”來“吾”去的,黛玉只覺得他這幅模樣分外可愛:“好好好,你沒有,原是我聞岔了。”她點了點自己瑩玉似的小巧鼻尖,直笑了半晌,方才端正了神色,“二哥哥如今在文壇大有名頭,那些詩書舊族更易賣他的面子。搜羅珍本之事,他辦起來原比我便利太多。”
“那吾呢?”赦生不服。
黛玉道:“我想借你在各地的商號做征稿的分管處,凡投稿者贈一分錢帛權當茶錢。待文稿送來京裏,一旦被選入集,再補贈銀錢若幹、詩扇一把。”頓了頓,故意加重了語氣,“這一項的賬目另辟出來,所有花用從林淵那裏支取,你看如何?”
“我負擔得起。”赦生的聲音裏透着郁悶。明明是一家人,卻走兩家賬,讓他這個做夫君的好生挫敗。
黛玉本就是見他心情不好,故意逗他玩的。見他果然憋悶得狠了,當下忍着笑道歉:“是我想生分了,那這一項的使費,便拜托你啦。”
赦生這才稍緩了面色,只是心底的懊惱依然不曾削減幾分。他自是知曉黛玉于寶玉只有兄妹之情,也相信以二玉的為人,面上看去再是親密,也不會鬧出逾越之舉來。可自己這廂在追蹤僧道之事上進展艱難,那廂寶玉卻已成了黛玉得力的臂膀,兩相映襯下,便襯得他格外的……無用。
搜羅珍本這樁任務不是獨托給了寶玉麽?他又不是搜羅不來!銀鍠赦生所搜集來的珍本,必是曠古爍今獨一無二,看他賈寶玉拿什麽來比!
在心底發着狠,當天入夜,赦生便由殺生道殺回了異度魔界,搶了朱武的朱皇寶典。而後頭也不回的複又打開殺生道,閃身走魔。
親手所著的武學秘籍被幼子原因也不交代一句的搶走,慘遭洗劫的老父親朱武整只魔都是懵的。
“親生的。”伏嬰師幽幽的道。
“表弟,你不是在研究仙界定位之法嗎,怎麽有空閑來這裏看熱鬧?還有,在憑空冒出來之前,能不能先給你可憐的表兄打聲招呼?”朱武捋了捋獅子頭,無奈苦笑。伏嬰師回以優雅的躬身一禮:“抱歉,臣只是路過。”言畢身形虛化,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朱武:……
次日晨起,黛玉發現妝臺上擱着一本封皮古樸蒼拙的赤紅之書:“朱皇寶典?這是誰……”話至一半,餘光瞥見赦生正偷瞟着自己,立時會意,“你何時弄來的?悄悄擱在這裏,也不打聲招呼,仔細她們不知道是誰的,混放着給弄丢了。”
“珍本。”赦生含着些微得意,幅度極小的揚了揚下颌。上回他這樣含而不露的誇耀,還是向她介紹雷狼獸的時候。見他如此表現,黛玉不免也生出了幾分期待,當下對鏡而坐,慢慢的翻開了扉頁。
她不過是掃了一眼,兩只橫波目底便泛起了古怪的神情:“笑談天關風與月,雙掌分峰立千秋,朱皇再臨指天下,武癡風華嘆東流?”
遙遠的名為苦境的異世界,呵氣成冰石的傲峰十三巅。某個雪發碧眸的武癡傳人忽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作者有話要說: 朱皇的文學功底遭到了來自兒媳婦的慘烈嘲笑2333333
☆、名單
東海碣石。
一輪湛湛明月淩波而升,清涼的銀光浸穿了幾抹薄紗夜雲,接着順勢傾瀉而下,散入洶湧呼噓的海波之間。
癞頭和尚扶跏而坐于礁石之上,雙目微冥,視外在一應雄奇物象如無物。破舊木魚擱在身前,被他探出一雙枯瘦如柴的手,手裏握着一般破舊的木魚槌,“篤篤篤篤”地敲個不停。
跛足道人踏浪而來之時,尚有些心浮氣喘的模樣:“好兇戾的魔物!所幸貧道的風月寶鑒祭出得及時,否則再晚上那麽一時三刻,老道身上的這幾根雞肋豈不是要做那魔物座下肥狼的口中餐?”
木魚聲停,癞頭和尚睜眼:“哪個魔物?”
跛足道人立定腳步,不過一剎那,風塵匆促之态已蕩然無存,恢複了仙姿岸然之狀,和聲而笑:“此界乃是鴻蒙之間第一等的幽微靈秀地,除了誤打誤撞闖入此間的那個,還能生出哪個魔物來煞風景?”
“我道是哪個?原來是他。”癞頭和尚拈了拈漫長的壽眉,笑了一笑,“自那只魔物誤闖此界,绛珠仙子的命格即被沖得七零八落。老衲空有一腔渡她出紅塵苦海的慈悲念想,竟是無處施展。難得他找上了老兄你,你何不借此良機也度脫了他,也順便成全老衲一回?”
跛足道人劈手奪下他手中的木魚槌,抛在空中轉了幾轉:“和尚休說風涼話。雖說僧度女子道度男子,可那魔物性情頑劣,如今與绛珠仙子正是兩情相恰的好時候,塵孽纏身,哪裏是三兩句點撥便能度的?老道若是執意與他分說,少不得要過上幾招。縱使當真動起手來老道也不懼什麽,可你我這等年紀的何必效仿少年人去逞兇鬥狠?且等着吧,待绛珠仙子氣數耗盡,才是你我度脫這對情仙孽鬼的好時機啊!”
一語畢,僧道相視而笑,海風烈烈而回旋,他們的身影在月色間漸淡去,終至無痕。
片刻後,無聲無息地,曾掠過他們衣袂的風、潮聲、月色為無形之力所驅使,向着兩點中心飛撞而去,凝沉為兩丸瑩澈的水丹,光華蘊蘊,玄妙難言。下一瞬,立于終南山峰巅的元瑤的掌心憑空多出了兩枚仙氣內蘊的透明丹丸,半浮虛空,滴溜溜的轉個不停。
淡若冰色的唇畔浮起了一點自得的笑弧。
她畢竟是道門中人,如今更是被動的成了此方世界的守護者,以她的身份、立場,實在不便與身為此界巡查者的僧道發生正面沖突。然,這并不影響她憑借自己特殊的感應之力去監視他們。先時渺渺真人留下的氣息太弱,不足為搜尋的憑證。好在銀鍠赦生以雷狼獸的奇敏嗅覺尋到了渺渺真人,她一路暗中監視,順藤摸瓜,更是順利探到了僧道的會合之所。如今有這兩枚風丹在手,作為氣息的坐标,便能時時掌握僧道的行蹤。只要他們回過一遭太虛幻境,就不愁她不得其門而入。
有本事,兩位前輩就一直耗着別回去。
堂前初荷開盡,蓮葉的碧色漸為寒霜所侵,換上了澀然的枯敗。塞上卻又是另一番景象,初秋之際,正值馬壯草肥之時。
歷來的秋狩正于此時進行。
前朝幾番争執方才确定了随行官員名單,後宮的妃嫔們又開始為侍駕名單争得不可開交。不得寵的希圖借機在皇帝面前露一露臉,得寵的想要擠掉其餘女人所有的晉升機會,皇後如今專心撫育皇子,再無需與宮妃們争妍鬥豔。她穩坐中宮,看下方的妃嫔們一個個面上繃着斯文秀美的儀容,口中則是唇槍舌劍不停,你來我往的争個不住,心下只暗暗籌劃着侍駕名單。
皇子年幼,耐不得旅途奔波,故而皇後是不準備去了。皇上身邊需有勤謹的女子侍奉,新封的幾個貴人可以跟着,但只恐她們仗着年輕纏着皇上胡來。周美人這幾年倒是穩重了許多,性子又活潑細密,撣壓幾個貴人綽綽有餘,皆可以随駕。除卻她們,還得去幾位高位妃嫔,否則清一色位份低微的少年美女,看着不像話。賢妃這邊太後老早就發下話來要帶去的;徐昭儀多年不曾出宮透氣,這回也該放她出去走走;淑妃因二皇子近來患病,德妃向來身體抱恙,皆無法出游。只出一徐昭儀,怕是奈何賢妃不得……
皇後略一思忖,笑着向元妃道:“貴妃妹妹是宮中頭一位的以弓馬見長的人物,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大家也不好問你的意思。如今看妹妹的精神健旺了許多,聽見這塞外殊勝風光,難道也不動心麽?”
元妃道:“承娘娘恩澤,近來臣妾的精神确是好了許多,只是身上的傷禁不住風吹,恐受不住塞外風寒。”說着執起坐在身旁的華陽公主的手,“倒是鬥膽想給華陽讨個情,這妮子聽到秋狩的消息,心都快要跟着飛了。往年不是她病着走不得,便是我病着,拖着她侍疾,還是走不得。今年的秋狩要是還去不得,她回頭必是要鬧我的。”
“我哪兒有鬧,元母妃編排我呢。”華陽嬌嗔道,旋即望向皇後,眼神晶亮,“母後,華陽是真心想去見識見識塞外風光,元母妃教了我許多弓馬功夫,總在校場習練忒沒勁,總要親身去秋狩領略一番,才是現出真本事、品得真滋味呢。”
皇後聞言笑了:“原來是為着這個緣故?不愧是貴妃妹妹親自調理出來的,我們華陽現在居然已經這麽有本事啦?”她朝華陽和善的眨眨眼,“既這樣,母後便允了你。只有一遭需得留心,你到底是金枝玉葉的公主,玩耍一番怡情可以,可不能一味的圖快活輕涉險境,萬一有個磕磕碰碰的,沒得招人記挂。”
盈盈的喜色立時不加掩飾的在華陽淺緋的兩頰暈開:“華陽便知道母後疼我。”她說的原非場面話,皇後秉性持重慈和,對非己所出的皇子公主歷來皆照拂有加。其中華陽自幼多病體弱,尤其得她憐愛,便是與她親生的尚賢公主也相差仿佛。故而對于這位端雅雍麗的母後,她從來都是敬慕有加。
自生以來便深鎖宮中,終于能出門看看外面的世界,華陽整個人都沉浸在歡悅的情緒之中,直到随元妃回了長信宮,興奮之情也未曾淡去:“元母妃,您說塞外草原是什麽模樣?當真便如書裏說的那般,天野茫茫,牛羊遍地麽?”
元妃道:“我上回去塞外還是做太後身邊女官時的事,究竟是什麽模樣早不記得,只記得很是敞亮暢快。”
華陽雙手捧在胸前,目光神往:“那幾個去過的皇姐皇弟也這麽說。往年只有我眼饞他們的份兒,今年可是輪到我啦!上回三皇弟逮着了只熊,回宮後就跟我們大吹大擂了足足三個月。唉,其實溫弟私下早告訴我啦,那頭熊是他帶的底下人圍捉到的,他親手逮着的只有兩只兔子。可顧慮着他的面子,大家還都得笑容滿面的恭維幾聲。”
提到橫死的胞弟水實溫,她如今已不再痛苦難忍,而是含了幾分癡想與懷戀,意興勃發的握了握拳:“元母妃,到時候我定要親手獵到許多野獸,讓大夥兒看看誰才是西貝貨,誰才是有真本事的!”
元妃一笑。
華陽原本鼓舞了一團興頭的聲氣,被她這一笑,生生衰了下來,有些不确定的問道:“我獵得到的……吧?”見元妃沒有立時答複,登時更緊張了,“虎、熊這些猛獸不敢想,狼總是能打到的吧?”
“跟我學了這許多時候,若是連尋常的狼蟲虎豹也打不到,便不必回來見我。”元妃道。至于那非尋常的……譬如銀鍠赦生的那頭能聚攬雷電之力的巨型魔狼,上十個華陽都只是添菜而已。
她的口氣寒飕飕的,若在從前未相熟時,華陽必是要被凍得乖乖躲遠的。可如今她與這位養母兼授業恩師的女子早混得熟了,聽了這句話不僅不懼,反而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心裏有了成算,當下抿唇笑道:“元母妃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悼晦王之亂後,華陽難得有如此符合她的年紀的歡悅時候,見她難得開懷,元妃微微颔首:“你的喜訊若是回來,我便不妨考慮考慮,擇取一套槍法傳授給你。只是練着玩玩可以,莫要再沒日沒夜的習練。”
“華陽一定不負元母妃的期望!”華陽拍掌道,又不知想到了什麽,蹭到元妃的身邊,怯生生的問,“待我學會了元母妃的槍法,可以跟長樂表姨的夫婿學武嗎?我聽人說,他有萬夫不當之勇!”
元妃的眼睛立時冷得掉渣:“再說吧。”
華陽見勢不妙,連忙抱着她的胳膊:“當然了,憑那黃舍生再勇猛無俦,必也不及元母妃一半兒的!”
元妃側過臉去,只不搭理她。奈何小姑娘臉皮厚,锲而不舍的抱着她的手臂只是晃,險些快要把元妃的傀儡身晃散了架。繃了半晌,元妃到底還是回轉了臉,涼涼的道:“堂堂一個公主,要跟外男學武,談何容易?再說吧。”
作者有話要說: 在不懂事的公主眼裏,自家養母的本事比不上赦生,啧啧
元瑤:啊啊啊啊啊啊啊!
☆、春誤
據說這一年的秋狩,辦得極盡聲勢盛大隆重。羽林郎們的旌旗如同長雲亘壓于草原穹廬之下,犬吠鷹唳鼓噪着無數虎豹熊罴四散奔逃,箭飛如蝗箭落如雨,身着勁裝金甲的皇帝率着服色鮮明的王公大臣縱馬驅馳,快意無匹。
斬獲自然是豐厚的,皇帝頭一箭便射中了一頭長角如樹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