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二回合,全軍覆沒
數,作為萬聖岩的領袖,一步蓮華會願意出手幫赦生嗎?”
“何止如此。”九禍冷冷道,“天座被旱魃挖去佛心續命,雪缽五僧中有二人喪命于赦生與螣邪郎之手,破戒者一蓮托生因度化吞佛鑄劍而耗盡修為,劍僧玄蓮因任沉浮籌劃的爆炸而被亂石砸死,萬聖岩覆滅于魔界大軍鐵蹄之下,一步蓮華自己被襲滅天來于天魔像前吞噬,元神被合并前還遭挖眼之刑……”
朱武聽得出了一腦門的汗,由衷的嘆道:“九娘,我休眠的那些年,你和旱魃還真是得罪了不少人。”見九禍神色不虞,連忙轉開話風,“只是如你所言,萬聖岩上下皆與魔界有不解之仇,以一步蓮華的修為,自然與蒼、赭杉軍一般,已醒覺時間回溯的真相。你就這麽放心讓赦生獨自去萬聖岩?”
“自無不可。對這位老對手的了解,我只會比你更深。”九禍冷豔而笑,“佛相,魔相,過去身,未來身,聖尊者,魔尊者,本是一體雙面。赦生前世固然修行了殺僧取業,可徒兒的修行之法,難道還不是師父傾心傳授的麽?”
聽母後如此淡然,向來疼小弟疼如心頭肉的螣邪郎不免發急:“就算那個妖僧顧念着當年的香火情,為他指點迷津所在,可仙界何其兇險?放任小弟孤身一魔去闖,有個三長兩短可如何是好!”
“螣邪郎,”見長子神情急切,朱武不得不出言提醒他安定情緒,“赦生所持靈物只認赦生的氣息,且只夠為一人開啓通途,我們皆是愛莫能助,且靜心等待消息吧。”
“難道小弟此番遭劫,我們都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什麽都做不得了?”螣邪郎眼神一厲,“幫不得小弟,看顧下弟妹那頭,也算是盡了做兄長的責任。要我像父皇母後一般,我坐不住!”說着掉頭就走。
黥龍伸臂攔他,被他順勢扯住手臂:“是做兄長的,就随本大爺一塊兒打破那破爛結界,過對面世界,替小弟照顧弟妹去!”黥龍一怔間,已被他拖出了老遠。
菩提天池,清波澹蕩,清風容舒。
白發白衣的僧人張開猩紅雙眼,望向驟然現身單膝跪在身前的魔界少年,掐住手間佛珠的手指緊了緊。面前少年已活過了無數凡人的生死輪回,卻依然有着一雙純然到不染塵埃的眼,生機凜凜,卻冷銳堅毅。
一步蓮華喜歡這樣的眼神。無論是那錯亂的另一時空還是當下,無論是魔心怒恚的魔尊者襲滅天來還是佛心祥和的聖尊者一步蓮華,皆是如此。
于是他開口發問:“赦生童子,你因何而來?”
“吾名銀鍠赦生,并非佛門童子。”不及思索對方為何會知曉自己的名字,滿腔愁苦便被白衣僧人奇特的稱呼一滞,赦生心中十分茫然。
一步蓮華微笑,卻是不理會他強調的語氣,将适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赦生童子,你因何而來?”
彼為母後尚且稱許不已的佛門尊者,自然不會耳背,更不會将無意義的發問兩度說出。是以面對他的二度發問,赦生忽然斂盡了周身戾氣。誰也不知道在這彈指可度的寸光陰間,他想了些什麽,只能看見他本自清亮銳利的雙眼沉寂,一如兩塊枯硬而粗粝的冰涼的山岩:“赦生童子此來,只為求佛眼指點迷津之路,摘取一瓣掌心花。”
以蓮華為號的僧人溫然而笑的容态似極了淨月蓮花,他緩緩阖目,頃刻之後,兩道瑩金光華穿透空間而去:“若去迷津,必先取道含光霧海。于你,此處并無兇險,你只管尋此光前去,屆時必有有緣者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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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蓮華探手,輕輕扶起赦生,腕間香珠搖曳,佛語恢弘清聖,回蕩于青天白雲、碧波和風之間:“求得掌心花後,吾會親往天魔池,接引護法童子入我門來。”
赦生咬緊牙,起身。只是跪了一小會兒的功夫,他卻似已跪了數千年的光陰,起身之際甚至有些暈眩,乃至于他下意識的咬破舌尖,才使得自己的眼神重歸清明。他回頭一望,但見金色佛光直直探入青冥高天的不可覺知之處。褐色的發縷在菩提天池的風間翻卷沉浮,他沉沉靜靜地一笑,殺生道結界翕張,将他慘淡的身影吞沒。
在此之前,赦生從未自任何典籍中閱得“含光霧海”一名。無論是魔界的,還是黛玉所在的世界的。然而當他踏上此地芳草漫漫的土地,縱目四顧,但見滿目皆是七色雲霞,輝燦而明熹,如龍蜷,似奔馬,變幻萬千,令人目眩神移,蕩蕩然不止何去何從。
如此清和,如此曠遠,而又如此蕭寂。
一步蓮華說,此地于赦生并無兇險。
觀此境沖虛淡靜之狀,想有兇險也難。只是雲霞炫目,填滿了視野,不辨路途;耳邊靜廖,除了自己的呼吸,聽不見半點聲息。極致的五色迷離與極致的五音皆空,足以引燃所有生靈埋藏心底的孤獨與落寞。
一步蓮華還說,必有有緣者相助。
赦生胡亂走着,在即将徹底迷亂了感知之前,忽然雲散霧開,露出了碧青無垠的天穹。直接着天與地的,是一棵無法形容的龐然巨樹,落英缤紛,盡是墨白之色的梅花。未等赦生看清眼前奇象,那梅樹便化作一道玄光遁去。天空、地面一時皆隐,整個空間惟餘一色空蕩蕩的虛白,獨有一瓣墨萼素蕊的梅花凝于虛空,似是無聲的等待。
赦生猶豫了一下,向那梅花踏進了一步。那朵虛白之花立即向前飄去。赦生跟着它,也不知走了多久時間、多遠路徑,直走得神智将渾噩之際,驟然聽見潮聲如雷,一道黑溪橫亘前途,不需任何說明,他已認識到了一個事實——迷津已至。
赦生停步,望着黑溪沉思半晌,毫無征兆的倏然回頭。
身後,之間七色雲光斑斓殊妙,一縷墨白色倩影衣袂飄飖的淡入了其中,即使擁有如電巨目,也再無法将之分辨而出。
連綿于終南山道場多年不去的風雪,今夜停了。風雪已歇,氣溫卻更冷得摧肌裂膚,元瑤飄身酷寒之中,步法玄妙,時不時以奇異的韻律揮指成劍。劍風定處,便有一盞青燈瑩瑩亮起。一盞,兩盞……一座燈陣漸漸成型。七七四十九盞環繞外圈,內圈七盞,中央卻供奉着兩盞大燈,奇光清熒閃爍,若是注目得久了,甚至會生出身陷銀漢的錯覺。
中央大燈的燈身上刻着黛玉與寶玉的生辰八字。黛玉病勢已至垂危關頭,而赦生帶走通靈寶玉的當天,搬進了智覺寺的寶玉亦是長病不起。元瑤看的明白,黛玉之病實因逆天道而耗盡了氣運,寶玉出借通靈寶玉,無形中又将自身氣運與黛玉相連,自身生機也随之消損将近。
此方天道規則所定,要令天下女子長眠屈身,凡敢于這萬古沉寂的長夜中張目發聲者皆為逆天。故而天道要黛玉死,連帶着也要寶玉同亡。然則道法無上,淩駕陰陽是非,與澒溟太玄共生,從來便無世界之分。元瑤也從來不是坐以待斃之人,北鬥七星主衆生壽命,與其困坐等待不知道是成是敗的銀鍠赦生的消息,不如放手嘗試,祈請北鬥神力為二玉續命。
星燈禳命,燈燃一夜,便可續命十二載。
最後一盞星燈吐出了湛青的光焰,元瑤凝神而立,注視着燈焰悄然燃燒着象征生機的清妙光華。玉兔西沉,繁星漸晦,天邊隐有初紅浮現,黎明将至。元瑤眼露笑意,慢慢的放松了發僵的身體。
驟然,黑雲滾滾而來。大風攜着蕭殺的力道呼嘯而來,燈陣霎時搖搖欲墜。元瑤不可置信的一怔,旋即凜冽了目光。
“二位前輩,”她衣袖連揮,張開結界,在八方湧動的狂風中護住燈陣,清聲道,“我從未想過與天道為敵,更從未與兩位前輩為敵。只求給條活路。”
“這,也不成麽!”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菌:夭壽啦,赦生和佛門簽賣身契啦
九禍:這妖僧賊心不死,又來拐吾兒!
朱武:總覺得哪裏不對,我的頭發變色了?
含光霧海的設定來自《長生禋》的天人卷,助赦生的“貴人”就是他另一個時空的妹妹長生
☆、逆天
三千世界,本源皆有不同,故而分屬各方仙佛神明管轄。即使是出于同一本源,也有力量層級、屬性之分。通俗的講,苦集滅道四境便分屬各界神佛的戰鬥部門,而紅樓世界則歸于東方長樂世界的文藝部門統轄。
換而言之,四境各派人士皆是特種兵,而紅樓世界清一色出的是文藝兵。後者之多才多藝固然是前者所望塵莫及的,可是以前者的戰鬥力,同級別之內把一百個後者壓着打也在情理之中。
是以,以元瑤原生世界略低于四境層次的戰鬥力等級,尚未升仙的品級,本能借用的世界之力被身為巡查者的僧道抽走的虛弱狀态,世界結界被來自彼端魔界的兩個愣頭青沖擊的劇痛……硬接紅樓世界的兩大仙人的聯手一擊,居然也扛下了。
茫茫大士不停地拈動着掌間佛珠:“賈元春,神瑛侍者、绛珠仙子本為歷劫而來,合該有一段情緣。此情不生,便應打回重來。你卻唆使绛珠仙子轉投邪魔懷抱,又一意孤行,騙取神瑛侍者的随身靈物。不怕他日九九天劫齊至,叫你魂飛魄散、堕入畜生道,永生永世升仙無望嗎!”
元瑤放聲大笑,銀芒乍起,冰魄玄黃槍現于掌中:“好個正氣凜然的神仙!好個超然絕塵的神仙!這樣只以作弄女子命運、兒女情緣為天道的仙界,我元瑤不屑去之!”
“執迷不悟!”渺渺真人叱道,指訣連掐,如水光鏡浮于胸前,鏡面耗光萬丈直指元瑤名門。元瑤橫槍一擋,被龐然巨力撞得連連後退百丈。只聽一聲破碎之音響起,燈陣上方結界澌澌消融,燈焰搖搖欲滅。元瑤霍然變色,奮然沖上前,以身擋住僧道接踵而來的合力一擊。
鮮血噴濺。
外圈四十九燈熄,內圈七燈熄,中央二盞本命元燈在她的拼死護持下保住了。然而還未等元瑤生出慶幸之感,便眼睜睜的看見其中一盞的燈焰搖晃了起來,明明滅滅,終于在乍然亮起了一圈光色溫暖的淡黃明焰之後,無可阻止地、暗然地湮滅。
在黎明降臨前的最後一秒,黛玉的本命元燈,熄。
短暫如驚雷的怔然之後,便是狂然燃起的暴怒之火。元瑤一聲長嘯,驟然高高舉起冰魄玄黃槍,只見萬丈銀色毫光暴漲,如隕星似雷霆,在僧道不可置信的注視下,居然直直轟向了九霄長空——那裏,曾被她喚作天缺。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面色大變,再也維持不住仙家風範:“天缺盡頭連接着異度魔界,賈元春!你是要颠覆天道,讓天下蒼生生靈塗炭嗎?”
“沒有人比我更衷愛這個世界。”元瑤道,手下轟擊卻未停。茫茫大士怒道:“那你還不速速停手!縱使你要此方世界生靈塗炭,可你自己補天之後便與這封天大印性命相連,親手破陣,你不要命了!”
元春至死惦念的央求,華陽允諾和番的哀絕眼神,黛玉氣息奄奄的嫣然笑意……不止這些,不止這些,被動的成為此方世界的守護靈後,元瑤已看到了太多太多。
被鼻環與金飾迫得喘不過氣的吠舍女人在哭泣。她丈夫初喪,飽受打擊。可是沒有人安慰她的喪夫之痛,不管是兒女還是父兄,有的只是急切切将她送上火葬堆的看客:“趕緊接受薩蒂儀式,給你丈夫陪葬吧,臭寡婦!”
被頭巾與面紗包裹得密不透風的奧斯曼少女在哭泣,她被惡人玷污,痛不欲生。可是沒有人憐惜她的遭遇,也沒有人懲治犯下惡行的男人,她最終因為失去貞潔而被處以石刑活活被砸死,朝她扔出石頭的不僅僅有男人,還有同樣被頭巾與面紗包裹得密不透風的佝偻的女人。
被束腰勒出纖纖細腰的金發碧眼的盎格魯女人在哭泣,她的雙親離世,孤苦無依。可是沒有人憐憫她的痛苦,有的只是投射向她的財産的無數道貪婪的目光。依照律法,身為獨女的她并不具有支配自己私人財産的權力,她只能在狂蜂浪蝶般湧上的追求者中選擇自己的丈夫。藉由這個來分享她的財産的男人的手,她才能使用父母留給她的財富。
被和服發髻修飾像陶瓷小偶人的東瀛女人在哭泣,她年幼時即因家族聯姻而遠嫁他鄉,侍奉丈夫多年,卻因為感情淡薄而始終未有生育。娘家與夫家利益不和,丈夫休棄她時的态度輕率得像是丢棄了一只厭煩已久的鞋子。悲戚與怨恨令她無力呼吸,她在親人的白眼中困病而死,化作了當地人口中的一則幽怨徘徊的女鬼怪談。
……
“沒有人比我更衷愛這個世界。”元瑤喃喃重複道。
下一刻,她狠狠擦去唇角溢出的鮮血,面若寒霜,淩然冷笑:“可若是這方世界有一半的黎民亘古以來便處于不公之下,這樣的天道,逆了又有何妨?這樣的蒼生,還不如焚于煉獄惡火,永遠沉淪于修羅魔道!”
渺渺真人叱道:“自甘堕落!”
僧道合力之招實有毀天滅地之威,元瑤眼望着那洶湧的氣浪席天卷地的逼面而來,心底惟餘一派空明。
她本是終南山下一棄嬰,被雲游歸來的執劍長老收養。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叫“師父”,讀的第一句書是“道可道,非常道”,收到的第一句來自本門天機長老的判詞是“此女資質之佳,實屬五百年一遇。只是外具冰雪之操,內秉雷霆之性,看似清漠淡泊,實則七情熾沸。一旦稍涉世途,為是非正邪所牽擾,便難以保身自持啊!”
她如枝頭山果,于山風岚霧間長大。師父驚懼于天機長老的那張師門第一神準的烏鴉嘴,下死力教她靜心寧志、收束七情,終于極盡所能的将她教成了一座冰山,方才放心的放她出師門歷練。
她在門派之中的席位一挪再挪,終于成了可與掌門并坐議事堂的執法長老。而她的師父、原執劍長老則在卸任後入洞府閉關,舉修真界皆知,以他的境界、資質、修為,再出關便是歷劫飛升之時。
明,嘉靖二十四年,江浙。
倭寇洗掠過後,昔日繁華富庶鄉,化作了殘垣斷壁瓦礫場。房屋被大火燒成了餘煙未盡的嗆人殘害,堆積的屍體大多焚燒成灰,沒有被燒盡的或是無頭,或是被砍做兩截,或是只剩下殘肢斷臂。女子的遺體尤為凄慘,無論老婦還是幼女,一應赤身裸體,一名孕婦甚至被剖開了肚子。她拖着漏出的血和髒器朝某個方向趴着,一手盡力的前伸,被血泥弄污的臉上滿是撕心裂肺的憤恨與恐懼。
元瑤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見前方的竹竿上穿着一個胎兒,皮膚嫩紅,眉眼幼小,看樣子不過七八個月大。
森羅地獄,不過如是。
她踏着遍地屍骸,垂首沉思。那一刻,一貫冷靜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麽。記憶之所及,是她當天滅二十八寨倭寇,搜神取念榨取情報間的滿目猩紅。翌日,她将采到的九陰蛇花草交予門中弟子帶回,大殺四方。
倭寇,屠。
與倭寇合作的商人、奸細,屠。
非倭寇卻行倭寇之舉的海盜賊匪,屠。
貪官污吏者,屠。
恃強淩弱者,屠。
……
修行者不得以神通淩欺凡人的戒律被她徹底棄于腦後,于是最後一戰,她的對手換成了各大宗門的執戒者。所有人都在質問她:“元瑤!你已入魔道,你可知罪!”她悍然回道:“我無悔!”言畢,自爆元嬰,傾城血雨。
她本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卻沒想到再睜眼時,自己居然已回到了終南山上熟悉的居所之中。而對面的蒲團之上,端坐着阖目不動的師父。修行有成之人,除非有意保持鶴發雞皮的衰朽之态,無一不是色若孺子、風華萱茂之狀。而師父從來都是潇閑灑然的,肌如冰玉,發似玄墨,眸若點漆。這般的樣貌,若是不知他是活成了老古董的太清門太上長老,放出去一站,不知能騙取多少懷春少女的芳心。
師父的樣貌元瑤自小看到大,實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清楚的記得他入定時清肅的面容,記得他揮劍時衣帶飄起的弧度,記得他啞口無言時無奈的輕笑……而記憶最深切的,還是他這一刻的模樣。
身如朽木,須發如雪,枯槁的面容意态平和而安詳——已然失去了氣息。
掌門師弟說,當日太上長老感應到她有性命之劫,匆匆出關将命懸一線的她帶回。彼時她元嬰已散,肉身鼎爐行将潰散,縱使強行以靈丹妙藥保住性命,一身修為也将毀于一旦,成為一個畢生無法再踏上修行之路的廢人。太上長老耗盡一生修為替她重塑元嬰,自己卻油盡燈枯,坐化當場。
生若木樹,死若槁枝,有即感通,無常寂滅[王玄覽《玄珠錄》]。師父,您曾不止一次的教導過我,修行乃是逆天求生,故而修行者惟求心無挂礙,利己保身,危難關頭,只需謹記一個“舍”字。可倘若真是如此,您老人家又何苦為徒兒做到那等地步?
百年難渡,身死道消。原來東方宗主所預言的師父的命劫,竟是應在了她的身上。
她在師父的遺骨前長跪,再起時,自行将九百九十九根斷念針打入靈臺紫府,于終南山子虛洞閉了死關。歲月不居,時節如流,再出時,太清門的掌門已換成了師弟的不知道多少代徒孫清微道長。
“太上長老,如今的凡世與您的時代大不相同。可究竟是怎麽個不同法,晚輩又委實是一言難盡,還請太上長老前往凡世親眼一觀。”清微年紀不過八十歲,因自幼修行的緣故,看去不過三旬上下,在普通人看來已是活神仙一流的人物,可與面前仿若雙十年華的衣着樸素的女子相比,卻又完全不是一個層次的人物。
這是自然的。太上長老元瑤,曾被譽為太清門史上排名前三的奇才,于明朝嘉靖年間因心魔而走火,一身雪衣浴血如緋,手持銀槍,睥睨無前,幾無人可擋,至今仍是華夏修真界的傳奇人物。可惜在那之後她便閉了死關,自此鶴歸雲隐,不知去處。如今這位傳奇人物活生生的立于眼前,怎能不讓後輩激動不已?
而她此番出關,正是為了搜羅天材異寶煉制法寶,以備飛升時降下的九九天劫。而曾備給師父渡劫的飛瓊淩仙劍膽一直被她養在元嬰之中,哪怕是身死道消,她也不願動用此物。
自宋以來,華夏修真界便再沒出過一名得道飛升的修真者。及至後世科技昌明,大多數人甚至懷疑,所謂的飛升成仙不過是不明科學的古人編出的一套迷信言論。故而元瑤的出關帶給華夏的,不僅僅是修真界的震動。聽說她要搜集靈寶煉制法器,自修真界到凡世,處處都為她大開方便之門。不少要人亦善意的提醒,還有什麽需要,可派專機送她前往世界各地的密地尋找機緣。
元瑤望着上空穿梭于雲層之間的飛機,搖了搖頭。這個時代,不止一次的給她新奇的發現,但最讓她印象鮮明的,卻不是科技的發達、國與國之間被打破的藩籬,甚至也不是道風的萎靡,而是她偶爾一次好奇如今的童蒙教育是何模樣,而隐身前往一所小學所見的場景。
窗幾明淨的教室裏,孩子們拿着書本大聲的朗讀着,性別有男有女,膚色有黃有黑有白。他們奶聲奶氣的跟着講臺上的老師念着:“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元瑤很喜愛這首詩。
一如她也很明白,她早已不屬于任何一個時代。
九霄之上聲浪隆隆如戰鼓,下方僧道的佛力真氣貫卷若扶搖長風,一派天崩地毀的末世之象。
元瑤閉上了微霜般的眸子。上一回的身當死境,尚有師父他老人家以命換命相救。這回,天地蒼茫,只有她孑然一身……
呵,到底還是讓師伯那張烏鴉嘴給說中了。
天門洞開,赤發金瞳的魔物飛身殺出,豔紅的長發在烈風中招展,仿若淬血而生的螣蛇。适才元瑤的豁命一擊,機緣巧合,正與彼端嘗試破封的螣邪郎、黥龍同時擊中了同一點,裏應外合之下貫通了天缺處,異度魔界與紅樓世界之間至此拓出了一條通途。
螣邪郎望見女子手拄銀槍昂然立于聚合的風雲中央,白衣沐血,黑發狂舞,似亘貫天地的寧折不彎的冰雪驕陽。銀槍所指,一往無回,長星曜曜,白衣成血。
下一刻,女子的身影便如破碎的冰霜鏡面,寸寸龜裂,灰飛煙滅。
作者有話要說: 謹以此章,為我們脾氣冰冷又暴躁、做事冷靜又沖動的大姐姐的一生……畫上句號。
感謝阿賢、無憑語、眠王、人面桃花、imire幾位親的地雷
☆、天盡頭
《霸天游香記》終于出到了最後一卷。這部起興于柳湘蓮的一句戲言的小說,自問世後便波折不斷,斷更過,推翻重來過,好容易捱到了大結局,卻是一反前卷的江湖風雨、閨閣俊秀之風,更之以叫人摸不着頭腦的神魔故事。
“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疴續紅絲[《題紅樓夢》富察明義]?”頑石翁于卷首寫道。且說那黃霸天抱得美人歸後,與柳扶疏朝夕相對,自然是美滿無比。奈何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柳扶疏紅顏薄命,竟是一病而垂死。黃霸天傷心欲絕,上天入地尋那續命神藥返魂香而不得。
又說柳扶疏生前豢養了一只雪羽丹喙的鹦鹉,這只鹦鹉原是一只修行五百年的妖精,名喚錦衣奴。只因愛極了柳扶疏吟詩的葉韻,才變作原形,日日夜夜呆在籠中,守在她的廊下窗外。見心下深深欽慕的主人病篤垂危,那只鹦鹉便偷偷的将內丹給了柳扶疏。柳扶疏清醒,與尋藥歸來的黃霸天相擁而泣。
窗外,失卻了氣息鹦鹉自架上墜落,純白如素的羽毛摔得滿身灰土,被不忍打擾夫妻二人美好氣氛的丫鬟悄悄清理,端出去随便挖了個坑,掩埋。
“明明是大團圓結局,怎麽我反而看哭了?”讀者茫然道。
“餘憶平生所歷,如捉水月,只挹清輝;如雨天花,但聞香氣,悲戚歡愉,不知萬緣無非幻泡,盛衰本是回環,庶得蹈入長夢[改編自戚蓼生的《紅樓夢序》],醉卧南柯,漫漫億載,縱石爛海枯,不複醒矣!”頑石翁于後記中寫道。
縱然過去再多年,寶玉也依然清晰的記得初見時黛玉的樣子。身形單薄的女孩年紀尚幼,容态稚嫩幼秀,可眉宇間氣韻清華娟逸,只消看得一眼,便覺原來濁世之間亦有着無法棄絕的皓潔所在。
似他鄉遇故知,如長別而重逢……他笑着對老祖母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從來以為,她會是與他相伴相守至彼此灰飛煙散的那個人。可惜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千句萬句的“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還是無法逃脫冥冥之中那只擺布錯弄的手。到頭來,連相忘天涯各自終老都成了奢望——那首俚曲怎麽唱來着?我為你持戒,我為你吃齋;我為你淚眼愁眉難解,我為你百行百計不舒懷[選自脂批,順序稍有調整]……哈哈!
智通寺的佛像前,枯瘦如柴的聾啞老僧手持剃刀,為寶玉剃度。烏青的發縷一束束的截落,容顏溫秀瑩潔的青年雙手合十,默然祝禱:“佛祖在上,弟子賈珏,今皈依佛前,舍此微末無用之軀,懇請我佛護佑家中祖母、老父、慈母并一應長輩親人身體康健,姐妹們順遂美滿,林妹妹長命百年、一生無憂、一生喜樂平安……”
“姑娘,姑娘,才得了消息,寶二爺落發出家了。”紫鵑面有淚痕,湊到了黛玉耳邊輕聲說道。黛玉眼簾張開一線,散漫的視線漫無焦點的望去,半晌,緩緩盯住了帳前垂墜的玲珑玉符上。
紫鵑記得這枚玉符。數年前姑爺回老家,臨行前帶來一位元姑娘。這位行止奇異的元姑娘在家中住了數月,便沒了蹤影。而她消失後,這枚靈氣氤氲的玉符便被自家姑娘挂在了床頭帳前。“姑娘是想瞧瞧這符麽?”紫鵑擦了擦眼角淚痕,悄聲問。黛玉沒有反應,只是癡癡的看着,紫鵑一時猜度不透她的意思,只好看看她,又回過臉看那玉符。
氛氲的霞彩自窗外一層層的透入,将玉符一層層的映透。在二女的注視下,一粒瑩屑自玉符上凋落。繼而是兩粒,三粒,十粒,百粒……如冰雪澌融,似流沙洩地,不過數息之間,那裏便只餘一截月白的絡子,而本該懸挂着玉符的所在,空空如也。
都,不在了……
黛玉無力的阖上雙眸,一滴淚珠自睫間垂落,順着頰腮滑下,打濕了枕上連理并蒂的纏枝花繡。
身體忽冷忽熱,渾渾噩噩之間,黛玉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又落了多少眼淚。待到一縷清涼氣息自雙眸的位置注入靈臺,她方才能夠将自己自沉眠中喚出。約莫是回光返照的緣故,感覺到有人在為她拭淚,她勉力睜眼,在看清眼前人的面影後甚至有足夠的氣息驚喜出聲:“大姐姐!原來你無恙!我還以為……”
元瑤淡淡的一笑。她素日意态清肅,偶爾一笑便如冰雪生光,清豔冷麗無方。然而此時,她的笑容卻似是隔了霧的花,朦朦胧胧的,再看不清了。
不對,有什麽地方不對勁!黛玉凝目再看,這才發現元瑤整個人的身形都是虛的,雖然面容四肢衣服都十分清晰,甚至指尖也有觸感,但是飄飄渺渺,影影綽綽,似乎只消一絲烈一點的風縷,便能将她吹得灰飛煙散。
黛玉眼眶一熱,語聲成咽:“這都是怎麽一回事。”
“我要借鬥姆元君神力,為你和寶玉續命。不想中途出了點兒岔子,寶玉的魂燈長明不熄,你的卻滅了。我一時惱恨怨憤,做了件沖動事,也沒什麽好說的。”元瑤道。
“凡人死後,倘若心懷執念,亡魂便可在世間停留很久。你大姐姐好歹也是一大乘修士,總不能連尋常人也比不過。”元瑤清聲道,見她淚眼蒙蒙哭得可憐,又淡淡一笑,“放心吧,我應了賈元春要庇護賈氏一族二十載,如今還剩了好幾年呢,總不好半途而廢。”
黛玉失聲痛哭。
元瑤倚在了她身側,淡淡道:“想睡便睡吧,有我在這裏陪着你。”
黛玉含淚睡去,這一夢,再醒時已是天光暗昧。斜風撩動着燭火,極纖微的光華明滅,伴着嫣紅的燭淚凝落,一點點、一束束的攢簇成豔谲的形狀。黛玉失神的看着,眼底是一派煙水饒淼的迷蒙。
泡影空花,白駒浮漚,當時驚鴻憐照影,回首孑然總入夢。可赦生,卻是她所能抓住的真實。“大姐姐……”她無意識的呢喃恍如薄雲微霧,略為那虛弱的風所拂動,便也就散了,“我真的很想再見他一面……”
門外,黥龍則一手支在廊柱上,滿面不安:“長兄,你說小弟能趕在弟妹……之前回來嗎?”本來若是那名叫元瑤的女修無礙,還可以道門真氣助弟妹多支持些時光;偏生他們兄弟兩個誤打誤撞破了天缺封印,直接令沖動求死的元瑤徹底絕命。仙魔不同屬,弟妹的病勢,他們兄弟兩個是半點忙也幫不上,眼見弟妹下世只是一兩個時辰間的功夫,縱是回返魔界再請他界高手過來幫忙也來不及……想想便覺得慚愧。
魔性本激烈,對人類的幽微情愫總是嗤之以鼻。此前在黥龍看來,以黛玉的身世來歷,她的生死與否并不會影響到绛珠仙子的存亡。只要赦生能夠及時帶回仙草,能不能趕得及與彌留之際的黛玉告別并不重要。可果真見到黛玉牽挂不舍之狀,他竟也克制不住的懸起心來。
螣邪郎靠牆而立,煩躁的操縱着一衆丫鬟婆子們傀儡般的裏外晃悠,聞言瞪了瞪冷厲的金瞳:“要是趕不及,以小鬼那石頭脾氣……哈!”他把後腦勺往牆上一挨,“魔的一生漫長無限,一旦做錯了一件事,就是一生無盡的追悔。”
黥龍有些詫異的望了他一眼:“長兄,你平常不會這樣說話。”
“平時本大爺當然不會這麽說話!”螣邪郎咧了咧嘴,一臉的晦氣相,“黥龍吶!本大爺好像做錯了一件事……”可究竟做錯了什麽,他還未及說出,忽而尖耳一動,便閉上了嘴。下一刻,元瑤的身影自內飄出,神情冽然:“銀鍠赦生可趕得及回來?”
“只剩了殘魂的人,不老老實實的呆着養氣,到處亂跑什麽!”螣邪郎嗤了一聲,滿面假笑,陰陽怪氣得很,“本大爺看懸!小鬼得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