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二回合,全軍覆沒
色厲內荏道:“朕何嘗有一日忘記過你的功勞?可朝堂大局,爾等深宮婦人能懂得什麽?華陽生在了帝王家,享盡萬民供養,便也應當承擔起她自己的責任!”
元妃攥住他的手徐徐加力,見皇帝疼得禁不住嘴角一抽,才稍稍松了松,目光明冷:“那叫讓華陽領兵!以大淮公主的身份擔起這享盡天下萬民供養的責任,用鞑靼人的血來一雪我大淮女子被逼淩輕視之辱!皇上,身為皇女,承擔責任的方式可不是只有婚姻一途。”
皇帝大驚失色,喝道:“貴妃!你胡說什麽!兵權豈是華陽可以染指的!”
元妃甩開他的手。她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擡手摘去簪環,散下了滿頭烏發。在皇帝不可置信的注視下,這位前一刻尚自冷顏叱帝王的冷傲女子緩緩的屈膝,跪地:“皇上若不放心華陽……懇請皇上賜妾身五萬軍馬,至多三月,妾身必還陛下一個安定的北疆……”她譏诮一笑,“待班師回朝,皇上想殺想剮,妾身皆無怨言。”
“放肆!”皇帝的三觀被她一再的挑釁,終于到了崩毀邊緣,“後宮嫔妃不得幹政,你好大的膽子!邊關軍情何其兇險莫測,區區婦人,仗着有幾分武藝在身,便敢放出狂言,視一國危亡為兒戲嗎?”
兩人大吵一架。
宮人們還不曾見過哪位宮妃敢如此對皇帝出言不遜,亦不曾見皇帝如此被指責得狼狽不堪。為避免日後被兩位上位者算賬,他們畏懼的紛紛躲了出去,遠遠地聽着皇帝暴跳如雷的動靜,心驚膽戰——直到華陽闖進來
這位十三歲的公主不知經歷了什麽,飄悠悠的像一道被風裹挾得飄忽不定的細草,失魂落魄,氣息孱弱而淩亂。她闖入争吵的帝妃二人中間,軟軟的跪了下來:“父皇,母妃!你們別吵了!兒臣自願和番,絕無怨言!”
作者有話要說: 元瑤的三觀終于嚴重的挑釁了皇權的底線
☆、天理
元妃不可思議的盯向華陽,陡然意識到了什麽,目光深處燃起了憤恚的火。皇帝見勢不妙,潦草的嘉獎了華陽兩句,便逃命似的匆匆跑出。甫一邁出長信宮的大門,他便高聲道:“禦林軍!給朕封了長信宮,如無朕的诏令,一只飛鳥也不許放出來!”
元妃将華陽放在榻上。華陽目光渙散,呼出的氣息渾濁不堪,元妃稍稍聞到,便厭惡的皺了眉:“她們給你吃了什麽?”
華陽意識兀自清醒着,聞言凄然一笑:“沒什麽,母妃,就是禦膳房新做的時令點心,就只擱了些曼陀羅和軟筋散。從前悼晦王臨死上書自辯,說是被人下了曼陀羅,才神志不清被人擺布穿上了黃袍,我只是不信。現在親身試了,方知藥效……果真不弱呀。”
“你當時就該把點心擲到那些人的臉上。”元妃冷冷道。
“母妃不要說傻話……”華陽輕輕笑道,“母後畢竟是母後,就像父皇到底是父皇,我身上流着的,到底有一半是父皇的血呀。”
“你才是在說傻話!”元妃聲線一寒,“生養之恩怎麽不能報得?非要拿終生幸福去填那個無底洞……”話至一半便梗在了唇畔,因為她望見了華陽眼底瑩瑩的淚光。生養之恩或許有千種萬種方式去報,可皇帝于華陽而言不僅是父,更是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女嫁,她便再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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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指與拇指的指甲緊緊一掐,元妃的躊躇不過一瞬,便立定了決心:“那我便帶你走。”她坐在了榻邊,首度以女修元瑤的眼神,俯視着這名名義上的養女、實際上的徒兒,“大淮呆不得,就去東瀛,去大食,去羅剎。天高海闊,宇宙無窮,憑着你現下的一身本事,何處不可安身?””
那一刻,女子的眼眸明亮得如瑰豔朝霞簇擁的太陽,四方宮牆亦無法困縛的輝煌與自由,華陽在昏沉中看見,只當自己是錯認。她合上眼,痛楚的搖頭:“母妃,孩兒說了,孩兒身上流着的畢竟有一半是父皇的血!”
“父皇于孩兒,非止是君,更是父。是他要我和親呢……”
對着日影,華陽癡癡地端詳着自己的雙手。這雙白皙纖瘦的玉手,似乎只宜繡花寫字、撫琴弄香,她卻偏用它來舞刀弄槍、搏擊劈砍。它擁有着能裂金石、搏虎豹的力量,卻對它的主人現下所深陷的困局無能為力。
交錯的人影自窗紗外投入,明耀的铠甲反射着日影,晃眼刺目,那是父皇派來把守她寝宮的禦林軍精銳巡邏的影子。享受同樣待遇的還有母妃的寝宮。華陽自信能單槍匹馬打倒他們所有人,一如她明白這些人在母妃眼中弱比無物。可打倒又有何用?她終究是大淮公主,只要她身上還流着一滴皇家的血,皇室成員、朝堂臣子、天下萬民便都可以用所謂的帝女職責、倫理綱常來指摘與她。誰也不會在乎她是不是擁有不遜于男子的勇力才華與剛毅肝膽,誰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可以憑借自己的能力挽危局于既倒,所有人只在乎她能不能履行一名女人該履行的所謂的嫁人的天職。
江山穩固,山河萬古,竟怯懦的躲在了一名少女的裙角之後——哪怕那個女孩子寧願穿上铠甲,執起刀槍,以自己的血汗來捍衛這一切。
她跑不出這倫理與綱常、禮教與風俗、血緣與恩情編織出的天羅地網。
離不開,跑不出,逃不掉。
生她的母妃在世時,曾廣招僧侶,為幼時病弱的她講授種種佛法故事。後來母妃不幸罹難,她變成了元母妃的女兒,元母妃偶爾亦講故事,其中一個便是三壇海會大神哪吒三太子斷臂剖腹剜腸剔骨以還父母劬育之恩的故事。
彼時華陽不懂:“三太子若想解陳塘關之危,只消自我了斷即可,為何要如此慘烈決絕?”
彼時元母妃答:“大約有那麽一刻,他恨透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分血肉、每一寸骨骼。”
朱紅的婚服一層層包裹住身體,華美的绫羅珠玉搖曳,恍然間竟似蔓延的腥氣血光。盛裝的華陽公主對着上首相送的皇帝、皇後、太上皇、太後連連叩拜,明明是稚氣未脫的容顏,居然有了不合年齡的豔麗與蒼涼。
不出所料,皇後身側并沒有元妃的身影。
“你要嫁便嫁,我是不會去送你的,盡管怨我狠心吧。”那日,在華陽剖明了心意後,元瑤只回以鐵石心腸的一句話。
“母妃不狠心。華陽知道,母妃只是不肯見華陽出嫁,母妃只是拒絕承認這樁婚事。只要母妃拒絕承認,華陽就不是鞑靼人的阏氏,在母妃這裏,華陽還是大淮的公主,更是母妃的女兒。是華陽懦弱,辜負了母妃的一片心意。”
“這樣也好。”元瑤硬梆梆的說,“聽說鞑靼人風俗不同于中原,即使不依靠夫家和子嗣,也可擁有自己的領地與勢力。你權當在這兒的過去只是一場大夢,到了那邊,挺直腰杆放開手腳,揚眉吐氣的再活上一回吧!”
“華陽當真可以嗎?”
“當然沒那麽簡單。但你需牢記,男人其實是懼怕女人的。所以他們用珠寶金銀打造成籠子,用德行倫理編織出無形的鎖鏈,想把所有女人困成他們的寵物,和貓兒狗兒一般的寵物。女人當真不能掌握權力嗎?則天女皇遜色于幾個男子?後宮幹政就是牝雞司晨,可往古來今多少攝政太後,禍亂朝綱的數目難道還比男子裏出的昏君多了?太平公主即位,當真就比明皇差到了不可裏計嗎?果真如此,那安史之亂又是從何而來!”
“母妃,我懂了,我還年輕。”
“孺子可教。”
“孩兒去了,卻要扔下母妃在這裏吃苦,叫做我怎麽舍得!”
“你不明白。這世上除了天,從沒有什麽可以困得住我。至多十二年,我便會離了這禁院宮牆。”
“母妃從來看不上和先貴妃争的,對嗎?”
“你們沒有錯,或許,是我從來不該出現在此世。”
沉湎于茍安殘夢之中的皇帝大約直到駕崩的那年方才意識到,他就這麽将自己子女中最有政治天賦、也是最有開疆拓土之能的一個,像贈送一件恨不能立時售出的廉價貨物一般,親手送給了敵國。
彼時望着送嫁的隊伍逶迤駛出紫禁城,皇帝不舍之餘,更多的是如釋重負之感。太後也是松了口氣的模樣:“皇帝,華陽已嫁,貴妃那邊只是傷心得狠了,女人一傷心,難免口不擇言。皇上還是念在華陽的面子上,好好安撫下吧。”此番鞑靼犯邊,氣勢洶洶,和談乃是必要。但和親之事,太上皇與太後皆不敢茍同,可皇帝應在先,他們二老畢竟已不在其位,便不好說什麽,賢德貴妃能頂着拂逆聖意的危險與皇帝相争,其情固然可憫,其行,也未必沒有可嘉之處。
想到那裏被斥得節節敗退乃至于奪門而逃的狼狽情形,皇帝惱怒未消:“母後說的是,可貴妃也太過無禮。”
不過是給皇帝一個臺階下而已,這有何難?太後了然,轉而示意能說得上話的人去勸說元妃向皇帝認個錯。誰知各家輪番上陣,元妃竟是油鹽不進,末了到底還是把近年來一直告病的黛玉請了來。
“郡君一向是在貴妃面前說得上話的,一定要好生勸勸她,莫要再和皇上怄氣了,啊?”連日來被封宮禁足,門禁至今未開,長信宮人鎮日驚惶不安,見黛玉過來,便如見到了救星一般。獨有抱琴微微搖頭,見黛玉清瘦得俨然有弱不勝衣之風,關切的道:“郡君近來感覺如何?送去的藥可吃完了?”
黛玉笑着答了,只是那笑意在邁入寝殿後便消散了。
“你也來了?”元瑤一襲素衣,不笄不栉,坐在榻上望向她,神色淡漠,“這幾日,王夫人日日來勸我。說什麽‘華陽是皇上的親生骨肉,她和親,皇上是最傷心不過的。讓我別顧着置氣,抓準時機好好安撫皇上,博取他的憐惜才是要緊’,呵。”
黛玉的嗓子有些發幹:“舅媽是為了大姐姐好。”
元瑤毫無笑意的一笑:“才吳天佑的夫人剛走不久,她是華陽的親外祖母,明裏暗裏的勸了我一大堆話,還說,‘華陽未必不願和番。’就差指着鼻子跟我明說了,吳家是嫌我多管閑事。”
黛玉啞了半晌,低聲道:“吳家自毓懿貴妃薨後,光景一日差似一日。華陽公主和番是大義之舉,有她的情面在,皇上正是顧惜吳家的時候呢。”
元瑤又說:“史太君也來勸我。讓我再心懷不忿,也應謹記顧念家族。華陽只是個養女,再親也親不過血脈相連的宗族親人。賈家一族榮光系于我一身,千萬莫要惹怒了皇上。”
黛玉垂下了頭,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了:“賈家因貴妃而得中興,自然不得不小心。”
“可我若是偏不想理會呢?”元瑤笑出了聲,眼眸冷如霜鏡,“說什麽一家榮辱全看我,讓我忍。我便是不忍了,皇上他又能如何?沉湎盛世奢靡而武備不修,待得強敵臨境便怯于一戰,只知賠金賠帛賠女兒。他自己做得出這等醜事,還能因為我惱了他做下的醜事、不肯奉承他了,便要就勢毀了賈家?外怯裏橫,他做得出來就讓他去做!賈家一門近千口人,個個的都有手有腳、有頭有腦,做什麽不是活着?吸着一個女人的血去安享他們的榮華富貴?天下哪有這等美事!”
她譏诮而笑,意态清冷,眸底蘊着悖亂的風暴:“皇上的心情、吳家的心情、賈家的心情,誰的心情都要顧及,誰的心情都要周全……那華陽的心情呢?誰問過華陽現下如何?誰考慮過華陽現下如何?黛玉你說,有誰考慮過華陽!”
黛玉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是奪眶而出,嗚咽得喘不過氣,乃至于咳嗽個不住,泣不成聲:“我明白,大姐姐,我都明白。國已不國,君已不君,父已不父,親亦不親,當此之際,除了‘不原諒’外,你也沒什麽能替華陽公主去做的了。”
元瑤眼底的風暴終于歸于沉靜,純黑得宛如無底而冰涼的潭水。她看着黛玉,甚至還罕見的拿起了帕子,主動替她拭淚,然後輕柔的拍拍背,給她順氣:“黛玉,你和赦生要好好的,就讓我看到此世之間還有圓滿存在吧……”
“否則,我恨不得把這天理撕個粉碎。”
作者有話要說: 修行者不能以神通幹涉凡人事,華陽無修行資質,元瑤教給她的只是武學,而不能讓她當真超離塵世。況且,真正困住她的,其實是血緣與倫常的綁架
她是投火的美麗祭品,淪落的太陽——這便是華陽之名的由來
☆、警幻
黛玉回到而無園時,容色飄渺得像浮動在寒潭冷波上的薄霧白羽。這些日子,赦生一直盡量多空出時間在家陪她,估摸着她快回來,特獵了只極肥美的山雞,命廚下炮制。待她回來時,屋內已設下了黃澄澄的銅爐火鍋,裏面盛了酸菜湯汁,野雞肉切成蟬翼似的薄片,放進湯裏涮上一涮,雪白滾燙的放進口裏,香得讓人恨不能咬掉舌頭。
菜極豐美可口,可因為元妃所說的話,黛玉實在無甚胃口。夾了幾箸,又輕輕擱下筷子,黛玉望向赦生,滿眼的惶惑與不确定:“赦生,我們會圓滿吧?”赦生回望向她,半晌,探出手覆上了她微雪般冰涼的指尖:“會。”
黛玉倚在了他的肩畔,緩緩的綻出一絲清隽笑意,合上了眼睛。
是夜,她又不期然地被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道拖曳着滑入了那個夢境,那個已折磨了她許多日夜的夢境。
竹翠音琳琅,清露點蒼苔。黛玉肩挑着花鋤,繡鞋踩過濕潤的青草,走向竹林深處。無來由地,她知道那裏有一方小而蔥茏葳蕤的花圃,只是昨兒一場匆匆夜雨,倒了薔薇架,歪了牡丹株,折了桃李枝,抛下了滿地亂紅。
“妹妹果是惜花人。”有女子在身後輕輕的說。
黛玉沒有回頭。她向來并非禮儀不周之人,然而在夢境之中,她卻只想選擇背對着女子。可縱使沒有回頭,黛玉也能想象得到女子身披霞彩、烨然絕麗的天人之姿。只是如此說法也不準确,因為那女子本就是天人。
“此地風雨不歇,鮮有平息時候,花落成泥不可避免。妹妹縱是晝夜勞作,也護不得這許多花兒。倒莫如像妹妹從前那般,建座花冢出來,以錦囊盛花,讓這些凋落的花兒随土化盡,豈不清潔清淨雙美俱全?”女子的聲音很近,卻又似乎很遠,笑意清淡。
黛玉自顧自的向前走去:“姐姐想錯了。我肩上的花鋤既不為葬花,也不為護花——我只想拆掉那圈礙眼的籬笆。此地之外,盡有風和雨潤、豐袤鐘靈的所在,哪裏不可紮根,非要畫地為牢在這凄風苦雨的方寸之地呢?”
“妹妹,你的路走岔了。”女子說。
“這句話,這幾年裏,姐姐夜夜于夢中相問,妹妹同樣夜夜于夢中相答,所答之辭從無一字動搖——世人皆道我入了歧途,可绛珠的心卻從未有如今這般澄明過。姐姐的好意,妹妹愧領。”
“既如此……”女子的聲音寒若冰河,“姐姐身為太虛幻境掌司,便無餘地可留與你了。”
輕微的嗽聲過後,黛玉唇角溢出了幾點朱紅。赦生雙眼驟然睜開,悄無聲息的拂去血跡,手臂環過她的肩,輕輕的拍撫着她清瘦的後背。自黛玉修行了煉氣法門後,道魔相沖,他再不能以魔氣助她緩解不适,只能權且以自己炙高的體溫為她孱弱的嬌軀帶來幾許暖意。她雙眸輕阖,似還飄游于不知是兇是吉的迷夢之中,額前靈光清亮,幾與旭日争輝,可那靈光的源頭……卻是她洶洶不斷的燃燒着的生機。
星移鬥轉,歲月如流。
寶玉南下,拜訪各地的望族巨戶,借閱各家的閨閣文墨,再一卷卷的抄錄送入京中。《春誤集》第二輯手稿的厚度一寸寸的增高、增高,繼而付梓,繼而又引得人們争相購書觀閱。《而無女報》在直隸數省內已有頗響亮的名聲,而寶玉赴各家求文時總會帶上幾份充做京中新鮮土儀奉上,一來二去,在南邊也就有了不少讀者。選在各地的五所女學已培養出了一屆女學生,或被吸納進了《女報》,或被各府招納,或是做些小本買賣,自食其力之餘,還能為自己攢下一些銀錢來,在貧家看來便是算不得飛上枝頭變鳳凰,也至少變出個紅嘴綠毛的俊鹦鹉,當即争搶着要把女兒送進來。現有的五所女學很快容納不下急劇膨脹的生源,順勢擴建起分校來。
元瑤自華陽和親後,就徹底的沉寂下來。留在宮中的傀儡閉門不出,便也無雜事需分神應對。她的本體則長久的沉浸于清虛坐忘境界,只分出一縷清明神識,追蹤着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行跡。
有她扛起了追蹤之責,赦生便能夠空出時間來陪伴黛玉。魔的生命漫長,往往要耗盡人類的一生,才能為他們的年輪增添淺淺的一圈刻痕。而赦生自幼生就了一番沉寂中自蘊雷霆的性情,百載時光與他而言,不過是拂袖凝神的一剎間——他從未像如今這般,懷着徒勞的恐懼與清醒,眼睜睜的望着似水光陰一寸寸的逝去。
黛玉的病勢入臘月後益發的沉重。臘八的那天,賈府、薛家以及與他們夫婦交好的各府送來了精制的臘八粥,糯紅燦金,其上以瑩白若雪的糖霜勾着“福壽雙全”、“松鶴延年”等吉祥話,叫人一瞧便覺食指大動,赦生命人端來一一與她看。黛玉倚在他懷中,有一搭沒一搭的看着,笑意蒼白而單薄,似絹如素。
聽說派往而無園送臘八粥的下人連黛玉的面也未曾見到,只被管家娘子招呼了一頓,即打發了回來,迎春怔怔地坐了半晌,只覺得一顆心突突直跳,沒有片刻安定。見她愁眉不展,吳嬷嬷便叫奶媽抱了大姐兒和大哥兒來與她瞧。兩個孩子都生得粉團一般可愛,因相隔只一歲,且大哥兒生得虎頭虎腦,手腳肥壯,作為姐姐的大姐兒反倒瘦小許多,倒像那做弟弟的是哥哥,做姐姐的反成了妹妹。
迎春揉揉大哥兒的頭毛,把大姐兒摟在懷裏,捏了捏她軟嘟嘟的小手:“你們林家的表姨病了,我是不是得過去瞧瞧?”
“去瞧,去瞧!”大姐兒拍着小手直笑。孫紹祖偏愛兒子,奈何他自己在家中委實無地位,他的喜好無人搭理。而迎春最愛的則是這名長女,把小小的姑娘嬌慣成了一副活潑如百靈的性子。往年親戚走動,迎春總要帶着她去,隽豔殊麗、态度清婉的林家表姨給她留下了極親切的好印象,一聽黛玉生了病,小姑娘立即嚷着要去探望。
迎春面上的笑容只一剎,即被愁緒淹沒,她遲疑的望了眼吳嬷嬷,試探的問道:“老爺最近病得沉,這當口跑去看林妹妹,會不會被人說過了病氣給她呢?”
“不打緊。”吳嬷嬷笑道。華陽公主和番後,元妃自封長信宮中,眼看着聖心漸失,那孫紹祖約莫是聽到了些風聲,驕橫之态有重萌之勢,只顧忌着元妃賜給迎春的幾個宮女拳腳厲害,尚不敢放肆太過。吳嬷嬷便指望着在孫家養老享福,又怎會容忍孫紹祖氣焰複張?當下一面以宮女撣壓之,一面悄悄地在孫紹祖的飯食裏添了些“好東西”,不過數月的功夫,便成功的讓這位自恃武力的家夥卧床不起。
去吧去吧,現在不去看,待過陣子再想去時,就該被疑心要過了晦氣給那郁離郡君了。
得了她的點頭,迎春這才如獲主心骨般立定了主意,當即命人套了車。她到底心疼孩子,沒敢把兒女帶去見病人,只自己帶了幾名丫鬟婆子,坐車去了而無園。此時正值冬寒凜峭之際,除卻室外的梅花、室內的水仙外,本不應有任何異彩才對。然而迎春極目所及,卻見紅搖翠迷,姹紫嫣紅不勝美麗,居然比春景還要繁華熱鬧幾分。她湊近一株碧桃,舉目細看,卻發現是用妃色綢緞裁剪堆疊而成的花兒,以彩線紮在枯枝之上。
“真好看。”她輕嘆道。
林淵家的道:“這是姑爺叫做的。說是寒冬臘月的,滿園子一色都是光禿禿的,不好看。怕我們姑娘看着心煩,這才興出了這個花樣兒。果然姑娘瞧着開心,不但心眼活泛了,胃口也開了好些,連飯都多吃了三口呢。”
“好細密的心思。”迎春面上露出水波樣淡淡的笑容,說不清是歆羨,或是恍惚。
見客至,丫鬟們連忙打簾子。迎春觑着幾個丫鬟眼生,細細一想,方才記起在黛玉身邊從前見慣了的那幾個大丫頭近年來都各自被支派了差使,四面奔忙,竟不比領榮國府一府大權的賈琏夫婦清閑多少。乃至于如今留在黛玉身邊伺候的丫鬟均是後來選出,沒一個眼熟的。
自然,紫鵑等得力丫鬟忙得團團轉,不代表黛玉便可清閑度日。迎春遙遙望見黛玉倚在引枕上。看她進來,便掙紮着要起來相迎。迎春連忙快步過去将她按回去,只覺得所觸之處,雙肩瘦削得俨然只剩點兒骨頭,竟是比幼時宿疾纏身的模樣還要孱弱些。看着黛玉弱不勝衣的情态,迎春眼淚頓時下來了:“你怎麽就病成了這個模樣!”
“我倒覺着還好,今兒起身,精神頭還比昨日要好些,勞二姐姐惦記着。”黛玉容色荼白,不見半點血色,眉目卻益發的殊妙如畫,将微微莞爾的眼波睇向一側,“二姐姐若是不信,只管問赦生去,他從來都不說謊的。”
迎春順着她的目光望去,這才發現月洞門那側的書房裏,一位玄衣少年正坐于幾案之後,提腕書寫着什麽。聞言擡頭望來,神情冷刻,眸光沉寂似莽原長風,卻自有一番精彩懾人之勢,向她們二人微一颔首。
迎春的臉霎時紅了。她進來時并未聽到異響,哪裏想到黛玉的夫婿竟未回避出去?男女有別,故而她未見過黛玉的夫婿,但也知道那是一位稀世貌美的少年——如今一見,果然姿容耀耀神光灼灼難以逼視——可女眷進來竟無回避之意,也太也狂悖,可叫人如何是好!
當下迎春慌忙立起身,心跳如亂鼓,雙頰如火燒,胡亂的道了聲萬福,便背向赦生,向黛玉勉強笑了笑:“妹妹覺得好便好,我只是放心不下過來瞧瞧……我回了,妹妹好生養着,有空我再過來!”
黛玉笑着與她道了別,她如今身子虛弱,送不得,只好令丫鬟送迎春回去。目送着迎春出門,她方才收回目光:“方才說到了哪裏?”
“魏大姑娘來信,說她與兩個伴讀丫頭算出了孛星入東井的日期,就在下月。”赦生道。如今黛玉精力不濟,許多事務便由他接過,來往信件、文稿皆由他念給黛玉聽,再由黛玉口述,他負責筆錄。
魏大姑娘是已故欽天監監正魏璇真的孫女,自幼随祖父讀書,學得了滿腹天文陰陽的學問,連帶着兩個伴讀丫頭亦是精于術算。與一般閨閣女子不同,魏大姑娘消遣時間的方式便是測算星辰變化。她能算出孛星入東井的日期,黛玉并不覺得稀奇:“我原愁着,這月的《女報》尋不着壓卷新聞了呢。”
“萬一不準?”赦生問。
“那便不準罷。”黛玉笑意渙渙,她如今病容消減,比之全盛時的姿容濯濯,無疑是憔悴支離的,可周身卻湧流着難言的清妙玄華,與容貌無關,卻自是傾城,“不過是又于世人口中添一笑談耳,過眼即忘。”
“可若是……準了呢?”她反問道。
作者有話要說: 林妹妹文中仙究極進化中
☆、一世
花朝節的這日,天氣很是澹澈。東君投射下明麗而不刺目的日光,湛湛潤潤的暈在葳蕤的花木間,恍如寶樹瑤光。
郁離女史林郡君的生日,自然不可不熱鬧。各路親戚、各家閨秀以及與她互有唱和的各位文壇耆舊等等,皆有禮物送上。黛玉精神不足以支持她出面應酬,便由赦生、寶玉與探春、鳳姐出面,前二者在外,後兩者在內,宴擺得花團錦簇,席上觥籌飛紅,榮華之極。哪怕是公侯之家的大壽,也難有如此的清華滿座。更有第一花魁孫百宜不請自來,琵琶三曲豔驚四座,又從容告退,令京中閑人又津津樂談了許多日子。
寶釵前幾年南下整饬家中産業,不日前方歸,特地趕來為黛玉賀壽。見孫百宜大咧咧的過來彈曲子,便借口更衣離席,自去內院去瞧黛玉。本應在外招呼男賓的赦生不過略露了露面,就毫無負擔的将陪客之責甩給了寶玉,自回去陪伴黛玉。英雄半世的黃“霸天”如今幾乎寸步不離的伴着自己病弱的妻子,這已是人盡皆知之事。故此寶釵得知之時,并不覺得十分意外。她雖性情端方矜持,卻也不是非要擾得人家夫妻不寧以滿足自己探病之名的,故此聽了那丫頭傳話“姑爺正陪着姑娘呢,姑娘說了,‘許久不見,我也念着寶姐姐,寶姐姐要是不在意旁邊多出個木頭守着,便進來和我說會兒話吧?’”,只略一躊躇,便笑道:“聽聞寶玉與你家是通家之好,素來便是坦蕩相交的,我難道比不得寶玉麽?”
內外有別,寶釵作為薛家如今的掌家人,談生意時多是借夥計之口傳話,實在避不得,便隔了屏風商談。而赦生近些年幾乎撒手不管商團事務,一應推給了柳湘蓮與幾位心腹處理,故而饒是寶釵與黃舍生的商團接觸過許多次,卻還未親眼見過這位傳聞中身具龍象之力的姿容秀豔的傳奇人物。
她進內室時,黛玉正倚在赦生肩頭,赦生則靠在床柱畔,一手握着黛玉的手,另一只手裏拿着一卷書,一句一句的慢慢念給她聽。聽見寶釵的動靜,他微微擡起眼皮望了望,冷淡的一點頭,又收回目光。
寶釵大感驚詫,驚的是這位表妹夫果然姿容冶豔得駭人,詫的是曾在各道上掀起腥風血雨殺人無算的人物居然是……一位形貌不過十四五歲的少年。
需知寶釵已年近三旬,而黛玉比她只小兩歲,縱使保養得宜,亦非豆蔻初開的模樣。何況黛玉如今病容消損,又不耐妝飾,看去更是慘淡凋傷得厲害。這般支離的依偎在丈夫懷中,一病弱一康健,一年長一年少,益顯得那黃舍生盛豔似灼灼驕陽,而黛玉則孱瘦若凄凄殘花。
好生怪異。
寶釵暗想道,不動聲色的将兩人輕輕相握的手看在眼底。
好生情深。
“颦兒,這許多年不見,我在南邊都聽說了,修文立傳、興建女學、創辦女報,你做出來好大一番事業呢。”見丫鬟們都退了出去,室內只餘他們三人。黛玉是無力招呼,黃舍生無心應酬,寶釵便自尋了椅子坐下。
““寶姐姐也聽說了?”黛玉赧然,笑意似朝晖間析出的薄透而華美的晨霧,“比起寶姐姐重整家業、振興宗族的手筆,我做的這些委實算不得什麽。說來我的《春誤》第三輯将将編完,只差一點收尾,這回我将西北的幾位異樣女子也包納了進去。這幾位運籌帷幄、沖鋒陷陣,竟如當代木蘭一般。寶姐姐若是多呆幾天,就可趕上第一批書印出,讀讀她們的故事啦。”
寶釵眉心水波似的一皴:“你都累成了這個模樣,不好好休養調理,還這般操心使力?”她忍不住掃了眼黃舍生,見他只怔忪的看着黛玉的發鬟,意态清冷,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不由心下納罕:這黃舍生也容得她這般胡鬧!
黛玉又笑了,意态甚是疏明潇散:“寶姐姐必聽過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她柔聲念道,繼之以微譏诮的一笑,“說的多好。可是,又幹我們女子何事?”
“都說是天下興亡只苦了百姓,我可不這麽看。興,我輩為妻為妾,相夫教子;亡,依舊為妻為妾,相夫教子。百廢俱興,可輪得到我們出力?朝綱昏亂,可輪得到我們獻言獻策?山河飄搖,可輪得到我們匡扶社稷?盛世太平,可輪得到我們名垂麒麟閣?我們自生自死,自枯自榮,青史之中,幾時容得我們不為父母親眷、不為夫婿子孫,只為我們自己發聲?”
“寶姐姐,你總愛喚我‘颦兒’,可我更愛郁離這個名號。‘郁’為文,‘離’為火,文明之象。我雖才德微薄,可當了這個名號,便總該不愧領才是。我也不求流芳千古,亦不求時人稱許,我只求為古今天下的女子發聲立言!”
女子聲息孱弱,幾如飛絮游絲一般,可字字如驚雷狂電,震得寶釵面色雪白,半晌無言,惟有憐惜一嘆:“天下大道千萬條,你偏偏要自讨苦吃,去走最難的那一條,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