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二回合,全軍覆沒

叫我這個做姐姐的有什麽話可說?”

“安逸高卧是一世,踯躅獨行也是一世,橫豎百年之後都是一具冢中枯骨,又何必計較難易得失呢?”黛玉笑道,微仰了眸光,望向赦生的眼睛,眼底萬千柔情似螢火浮光,“何況,我并非只有孤身一人。”

籠在袖中的手指微顫似的一曲,寶釵垂目半晌,低聲道:“你放心吧。”

怎樣的一生,方才配得上“無悔無憾”四字呢?回薛家的路上,寶釵一直在游想。

掌家後的這些年裏,上門求娶的人從來就未斷過。只是她畢竟年紀不算小了,那些來提親的人選或是資質平平,或是門第清寒,或是原配去世謀一續弦,或多或少總有不盡如人意之處。前日又有皇商童家為他的次子求配,此子與她年紀倒是相匹,生得也是清俊聰明,生意場上合作數次,脾性亦是不讨厭,對她更是鐘情,知她家中情況特殊,甚至願意舍卻姓氏,入贅薛家。

以她如今境況,這位童二公子是最好的選擇。

涉及終身大事,寶釵畢竟為人端淑,不好自己開口。連日來只好尋各種借口躲出去,只交由薛姨媽去與上門說親的官媒商議。她下了車,回房換過衣服,正欲去薛姨媽房中說會兒話,薛姨媽卻主動過了來,一并過來的還有抱着小公子薛霖的奶媽。

薛霖是香菱之子,面目脾氣甚肖香菱,生得清俊文秀,聰慧腼腆,兩歲初便跟着香菱習字。寶釵對這個侄子十分疼愛,閑時也時常指點他讀書。見奶媽抱了他來,連忙親手将小侄子接到懷中,放在膝上,故意皺一皺眉:“才半日沒見的功夫,霖兒又重了。”逗得薛霖嘟了半晌嘴,又問他讀了幾句書,薛霖一一的答過。

薛姨媽坐在一旁,望着女兒與孫子一問一答,目光慈愛。一時寶釵考校畢,薛姨媽便問了問黛玉的情況,寶釵說了,母女倆嘆了一回,薛姨媽不免又掉了些眼淚。寶釵見母親東拉西扯了許多話,卻兀自目光游離,顯然還未說到正題,不忍她再磨下去,只好主動點出:“媽到底想與我說什麽?”

語聲未落,薛姨媽的臉霎時紅了:“童家的媒人,媽給打發了回去。”

寶釵笑意微凝,只淡淡的“知道了”一聲,便低頭擺弄着腕上的镯子,并未追問回絕之由。女兒愈是淡然,薛姨媽便愈是不安,滿面羞慚的強撐着道:“那二公子人雖有些出息,可我的兒,哪有堂堂七尺男兒主動入贅女家的?有沒有志氣還是另說,這背地裏是安的什麽心……總讓人害怕呢。”

“這事,媽做主便好。”寶釵慢條斯理的道。

事态如此發展,她竟毫不意外。

小兒子,大孫子,從來都是老太婆的命根子。寶釵既非是薛姨媽的幼子,又非她的長孫,平日裏口中雖是一般無差,但心裏究竟朝誰偏了一偏,又是偏了多少,自然只有她們母女二人心中明白。

薛姨媽望着女兒,心亂如麻。寶釵自小老成持重,可再早慧心重的姑娘,孩提之時總還有無憂歡喜的時節。只可惜她爹爹撒手得早,她大哥又總擔不起家族的擔子,累得寶釵一個閨閣弱女,小小年紀便要四處思慮,末了更是頂了蟠兒的位子,整個家族——包括她這個做母親的,包括蟠兒,還有霖兒——反都要依仗起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來。

寶釵是不能出嫁的。女兒家嫁了人便是外姓,眼下的薛家便再找不到主心骨去依靠,總不能拉了薛蝌來主持大局。可寶釵也不能招婿入贅,招婿生子後便随了薛家的姓成了薛家的人,有了寶釵這樣聰明能幹的娘,日後這孩子怎麽會甘心在薛霖之後?屆時哪裏還有她的霖兒的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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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摩挲着薛霖雪白粉滑的小臉,笑容娴雅:“媽,我原是你親生親養的女兒。我們母女之間,從何時起說話還要這麽隔門隔戶的?”薛姨媽額頭汗水涔涔,嗫嚅着道:“原是你那沒出息的大哥對不住你……”

“媽,就這麽着,我也覺得沒什麽不好。”寶釵容态端淑的道,“嫁出去、招婿進來,原也都是那麽着。與其讓個外人混進來,不如獨個兒在媽身邊,守着哥哥和霖兒自在。”她低眉,擺弄着衣帶,眉目淡淡,說不清是漫不經心,亦或是心灰意冷,“不怕媽笑話,我本就無意嫁人……打從決定代哥哥掌家起,我便絕了這個念頭了。”

她擡起臉,笑了一笑,眉翠目秀,俨然又有了兒時的無憂之态:“媽可放心了?”

薛姨媽又哭又笑的走了,寶釵送她到院門前,卻沒有立刻回房。

“父母在,未嫁女無私産;戶未絕,在室女得男聘財之半……”她輕輕的念道。輕擡了螓首,直直的望向了無垠的碧空。約莫是被冷冽的日色刺痛了眼睛,她攤開帕子擋在眼前,隔住了日影,卻仍一動不動的仰頭望着。

莺兒靜靜的注視着她,只覺得自家姑娘似乎要化作一片雪,得一點日光便要化去一般,一時大氣也不敢出。

良久,她看到寶釵落下了一滴淚。

“當年與林妹妹倚窗對弈,說起各自的身世。她羨我有母兄可依,不似她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寶釵說着,自嘲的一笑,拭去了眼角濕痕。

可林妹妹又何嘗知曉,真正的孤獨,是明明被世間喜樂環繞,卻心知肚明樣樣與己無關,這般的一無所有,又有幾人能懂?世人只見她薛寶釵以不讓須眉的手段智計叱咤商海,卻不知她賭上青春、智慧與幸福守護的薛家,自始至終都不屬于她。而這一點,她自沐浴着母親的期待将權力從瘋傻的薛蟠手中接過時,便一清二楚。

生來的冷情與通透是足以使她洞明世間一切的利害機心,可當源自母親的戒備、疏離與傷害迎面此來時,那顆本以為早已清透堅冷如寒冰朔雪的心,依然有着碎裂般的疼痛。

作者有話要說: 黛玉與赦生的年齡差已然顯露

寶釵結局get。作為家族的掌舵人,家族并不希望肥水流入外人田,也不希望她動搖到家族男丁的繼承人位置。而作為無權擁有私産的未嫁女,哪怕她為家族創造了無數財富、立下了無數功勞,理論上講這些財富沒有一文錢屬于她自己。

這不公平,可她早有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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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盟

白日裏的壽宴辦得是熱鬧,可考慮到作為壽星的黛玉精神不濟,便未出席。入夜後賓客散盡,一衆丫鬟們湊了分子,嚷嚷着要給黛玉單獨做壽。紫鵑、雪雁、晴雯、藕官、柳五兒這幾名丫鬟近年來被黛玉派去各處做事,這次特特的趕回來給她慶生。這幾人與黛玉情分親厚非常,赦生夾坐在中央,幾乎覺得自己成了外人。

因黛玉精力不濟,席上只以清淨為宜,丫鬟們一撥一撥的拜完壽,說畢吉祥話,便各自坐下,清清靜靜的說着話。倒是黛玉覺着她們屏息靜氣的樣子太過拘謹,輕和而笑:“怎麽個個兒的都低眉順眼的?我曉得了,必是覺着這月的賞錢給少了,我回頭便跟林淵家的說,多給你們一月的月錢,權當是我的回席錢,可好?”

小丫鬟們聞言,頓時嬉笑顏開。紫鵑等人亦是笑意盈盈,将一點憂色巧妙地隐于眼底。他們在憂慮什麽,黛玉又怎會不知?當下複笑道:“今兒我是壽星公,列位都需聽我號令,不得拗違。”她睨向藕官,“記得從前你唱小生唱得最好,一晃這麽些年過去,再不曾聽你亮過喉嚨,不知道口齒可還清亮麽?”

藕官會意:“姑娘想聽什麽?”

黛玉坐了這會兒,已覺氣息困乏,順勢依偎進了身側赦生的懷裏:“你只撿那好的唱一支,若是不好,可是要罰的。”

晴雯一聽頓時眉開眼笑:“我最愛聽曲兒了,可恨藕官這丫頭,還有從前怡紅院的芳官,個頂個兒的面子薄,扭扭捏捏的只是害羞,怎麽央求都不肯唱——這妮子萬一唱的不好了,姑娘預備着怎麽罰她?”

“就罰……”說是要罰,可黛玉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麽新鮮花樣,只好望向赦生。

赦生環住她:“數竹。”黛玉戳了戳他的下颌,笑彎了雙眸:“對,若是唱的不好了,就罰你去數一數那邊山頭的竹林子有多少竿竹、多少莖筍。”

藕官眼觀鼻鼻觀心,将兩位主子的恩愛之狀視若空氣:“好的确是有,但有一條,我才不愛那些熱鬧的戲文,曲子是好,只怕大夥兒嫌短,而且也不對景。”衆人被她吊起了胃口,聞言連聲催道:“不說還好,這一說越發讓人丢不下了。誰管你應不應景,快唱吧!”

藕官當下立起身,清曼着嗓音徐徐歌道:“笑空花眼角無根系,夢境将人殢。”

“長夢不多時,短夢無碑記。”

“普天下夢南柯人似蟻[引自湯顯祖的《南柯夢·清江引》]。”

曲聲寥寥,衆丫頭聽得眸光轉黯。黛玉聽在耳裏,不知怎地心頭突地一震,眼底止不住的堕下淚來。紫鵑頗覺不祥,強笑着輕輕掐了掐藕官的胳膊,道:“你這丫頭真是有夠壞的,大好的日子,巴巴的非要招人眼淚不可?”

黛玉勉力收了眼淚,坐直了身子:“曲子原是好的,唱的也好,便不算藕官作怪。倒是她這一招,招起了我的興致。不如,我給你們撫一回琴吧?”說着斜睨了赦生一眼,微微而笑,“某君可莫要再聽睡着了去。”

紫鵑忙起身去取琴,春纖與雪雁擺好琴桌,點了一爐意可香,藕官則服侍着黛玉換衣、淨手。黛玉坐于琴前,斂神寧心,徐徐的探出素手。恍若空山閑雲的一剎寧谧之後,便是清泠似薄暮蜻蜓飛掠的琴聲流響。

赦生向是音癡,再高曠玄妙的琴曲,流進他的耳朵眼裏,清一色的被簡化為意味不明的枯燥雜聲。除卻初識之際的《淡黃柳》曾觸動他的思鄉之情外,黛玉所彈的一應曲子,于他而言,除了催眠的功效外再無其他。因着這個緣故,也不知被黛玉打趣了多少回去。可不知為何,此番聽琴,居然聽得入了神。

素白蝴蝶翩跹而舞,俄而化為一峨冠博袖的仙人禦風長嘯。嘯聲未歇,仙人身化修竹,郁郁翠翠,于不變的八風之間婆娑搖曳。披離清影投落于地,但見蔓草青青,淹沒着小小土丘,丘內黃土漫漫,竟有一具白骨高卧中央……

赦生霎時惕然。

“冢上一竿竹,風吹常袅袅。下有百年人,長眠不知曉。”藕官侍奉黛玉時頗讀了不少詩書琴譜,聽得心神俱怆之處,不由低聲輕頌出這首《孤竹君》的琴辭。

琴聲戛然而止。卻是赦生陡然起身大步近前,一掌按下,登時将琴按啞了聲。嗡鳴不休的琴弦在他掌下兀自戰栗,帶來微微的癢意。“這首曲,不許再彈。”他盯着黛玉,眼眶薄紅,語聲喑啞得近似凝噎。

“赦生,你明知……”黛玉輕聲道。話至一半,便被赦生決然打斷:“歇息吧,你累了。”

《春誤集》第三輯發售之後,像是繃斷了某根不可說的生命之弦,黛玉終于卧病不起。卧床期間,她迷上了編五色縷這項消遣。說是消遣,卻又與閨閣女子以針黹打發時光的消遣不同,無論晝夜,她但凡有醒着的時候,總要不停地編五色縷。一根又一根,鮮明絢爛的,清雅宜人的,素淨恬淡的,豔麗耀目的,根根用心之極。

赦生有事外出,沒人管得住她。丫鬟們勸她休息,她也不肯,心下只道:“從前我答應過赦生,年年要親手為他做五色縷的……萬一我去了,年年端陽,總不能讓他什麽都不戴,成個什麽樣子?”

《春誤集》校訂完畢後,負責主理此事的紫鵑回到她身邊伺候,這位最明了她心事的姑娘柔聲勸道:“再怎麽着,姑娘也總得以自己的身子為先。真要累着了,心疼的是誰?姑娘若真想給姑爺打絡子,精精細細的做一個,把心意盡到了就好了,何必弄着許多勞什子!”

黛玉靠在引枕上微微的喘了口氣,聞言腦中靈光一閃:“紫鵑,拿剪子給我。”

終南山道場,連天風雪之中,是被埋藏厚厚玄冰之下的女子。隔了清明如鏡的冰封,赦生眼露焦慮銳意,望向內中的元瑤:“今日仍無進展?”

元瑤瞑目兀坐于冰下,一動不動,獨有一縷心音回道:“無,僧道仍在人間。”赦生的雙手攥得很緊,幾乎可以看見雪白皮膚下跳動的淡青血管。冰冷如刀的回旋狂風将他的發縷掠起,翻卷如狂蛇。他驟然給了狠狠冰鏡一拳,身化電光遁去。

身後,厚堪三尺的冰鏡裂開了數道龜痕。

元瑤:……

借殺生道回到魔界,赦生在天魔池外堵到了伏嬰師:“今日仍無進展?”

伏嬰師望了眼這位攜了滿身噴薄欲出的戾氣的小皇子,将手中符咒翻轉,又翻正:“屬下早已告知殿下,王子妃所在的世界才是距離绛珠仙草所在之仙界最近的一級世界,若是彼端世界找不到通路……屬下惟有請朱皇與女後治罪。”

赦生咬緊牙,究竟無法對這位血緣上的長者發火,只得強忍着默默離去。

赦生回來時,紫鵑正指揮着一群大小丫頭放風筝。大大小小、花花綠綠的風筝,乘了輕而舒徐的風,随着飄悠悠的風筝線升入青碧色的曠遠穹廬。赦生看了幾眼,難得的皺了眉:“這是作甚?”

“這只美人風筝絞緊些,快和旁邊的大燕子纏上了。”紫鵑邊說着,邊向赦生福了福身,“姑爺您回來啦?我們放風筝送晦氣呢!”

“送晦氣?”赦生面無表情的重複道。

紫鵑解釋道:“從前放時姑爺都恰巧不在,想是沒見過?送晦氣是這裏的風俗,倘若在清明這天放風筝,家宅裏的病祟晦氣就寄在那風筝上面。随風放起,再趁風筝高飛的時候剪斷風筝線,就能将所有晦氣統統放走了。”

赦生立定了腳步:“還有多少風筝?”

“全在這裏了。”紫鵑指了指丫鬟們手裏林林總總二十來架的風筝,“才姑爺沒回來的時候,我們已經放了十幾架……”

“不夠。”赦生道,他半眯了眼揚起頭,上方長空無盡,那些乘風而上的風筝便一一的化作目力難以辨識的小點,幾番雲卷雲舒,便再難尋覓,“再買一百架來。”紫鵑張了張口,望見他微紅的眼梢,到底還是将勸說的話咽了回去。

風筝很快買來了。因他要得急,采買上的人只得不拘優劣的買了許多回來。赦生也懶得辨認這些風筝的精美與否,約莫是數年來所有的不甘與憤懑驀然找到了宣洩的出口,他抓起薄薄的風筝,暗運臂力,将這只被塗得五彩斑斓的蝴蝶高高抛上了天空。

丫鬟們睜大了眼睛。下一刻,她們望見自家姑爺空出的手五指一合,不知哪裏刮來一陣冷飕飕的風,将緩緩下墜的紙蝴蝶卷入高空。風筝軸轉如急雨,不過眨眼間,風筝線已轉至盡頭。紫鵑正待上前剪斷,便見赦生抖了抖腕,蹦脆的斷裂聲裏,斷線的紙蝴蝶悠悠的消失在了高雲之後。

在一衆丫鬟驚愕的目光裏,赦生一只接一只的把風筝扔上天去,以魔氣鼓風,崩斷繩子。再扔,再鼓風,再剪……他悶頭做着這一枯燥的動作,也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直到黛玉在紫鵑與另一名丫鬟的攙扶下顫巍巍的出來,自背後牽住了他的衣袖:“外頭風大。”

赦生僵住了後背,一動不動。

黛玉咳了幾聲,仍牽着他的袖口:“赦生,算了罷。”

赦生這才回頭,眼底是無能為力而殺意迸射的紅。

作者有話要說: 黛玉:君可記得那年兩心相許,君贈我以瓊瑤,我贈君以千千結?

元瑤:那也犯不着砸我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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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瑛

相識多年,黛玉鮮有見到赦生皺眉的時候。少年眉心的肌膚皎若素雪,不見半點皴痕,也本不應染上半分象征着愁苦的皺痕。可他的雙眉當下卻皺得極緊,緊到了黛玉想要擡手撫平,卻已失卻了擡手的氣力。

她僅剩的氣力,在支持着将新結的絡子穿上了一塊黛色美玉,又将玉系在赦生的腰帶上後,便耗盡了:“你看看,可合意麽?”

赦生默然以手指撫了撫腰間佩玉,那玉色如深黛,靈秀逼人,正是他舊年贈給黛玉的定情美玉。上面所穿的一條編結得極精巧的墨色絡縧。纖巧入微的梅花攢聚成連綿回環的一鏈,色澤光潤似雨夜騰染的烏雲、硯池微凹的新墨,溫涼中沁着一縷若有若無的淡香,蕩魂攝魄。

那是黛玉天生的發香。

赦生眼底雷雲翻湧不休,對上黛玉期冀的眸光,啞聲應道:“自然合意。”

細碎的笑紋自黛玉唇畔漾開,她松了口氣:“古人有‘結發為夫妻’之說,別看這絡子只有短短一截,我可是剪了許多頭發才打出來。你縱是不合意,也再沒第二條可以替的。”話音未落,她整個身子已被赦生扣進了懷裏。滿腔沸騰的郁郁之火驅使着赦生迫切的需要肯定黛玉的存在,他想将她緊緊地、密不透風的鎖在懷中,可顧慮着她病體虛弱,又只能極力克制着自己放輕力道。

将臉埋在他的肩畔,黛玉細聲輕喃:“赦生,識得你、嫁與你的這些年來,我已将尋常女子幾百年都消受不到的快活和福氣都用盡了。哪怕是如今耗到油盡燈枯,也覺得這一輩子沒什麽好懊惱不足的。可是我只顧着自己縱情任性,不管是為着什麽,總歸是虧欠了你太多……”

眼角發燙的感覺近于灼痛,赦生合上了雙目。

不知幾番入夢出夢,黛玉再破夢微睜星眸之時,入眼的便不再只是赦生,還有坐在床邊為她診脈的元瑤。病人蘇醒時氣息的微妙變化自是逃不開修道者的耳力,可元瑤恍然未聞,仍繼續凝神于脈象,深黑的睫毛低垂,也不知在思索什麽。

大姐姐……黛玉想喚她,但張口即是幾聲破碎的咳嗽,只好苦笑着放棄了這一嘗試。元瑤終于移轉視線看來:“黛玉,你與赦生和離吧。”

黛玉微微張圓了眼。在另一側,赦生似乎早有預料般一動也未動。元瑤毫無意緒的聲音仍在繼續:“所有人心知肚明,這些年寶玉百般設法逃避家中定給他的親事,無非是一直心裏挂着你。我知道,你也不讨厭他。由我做主,你與赦生和離之後,我就把你許給寶玉。大觀園你是住慣了的,再嫁回去,親上加親,益發的親密了。難道不好麽?”

難道不好?

哪裏都不好!

她與赦生經歷了多少波折方才定下這白首之盟,自是早已非對方不許,又豈是區區一個“好與不好”所能界定評判的?況且他們的姻緣之所以能夠造就,中間少不得元瑤的默許撮合,臨了輕描淡寫的一句“和離”當頭扔來,還要黛玉改嫁寶玉,這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如此胡說八道,赦生居然也忍得?

黛玉望向赦生,卻見他抱臂靠床柱而立,只留給她一個神思抽離的默然側影,獨有眉目枯寂,似染了薄雪的劍芒刀鋒。她隐約意識到了什麽,咳嗽了幾下,眼睫微擡,眸底含了了然的通明笑意,徐徐搖了搖頭。

元瑤微凝了目光:“你果真不應?”

黛玉的神氣已不足以支撐她開口說話,然而莞爾淺笑的眼神平和,俨然在說:“請大姐姐成全。”

“你道是我當真不願意成全你們嗎?”黛玉的選擇,元瑤并不意外,可果真預料成真,她的心底仍是隐隐作痛,“如果我說,斬斷你與銀鍠赦生這本不應存在的情絲,與寶玉續緣,這是目下唯一替你續命的辦法呢?”

眼睫輕顫似秋涼時節不勝涼風的蝶衣,黛玉展顏,玉頸微動,盡管幅度極小,但仍是一個确确定定的搖頭拒絕。盡管不曾訴諸于口,但元瑤與赦生都明白她的意思——她自無心,何苦為着一縷殘命,負了赦生與她自己的心,又誤了情同手足的寶玉?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她自不以為早夭為薄命,便無旁人指摘嗟嘆的餘地。元瑤阖目,深深的吸氣,呼出,睜眼:“黛玉,你可知自己的來歷?寶玉的來歷?”

“你本是仙界灌愁海之畔的一株绛珠草,得赤瑕宮神瑛侍者甘露澆灌,方才修成女體。因神瑛侍者凡心偶炙,入紅塵歷練,你為報恩,也随之入凡,立誓要以一生眼淚償還他的甘露之恩。”

“你與寶玉命中注定當有一段情緣,淚不盡,恩不還;淚盡,恩義兩清。這段前事本于你的性命有礙,但換個角度想,倘若你重拾前誓以淚報恩,便可順遂天道承負之鐵律,在你淚盡之前,性命必是無憂。”元瑤一字一句講得清楚。

前事因緣,在這許多年的夢魇掠影間,黛玉早有預感,木石前盟便如遺落而重拾的最後一環,将整根鏈條重新串起。煙波澹蕩的情愁之海,清涼明透的甘露,無極無際的群芳之海,仙子們飄飛的裙裾,碧霄宮闕間湧流的霞彩……太虛幻境的一切記憶驟然湧入腦中,她心懷激蕩,只覺喉間一陣腥甜,唇角登時溢出了朱紅。

“那又如何?”她掙紮許久,終是攢足了力氣道出了短短四字。

這一世,绛珠是欠了神瑛一命。可那又如何?此世不還,他世再還便是。眼淚還他,命也還他。可我的心,我的心……

她一分一分的挪動眸光,望向如泥塑石雕般靜立的少年。繼而,向自己的愛人綻出了一抹含血的淺笑。

我的心給誰,惟有我自個兒說了算。

“雪剩欺梅,煙輕度柳,瞞人最是東風。銅街似沸,一番簫鼓春濃。賺得杜郎吟賞,安排逐隊鬥青紅。憑誰問、桃符換矣,如此悤悤?”寶玉望着壁上的字畫,口中輕聲吟哦,神色如癡如夢。

見這位以“頑石翁”為名、靠一枝生花妙筆名滿天下的才子視滿桌佳肴如無物,只盯着一幅字出神,管事道:“這幅字是主人愛物,特地裝裱妥當挂在廳中飨客。可惜過去的客人無心風雅,只埋頭苦吃,枉費了主人的一番精心布置。惟有賈公子品出了此中妙意,主人要是聽到,管保要為這份知情知意浮一大白。”

“這幅字從何而來?”寶玉的聲音輕飄飄的。

管事道:“記不清是哪一年的上元節,黃舍生黃三爺帶了一位姑娘來吃飯,真真的是并立如玉的一對璧人。那姑娘不但姿容勝仙,才學也是極好,臨行留字,就是賈公子看到的這首《慶清朝》了。當時我還奇怪,黃三爺是從哪裏尋來的這麽一位絕世佳人?後來郁離君紅梅選婿,嘿嘿,我才回過味來!”他說着,忽然嘆息,“可惜……”

可惜,世間好物不牢堅,彩雲易散琉璃脆[引自白居易《簡簡吟》。]。

“貴府的規矩我知道,凡用一餐,需以題詠留贈主人。可我近來才力衰竭,只能想出幾句。就寫在林妹妹的這幅字上,可以麽?”寶玉喃喃道。

管事這才記起郁離君與頑石翁的淵源,見他神情凄切,問過主人後便允了。寶玉提筆,于空白處以蠅頭小楷寫下“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四句,寫罷怔視垂淚,良久之後,忽而戰栗。

戰栗,如同沉眠多日的人驟然醒覺長夢,于似是非是的真實與假象的錯亂間,極悚然而又極快然的一顫。他白潤如玉的面上浮起似喜非喜、似悲非悲的神色,驟然将手中筆一擲,快步大笑出門而去。

沒有騎馬,也沒有乘車,自幼文弱的榮國府的二公子就這麽走出了門。看似尋常的步履竟現出了縮地成尺的玄妙幻象,一步,身入熙熙攘攘之人海;下一步,已至隔絕紅塵的幽寂院落。他推門而入,高聲道:“妹妹并非不可救!”

感應到了他周身沛然滂流的清絕仙意,元瑤與赦生齊齊變色。約莫是同源的氣息潤澤了枯澀的心腑,黛玉居然也張開了眼,甚至有了說話的氣力:“二哥哥,你也醒了。”

元瑤無聲起身,讓出了位置,讓寶玉坐下在黛玉身畔。寶玉望着黛玉枯槁的容顏,神情泫然。出乎元瑤與赦生的意料,他并沒有向黛玉剖白心意,而是講了一樁極瑣碎的小事:“從前我在園子裏撞見一個女孩子用簪子一遍又一遍的在地上畫薔,後來閑坐無聊,聽說梨香院裏齡官唱曲唱得最好,便尋過去,央她唱一套《袅晴絲》。妹妹你是知道的,自小家中的女孩子哪個不對我笑臉相迎?我看慣了,便以為理當如此。卻不知那畫薔的女孩子正是齡官,更不曾想她對我竟是不假辭色,神色如冰,嫌棄得很。”

他含淚而笑:“後來賈薔過來了,齡官對他又笑又哭,又嗔又喜,俨然要掏空了所有的心和眼淚的情狀。自此我便明白,世間情緣淺深,原是各有分定……”他擡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痕,終于看向一旁将自己沉寂成了一道影子的赦生,“赦生,我知道你可以在平級世界中自由來去,但林妹妹的原身绛珠仙草卻紮根在東方長樂世界的西方靈河三生石之畔,是高于我們身處空間的神仙天地。實力不足,無法到達;不識路徑,無法到達;沒有突破空間壁壘的通靈神物,也無法到達。前者我幫不了你,中間一條,若是能尋到身具佛眼的大能,便可迎刃而解;只有這通靈神物,好巧不巧,我脖子上正挂了一枚。”

“別!”黛玉出聲,淚流滿面。

“林妹妹,我們自小在一起長大,這麽多年了,你難道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人嗎?”寶玉回頭一笑,眉目溫和。

元瑤神色躊躇:“寶玉,可通靈寶玉是你的寄命神物。一旦離體,久則性命難保。”

寶玉、或是神瑛侍者聞言只是搖頭,随手一扯,便像掐果子一般把元瑤口中的寄命神物摘了下來:“這位大姐姐,我原就覺得,我不過只是一介須眉濁物,林妹妹這樣的神仙人物都沒有玉,獨獨我有,這造物實在是有眼無珠得緊。”

他仰天呵然一笑:“我本大荒一頑石,無材可去補蒼天,遺世青埂萬萬年。現在,不過是各歸其所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寶玉覺醒,绛珠神瑛各歸其所

☆、蓮華含光

赦生半跪在床邊,輕輕将黛玉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合在雙掌中央,繼而垂頭,讓自己的額頭抵上了那只幹涸得不見半點生命力流動的手。在鬼門關來去千百回也絕不流淚的少年,于此刻聲息泯滅的靜默裏,驀然有了落淚的沖動。

他自一開始便知曉,自己與黛玉的生命并不對等,然而他确乎見過、也想象過黛玉的每個樣子。她手捧書卷,燃起一爐香默讀的樣子;她毫端蘊秀,臨窗對燭摹寫詩文的樣子;她鳳冠霞帔,于紅巾一角掀開時淺笑盈盈的樣子;她兒女繞膝,宜室宜家其樂融融的樣子;她鶴發蒼顏,伴着清風明月端坐撫琴的樣子。

他知道他會陪着她一直到老去。等到她頭發花白、牙齒松落、皮膚上布滿了皺紋、背也微微駝着的時候,他會攙扶着她走過每一個她想要去的地方。被人指指點點也無所謂,他會驕傲的向每一個人宣告,被他攙在懷中的,是他的妻子,他的愛人。

彼時他絕不會料到,自己根本沒有可能陪着黛玉老去,因為上天甚至不會施舍給她老去的機會。

“太虛幻境戒備嚴密,要前往三生石畔帶走绛珠原身,這條路過于艱險難行。但幻境一隅有一處深淵名迷津,彼岸即是西方靈河,河畔便是仙草所寄身的三生石。但這迷津深不可測,惟有一具木筏可渡,由木居士與灰侍者掌舵撐篙,只渡有緣人。”寶玉道。

赦生緊緊攥住通靈寶玉,深深看了寶玉一眼,身化雷光遁去。實力、路徑、通靈神物,神瑛侍者所提三者,他已有兩者在身,至于可以佛眼看破三千世界的佛門大能,他還需回魔界打探。

“看破三千世界、尋找迷津之佛眼?”朱武一時無頭緒,九禍心下卻已有人選,徐徐一笑,“身具此種大能之人,舍苦境萬聖岩的那位聖尊者而誰?”

“一步蓮華?”朱武這才記起,“他的佛眼之光曾助赭杉軍與蒼突破萬年牢迷障,确實是最佳人選,只是……”

黛玉性命垂危,赦生哪裏來得及聽他唠叨什麽“只是”,聽明了地點與人名,當即張開殺生道接向萬聖岩。幽藍的結界一閃即沒,朱武這才來得及将後半句說出:“萬聖岩與魔界宿怨千年,亡于赦生狼煙戟之下的聖域僧衆不計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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