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二回合,全軍覆沒

的矯美雄鹿。衆人見狀,登時彩聲大作,如雷聲齊鳴般響亮:“好!”

鹿于中原文化向來寓意不凡,皇帝對自己的成果顯然也頗為滿意。只是他畢竟已至中年,體力漸衰,才拉了一回弓便感覺到雙臂微酸,當下不欲再射,轉手将弓箭交予侍衛,微笑着捋了捋烏黑光亮的胡須:“朕已開出了頭彩,接下來就是衆卿一展身手的時候了,切莫讓朕失望。”說罷擺擺手,示意侍衛們依照往年舊例,将他所獵到的第一頭獵物脫剝幹淨,快馬送入京城,供奉給奉先殿的列祖列宗。

見父皇輕輕松松便獵到了獵物,華陽用力的鼓着掌。她滿心歡悅之餘,自己也急切着想要一試身手,好容易捱到了皇帝松口,立時迫不及待的縱馬而出。她今日穿了身鮮紅的騎裝,配了荼白的帷帽,又騎了一匹極俊的白馬,疾馳而去的情形,便如一道鮮烈火雲緊緊逐着清雪電光掣過草原,直追向遠方的獸群。

她的坐騎原是大宛良馬,騎術又極精湛,這般全速疾奔,侍衛們險些攆不上她。“公主慢些跑,野獸蠻橫,莫要被傷到——”侍衛們氣喘籲籲的追在後面,頂着刮面的大風喊道。眼睛被吹得只能半眯着,嘴巴張開便有涼風灌入,把本應洪鐘般的喊聲沖得晃悠個不住。好在華陽的速度很快便是一慢,只見她揚臂彎弓,幾乎是看也不看地一箭射出,衆侍衛趕上來時,正好趕上給她拾獵物。

華陽人生中親手獵到的第一只獵物是只毛色純白如雪的貂兒。她的箭把它的兩條腿來了個對穿,血茵濕了它雪錦似的絨絨的毛發,撲倒在地難以動彈。“快把那只貂兒拾起來給本宮,本宮要養它!”華陽雀躍道,杏目晶亮。

侍衛依言抱起雪貂,看着它血污的腿,再看看華陽光華潋滟的騎裝,為難道:“公主,這貂兒身上還有血,不如等屬下給它包紮妥當,洗幹淨了,公主再抱着?”

“本宮會包紮的,快給本宮。”華陽催促道,在馬上伸着雙手急着要抱。侍衛怕她摔下馬背,只好将雪貂遞上去。華陽以手臂抱住雪貂,自袖中取出藥瓶來,小心翼翼的往它的傷腿上撒了些藥末。侍衛遞上繃帶,她在傷口上纏了數圈,打量了一下包紮得十分清爽的傷口,自矜的一笑。

她年紀尚算不得大,姿容并未全然長足,卻已生就了榮華盛濃之豔。從侍衛的角度,只見帷帽柔白的紗幕下露出尖尖的下颌,通透之極的美玉方才擁有的光潤白皙。驟然有風拂過,帷帽如波光被略略掀起一些,漾出了緋紅的雙頰,冷玉似的鼻尖,以及一點小小的櫻桃色的宛然含笑的唇。

望見如此絕美的一幕,侍衛不由看得癡了。一并看癡了的,還有後方騎馬慢慢踱過來的渤海國的使者。秋狩亦是大淮向北方諸方國展示武力的場合,故而依附大淮的各北境小國派出的使者年年皆不得缺席。為示普天同慶之仁德,皇帝特許他們一同參加狩獵。圍獵之時場面混亂,使者與一二王孫公主打個照面也不稀奇。

華陽摸了摸雪貂,意識到正有陌生視線注視着自己,就回看了過去。見華陽注意到了自己,那使者也不下馬,單臂撫肩,向她遙遙的躬身一禮,贊道:“公主的風姿,真是像極了皎潔高貴的母狼,獨一無二的豔陽,舉世無雙的明珠。”

沒有一個女人不會為自己的容貌被他人盛贊而歡喜,哪怕域外之人所使用的比喻于中原人而言委實鮮見得緊。但華陽聽得出使者的贊嘆乃是語出真心,當即含了三分矜持三分羞澀三分帝國公主的高傲,領受了下來。

遠山野村,夕陽将最後一點嫣紅斂入地平線之下。翔鳥歸林,走獸依穴,星月孤冷的光泠泠灑下,家家戶戶的燈火熄滅,已是到了萬物昏昏而安睡之時。一派靜谧的幽夜之中,一戶人家傳出的喧鬧聲便顯得格外不合時宜。

先是叱罵,再是重物撲倒桌椅的聲音,蒼老尖銳的女聲與中氣十足的男聲喝罵不絕,間雜着青年女子低弱的哭泣聲。鄰家女人睡夢中被驚醒,下意識的縮了縮身子。身旁的男人被妻子驚動,迷迷糊糊的說:“大半夜的還不好好睡覺?哦,周家又在打媳婦了?先頭我就說壓根就不應該娶那麽個病秧子進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光一張臉長得好能幹活嗎?晦氣!該打!不打不聽話,打死更省心!”

鄉裏風俗,當家的毆打妻子乃是正門風、立規矩的常規手段,而家中婆母、小姑為立威信,亦樂見入門的新嫁娘挨打。若是男人不肯打,她們還要百般教唆着他給新娘下馬威。待新婚的甜蜜期過後,感情轉淡,一方聲色俱厲的揮拳打人,一方忍氣吞聲的咬牙承受更是成了習慣。

女人名叫韓西,自進門後原也是被丈夫打怕了的,聞言一個激靈,她生恐自己的反應會驚擾丈夫的睡眠。只好僵住了身子,豎起耳朵細聽動靜。直到聽他翻了個身,又呼嚕連天的睡去,方才慢慢的挪動身子,睡得遠了些。

周大旺和他老娘又在打雙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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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悚然的想,有些不忍的悄悄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黛玉收到了一包奇特的詩稿。

之所以說是“包”而不是“卷”,乃是因為那是一包枯黃的蘆葦葉。随那包詩稿而來的還有一封長信。寫信人是赦生設在蘇地的商團分部的人,此人因薄有才學,除承擔了賬房的工作,也兼任了黛玉在蘇地的征稿負責人。據他信中所言,這包詩稿是一位肌膚黃瘦的農婦送來的,說是要代友投詩。所有的詩文皆做于蘆葦葉之上,以粉筆書寫,書法纖秀若花蕊,而那詩詞亦是幽微精秀之極,直有仙風。可惜粉字易脫落,稍稍抖動便掉了好些,那人唯恐不能保存,只好自己謄錄了一份附在信後。直嘆如此佳人,筆墨真跡卻不得傳世,實在令人扼腕。

那人又感嘆道,他的妻子細問了那名叫韓西的農婦,才知道她口中的朋友芳名賀雙卿,本是一鄉塾雜役的外甥女,借舅父的關系在塾中讀書數年,聰慧異常,能詩善文。奈何家境貧寒,及笄後即被發嫁于一目不識丁的周姓佃戶。周氏一門婆母橫暴,丈夫粗莽,鎮日惟有喝罵責打而已。賀雙卿禀賦柔弱,不堪驅使。又有鄰近的幾位秀才無意中撞見她集了落花在地上擺字寫詩,大是驚豔,便時時在門外吟哦,逗引賀雙卿應和。幾個輕薄兒以為是才子雅詩,周氏母子只覺得賀雙卿放蕩無德,全然無視她規行矩步,并不做下半件不清白之事,只是責打更甚。

“也不是沒有人想幫着雙姐和她相公和離的,”韓西含糊的道,“那幾個秀才裏有個穿得很不錯的想讨她做妾,只要雙姐點頭,就能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只是雙姐不情願。她滿心想要從一而終,只認着周大旺那個畜生,周大旺沒錢喝酒,她當了陪嫁的裙子也要給他換酒錢——那個畜生打她就沒有手軟過!”

她哭了起來:“我就是不甘心讓雙姐一輩子就這麽讓她婆婆和周大旺鴉沒鵲聲的整治沒了。她是軟性子,身子又單薄,還發着瘧疾……不就是盛飯時手抖撒了點兒湯出來嗎?哪裏至于把人往死裏打!打暈倒在了地上半天沒人理,等使喚人吹燈的時候才記起來,她暈着沒聽到,就又從地上拖起來打,第二天人就徹底起不來了。”

“雙姐就沒打算讓自己寫的東西傳出去,這兩包葦葉還是我看着喜歡,悄悄從她那兒偷的。趕集的時候聽人說,有什麽郁離君想要女人寫的詩文,能換錢。我就想着拿它換點錢,買點好吃的給她吃,沒準人還能好起來呢?”

然而韓西拿到稿酬的同一時間,躺在破爛衾席間的賀雙卿便咽了氣。

顫抖的手輕輕将書信的頭一頁置于案上,黛玉移轉了眸光,看向了薄薄的詩稿,輕聲頌道:“《春從天上來·饷耕》。”

“紫陌春情,漫額裹春紗,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細草春明。春田步步春生。記那年春好,向春燕、說破春情。到于今,想春箋春淚,都化春冰。”

“憐春痛春春幾?被一片春煙,鎖住春莺。贈與春侬,遞将春你,是侬是你春靈。筭春頭春尾,也難筭、春夢春醒。甚春魔,做一場春夢,春誤雙卿[《春從天上來·饷耕》,賀雙卿]!”

一首接着一首,黛玉細細看罷,只覺心痛如絞,淚珠潸潸而落,兩手發顫,險些沒握住詩稿:“妙絕,妙絕!哪怕易安居士在世,也得避席此卿罷……”她怔怔的自語道,“我因沒了父母,又寄人籬下,便素日以為自己是個薄命的。可怎比得雙卿雖有父有母,才貌雙絕,卻生于貧苦,被那名節俗念所誤,逆來順受,生生被愚夫頑婦淩虐至死……”

“明珠玉碎污淖,豔珠沉玷溝渠,若非生前好友為她張目,險些無人知曉曾有這樣一位絕世才女存在過——若論薄命,莫過雙卿啊!”

一時間,她心緒紛纭,心潮萬千:“不,天下何其之大,似這等良才美質,不知又有多少埋沒?又有多少薄命如雙卿一般?”她心魂俱攝,浮想良久,直想得雙頰為湧動的潮熱染做桃花色,方才立定了決心,将先前寫好的“香燼集”三字團成紙團扔掉,複提筆飽蘸了濃墨,在紙上穩穩地寫下“春誤集”三字。

香燼集,這本是黛玉定給自己所修書傳的名字。如今既有這首驚才絕豔的春誤詞橫空出世,何妨更名以為紀念,聊表追思?

縱使,佳人芳魂已逝,不可再得。

作者有話要說: 賀雙卿的故事,真是看一次刺心一次

本章對賀雙卿的經歷有改動

民間對妻子淩虐立規矩的風氣并不少見,有興趣的道友可以讀讀趙樹理的《登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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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事了

是年,《春誤集》第一輯付梓,輯中輯錄了京城二百年間百名出色女子的詩詞翰墨,并附人物傳述、品藻。上至侯門驕女,下至青樓歌伶,無論貴賤,悉數以才學論品。風月、情愛、人倫、品物,乃至天文地理,道玄禪宗,政事國務,皆無所不納。因主編郁離君林氏黛玉乃天下獨步的才女,女子們對能令她心生贊嘆的女子委實又奇又敬,男人們又對《春誤集》中的佳人閨情有着無限遐思,故此在市面上一經發售,立時被搶購一空。此後再版多次,次次皆被慕名而來的購書者哄搶殆盡,在這再版與發售之間,《春誤集》的影響力便由京城一隅漸漸的擴散至整個大淮。

在世人看來,閨閣女子多溫文柔弱,然而《春誤集》文采之精麗,內容之宏博,一洗世人“閨閣筆墨惟相思惋春之愁、顧影自憐之嘆”的纖弱印象。男子驚覺,女子之能非止局限于中饋之內;女子亦驚覺,除卻主持中饋之外,騎射、術算、觀星、論政……原來女子也可以做許多印象之中只有男人方能做的事。

後世有人評價,《春誤集》問世的最大意義在于兩個“可以”:

其一,男子可為之事,女子同樣可以為之,而且個中的佼佼者并不遜色于男兒。

其二,那麽,同為女子的我們可不可以?

至于序文,則是黛玉所題的長詩《葬花吟》: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願奴脅下生雙翼,随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是年,葬花詞譽滿九州。

人們交口贊嘆之間,全然不知在作出這首壓卷之作後,黛玉将剩下的心力盡數傾注于另一件事之上——她想要在民間修辦女學。

應當說,賀雙卿帶給了黛玉莫大的震撼。從前她雖有十步之內必有芳草的認知,卻從未如此清醒的意識到,四海之內似賀雙卿這般被貧病所埋沒的天才女子,實是不勝枚舉。她們也有鐘靈韞秀之智,欺霜賽雪之性,閉月落雁之容,比起豪門繡戶的千金閨秀,她們只是欠缺一個接受教育的機會。

女學招收的是貧家女子,為其培養一二謀生之技、使其未來無需因生計而向父夫子女低頭方為最終目的。識字讀書自然是必要有的,惟有讀書明義,方才不易輕易為人所哄騙——然而吟詩作賦乃是富貴之家豐裕生活的點綴,多少浸淫于此的男子只能充任篾片相公,且時人對才女總有偏見,故而詩賦文章可學,卻不可将其作為全部。

數算也是要有的——小到私房錢的積攢,中到家庭開支、嫁妝打理,大至家族管理、興利除弊,不會數算則心中無成算。輕則坐吃山空,重則遭人算計賠了身家性命,這些都不是鮮見之事。

女紅自然也是要學的。紡織、裁剪、刺繡,一應皆是女子最常見的謀生之技,大可以一并學來,犯不着顧此失彼。

烹饪亦然。

律法也得添上。

……

學堂所需屋舍、使費由黛玉的産業中劃出,也可向各家貴婦、閨秀募捐。為彰明自己的樂善好施,名門女子常愛做些施粥百姓、供養僧道的事。興辦女學是少有的大善事,只要把風聲傳揚出去,黛玉再暗邀幾名同志好友響應,其餘人便是跟風,也必是樂意捐一筆以示慈心的。

學生既皆為女子,就不便雇傭男子為師,可聘請博學女婦、繡娘、廚娘等專精一行的女子作為教習師父。先在各地建幾座學堂作為試點,待培養出的才慧女子一多,又可從這些肄業的女學生中招收教習,再慢慢的将學堂推廣開來。

由師至徒清一色皆為女子,這樣的女學堂一經創辦,世人的種種诽謗謠诼必然甚嚣塵上。平民小戶之家困于俗念,恐未敢讓自家女兒入學,需施以特殊法門。那就免除了她們的束脩,供給一日三餐、四季衣服。同時允諾考評拔尖的女學生可薦入各家豪門做事,不願入豪門的,學堂另贈一份銀錢,或賣詩作文,或開食肆、開繡坊,這筆銀錢都可以做她們的立業之資。如此誘之以利,必有一些貧寒之家貪學堂的油水,送自家女兒進來。殊不知待女兒學成,謀生立業樣樣得力之時,那才是他們真正嘗到甜頭的時候。而待他們嘗到了甜頭,也是女學堂名聲鵲起的那一天。

又有,黛玉還想仿那宋時小報的形式,也做一份女報出來。所錄內容也簡單,只消在而無園雅集的諸位閨秀中振臂一呼,自不愁無人聲援。譬如趙宜弗喜談妝飾,不妨撰文專談京中衣服首飾;錦鄉侯府的幾位姑娘書法極好,可以拓幾份墨寶出來;孫家的二姑娘喜歡寫小說,上回拿給黛玉看,寫的極是有趣,大可拿出來連載……

這樣的小報,不但京中,好奇京中流行風向的各地豪門貴婦,也必是要買的。待影響力慢慢擴散開來,又不失為一樁好産業——如此,日後學堂中培養出的文學專精的女孩兒,也可多一條出路。

……

黛玉想一條,再慢慢地在心底揣摩周全,方才記下來。這份計劃耗費了她足足半年的時間,待正式添補完畢,她只覺心潮紛湧,全身潮熱難耐,陡然喉頭一甜,一口血便嘔了出來,在荼白的雪浪紙上濺出了點點桃花。

赦生數日前離家,至今未歸;紫鵑被她派去了趙府,和趙宜弗商議《而無女報》的稿件內容;春纖去端茶,雪雁在澆花,藕官與柳五兒還有黛玉特地自榮國府讨過來的晴雯去審核女學堂的烹調、刺繡教習去了。故而黛玉的異狀,除了她自己,只有架上鹦鹉看了個正着。

于是翠羽朱頂的鹦鹉長籲一聲,吟道:“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黛玉瑩玉般的雙頰霎時血色全無,輕啐了下,略一怔忪,終是擦盡唇角血跡,将染血的雪浪紙團起來,擲去火盆裏燒了。

炙燙感驟然自掌心起,赦生甩了甩披風,抖落數重浮雪。他望着掌心現出的朱紅如血的魔印,眼神抖了抖。“黛玉,”他迅速以心音聯絡上了黛玉,“适才護身印有異,是不是你……”

“尚好。”黛玉回應的心音帶着柔風微雲似的笑,“不過……”

“不過什麽!”赦生立即追問。

黛玉微微阖目:“赦生,這會子若是不太忙的話,我有點兒想見你。”

狂烈而蒼白呼嘯的風雪中,赦生的眼眶霎時紅了,那激切的眼神實在是太過沉郁與無助,竟是近于狠戾:“我即刻趕回。”

是年秋末,史湘雲出閨成大禮。

姐妹們齊聚保齡侯府為她添妝送行。随着年紀漸大,衆姐妹們大多各有歸宿,這還是近年來大觀園衆美聚得最齊全的一回。

繼生下大姑娘之後,迎春又懷了第二個孩子。來時她裝扮得光彩照人,可眉宇間神氣素淡,委實談不上快活,也談不上不快活。

探春撐着将滿九月份的肚子來了,雙頰微豐,看着倒是如舊的神采飛揚。只是不知孕中哪裏調理得不當,面上生了許多脂粉也遮不去的斑點,與妝扮得妍麗異常的其他姐妹站在一處,便有些微的不自在。

惜春在秋闱後被元抓了個進士做夫婿。據說此人秉性恬淡,工書畫,喜好談禪,與她可謂是天作之合。然而她畢竟素性孤冷,如今被賈母和尤氏張羅着備嫁,想着日後要告別清淨生活,與一素昧平生的男子共度白首,難免有些郁郁不樂。

鳳姐自得了賈蕤這一子後,自覺終身有靠,再無缺憾。甫一出月子,便又攬起了榮國府的大權。不過兩三個回合,又輕輕巧巧的把賈琏的風頭壓了下去,自是得意異常。賈琏又氣又惱又畏,不由又暗暗追懷起了尤二姐的賢淑溫柔。

寶釵如今仍是待字閨中,她掌了薛家後,一氣做成了幾筆大生意,全家上下簡直一刻離她不得,自然無暇顧及終身大事。作為一族的實際掌權者,她如今的氣度出落得益發的沉厚端肅,一言一行俱透着運籌帷幄的力度,只是笑容少了,昔年的冷美人也便變得更冷。

香菱作為現今的薛家夫人,溫秀的面龐隐有憔悴之态,望向寶釵的眼神又是欽敬又是感激,還有幾分不易覺察的小心翼翼的讨好。她禀賦不足,侍奉薛蟠多年也未有身孕,被提拔成正房夫人後狠命調養了日子方才好些。現下月信已有月餘不來,疑是有了身孕,日後若是誕下一兒半女,更離不得這位過去的主子、如今的小姑護持。

黛玉意态俨然,躊躇滿志。她談起自己《春誤集》第二輯的編訂,談起即将張羅辦起的女學堂和女報時,雙眸間流眄的華光璀璨清瑩,幾與銀漢星河争色。可她仍是清瘦了許多,如弱柳花影,幾乎現出了幾分支離之态。

作為新嫁娘,從前躍動在湘雲緋紅面龐上的古靈精怪的光彩收斂了好些,豔妝珠圍之下便顯得分外的端莊穩重,不負未來衛府冢婦的氣度。她從前從未有一刻如當下這般美得韶華絕豔,惟有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偶爾低垂,眼底依稀是對未來的忐忑不安。

衆女對史湘雲各有饋贈,種種珍物自不需提,惟有惜春送來的是當年劉姥姥游大觀園時賈母命畫的《大觀園群芳行樂圖》:“劉姥姥稀奇的是園子的景,我另畫了一幅單有景致的給她留着。這幅行樂圖不可再得,便予了史姐姐吧。”衆女對着長長的畫軸贊嘆不已,黛玉點頭道:“可巧大家今兒聚得齊全,畫裏人、畫外人幾乎都對上了——只少了寶玉和寶琴妹妹。”

湘雲郁郁的扯了扯嫁衣上的彩穗。随着年紀漸大,男女之間自然要分出個區別體統來,哪怕打小兒再親密的情分,身為表哥的寶玉,在青梅竹馬情同手足的表妹出嫁之時,也只能坐于外間席上喝酒,而不得親身來見上一面。

至于寶琴,她早就與梅翰林之子完婚,夫婿年少有才,早就得了官放了外任,寶琴自然是随夫赴任。她母親素有痰症,據說月前病勢愈重,竟堪堪有了下世的光景。得了消息的薛蝌放下外地的生意忙忙的趕回南京侍疾,家人一般的也修書給了寶琴,只是不知她回得回不來。

這些內情,寶釵不便說的太細,只含糊道:“琴兒有喜也好有四五月了,她夫家門風甚嚴,嶺南和金陵又隔了許多重山水,怕是不容易出來呢。”

不知何時起,亦不知誰起的頭,群豔紛紛垂淚。

世人皆道春光好,展眼繁花結子了;

世人皆道春光好,須臾清露日晞了;

世人皆道春光好,剎那夢幻無痕了。

作者有話要說: 青春的美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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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番

随着初冬的第一場大雪壓境,鞑靼人的馬蹄與箭影亦在疾風暴雪的寒音間叩響了邊關的城門。

狼煙遍起,烽火燃天。

天寒草枯,游牧民族南下掠奪就食,此乃歷史上曾上演過無數次的鐵血劇情,此番不過是其中的短短一章,算不得十分稀奇。然而大淮皇朝承平數十載,武庫不整,武備不修,将士罕有谙熟兵士者。遠遠望見黑壓壓的鞑靼軍隊似洪流濁潮般逼臨城下,個別年輕膽怯的士兵握着弓的手都在打顫。

一潰千裏乃成必然。

“鞑靼人兵分數路,大同、宣化、赤城相繼失守,月前已兵臨居庸關下。朕已诏令各省兵馬馳援,只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好在兵部派去交涉的人傳回消息,只要許以足夠的銀兩、布匹、茶葉,鞑靼人便同意迎娶公主,與大淮締結翁婿之盟。”皇帝唉聲嘆氣的給皇後解說着情勢,面色晦暗,很是不虞的樣子。

皇後輕輕一嘆。這一趟和談,便輕輕巧巧的把大淮十分之一的年賦送将了出去。自然,所有歲幣少不得要以陪嫁的名義,同着和親公主一道打包送去給鞑靼人糟踐。什麽迎娶公主、翁婿之盟?一塊自欺欺人的遮羞布罷了。

皇帝臉色難看,似有些難以啓齒,但又不得不開口道出:“但鞑靼人駁回了宗室女充任公主的提議,他們向朕索要的是……華陽。”

“什麽?”皇後大驚,“華陽是皇上親女,生母、養母皆是貴妃,天家骨血,哪裏有域外蠻子指名挑揀的道理?這真是前所未有的荒唐事,皇上,鞑靼人太過無禮!”

皇帝以肘支桌,攤起兩只手掌,重重的掩住了面孔。他的肩膀有些塌了,正如他的聲音有些垮。向來威儀萬千的人間帝王,此刻看去不過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焦頭爛額的怯懦男人:“朕已允了。”

他似是在向皇後解釋,又似是在勸服自己:“大淮數十年未有戰事,兵馬懈怠,哪怕是召集所有勤王之師齊聚前線,畢其功于一役,也非骁勇善戰、有備而來的鞑靼人的對手。一着不慎,便是安史之亂重演。梓童,朕想留給我們皇兒的,可不是一片風雨飄搖的江山啊!”

皇後手一顫,險些将端起的茶水潑出:“朝堂上的事臣妾一概不知,但後宮中事皇上卻不如臣妾所知詳盡。”話雖如此,但皇後仍對皇帝的決定難以茍同,只是顧慮着“後宮不得幹政”的祖律,只好拐彎抹角的勸說,“旁的不說,元貴妃是華陽的養母,她因傷病損了身子,再無力誕育子嗣,對華陽可說是十分盡心。皇上要華陽遠嫁異邦,如剜貴妃心腑,她怕是不肯的。”

皇帝放下掩面的雙手,露出緊鎖的眉:“朕何嘗不知?貴妃脾性暴烈,平日裏行事雖然規矩,可一旦脾氣上來,做事便不管不顧。她又是個愛揮拳動手的……”元妃砍人如削瓜切菜的狠戾情形從眼前掠過,他心肝顫了顫,果斷道,“華陽是個懂事的,只要她松了口,貴妃不點頭也不成了。”

“這……”皇後遲疑。華陽也是嬌慣長大的,怎可能願意去那蠻荒之地和親?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華陽這邊,就交給梓童去勸了。你辦事,最是能讓朕後顧無憂。”皇後心底有十二分的為難,可話至如此地步,她實在無法拂了皇帝意,只得硬着頭皮應了。

長信宮院中,華陽手持白蠟杆槍,槍如騰蛟游龍,舞得虎虎生風。皇帝止住傳報的宮人,自悄悄的進了門,立在遠樹下默不作聲的看着。這廂華陽已舞到了極快處,猛然迸開萬點銀星,如梨花堆雪霜華澹蕩,幾乎将整個人湮沒。

“好!”皇帝忍不住拊掌叫好。

銀光一滞,驟然斂而為一,現出了華陽的影子。她練了這許久,倒是面不紅氣不喘,只是一雙黑玉似的眸子明快了許多,見皇帝為她喝彩,忍不住珊珊而笑:“這是母妃新教的槍法,華陽磨了許久才磨得她點頭教的呢,父皇也覺得華陽學得不辱師門吧?”

“朕的掌上明珠,自然學什麽都是拔尖的。”皇帝敷衍的笑笑,向裏張望道:“你母妃做什麽呢?”華陽把白蠟杆槍交給了宮人:“母妃抄經呢。”發覺皇帝還磨在原地不肯動彈,不由微覺訝異,“父皇不進去坐坐?”

皇帝勉力笑笑。這時皇後那邊派了人來邀華陽過去品嘗禦廚新創的茶點,他才如蒙大赦的擡腳向內走去。華陽望望他,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卻也未曾多想,自去寝殿換了衣服,便随了皇後的人去了交泰殿。

“鞑靼可汗求娶華陽為阏氏?皇上已經應了?”饒是元妃自生以來經歷過大風大浪無數,聞言也是驚愕異常,她的本體尚在終南山道場監視僧道的行蹤,留在此處的不過是寄在傀儡上的一道元神,這一驚之下,眼瞳便有一霎泛起了獨屬于非生靈的死氣之光,“她才十三歲!如果臣妾沒有記錯,現任的鞑靼可汗已經年過半百了。皇上怎麽忍心?”

皇帝陷在椅子裏,面帶沉沉苦笑:“元兒,”他不自覺的含了幾分央求的語氣道,“今年秋狩上,鴻胪寺一時不查,叫鞑靼的奸細混在渤海國的使團裏潛了進來。當時華陽風頭太盛,被他瞧見了,認定了這是朕極寵愛的女兒,便非要摘朕的心肝不可。社稷安危系于華陽一身,鞑靼人已見過華陽的容貌,朕就是遴選宗室女代嫁,也瞞不過去呀!”

“這根本就不是鞑靼使者是否見過華陽的問題!”元妃皺緊了眉頭,強壓着怒氣道,“哪個女兒不是父母所生?天下萬民哪個又不是皇上的子女?鞑靼人紅口白牙便妄想着要強掠我們大淮的女兒,皇上難道就要允了?退一萬步講,溫皇子夭亡,毓懿貴妃在這世上也就剩下了華陽這一點骨血,皇上,先貴妃自東宮時便侍奉您左右,您好歹顧念下與她的情分!”

“朕哪裏有不顧念情分!”皇帝連日來身心俱疲,只覺得自己委屈極了,如今放下身段跟自己的妃子賠笑臉,誰知對方不惟不體諒他的苦衷,反而義正辭嚴的數落了一堆,登時怒上心頭,當下把素日對元妃的敬畏也抛去了腦後,“如果不是你異想天開教她騎射功夫,把好好的一個金枝玉葉的公主,教得女則、女德全不顧了,全然沒有半分女兒家該有的貞靜賢淑,鎮日只想着在外面瘋,哪裏會被鞑靼的探子看見!朕又怎麽會被逼到如今的境地!”

話音甫落,看着元妃的冷笑,他便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然則堂堂一國之君,豈能在自己的妃子面前輸了氣勢?何況他自問占了正理,這次本就是華陽愛出風頭所惹出的無妄之災,如今連帶着他這個做父皇的一塊兒背負獻女茍安的罵名,簡直是六月飛霜無法比拟的奇冤……等等,元妃怎麽走過來了?她是要作甚?

心底裏鼓上十二萬分的理直,可果真當元妃逼近對面之時,皇帝卻無論如何也氣壯不起了。他有心想要後退一步避開,又覺得這個動作分明是在示弱,實在有損威嚴,正猶豫的功夫,元妃已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扯住他的手貼上自己的腹部:“當日利刃當頭,利箭加身,若臣妾只是皇上口中貞靜賢淑的閨閣女子……不知皇上如今身在何處?首又在何處?”

大約是自覺荒謬,她朗朗的笑出了聲:“這處之傷是為皇上而負,而今傷痕猶在,皇上倒是已忘得一幹二淨、一身輕松!”

皇帝喉結動了動,聲勢登時低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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