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孤島餘生 1

1.

唐競第一次見到周子兮是在遠洋輪船碼頭。

那時,他二十六歲,耶魯大學法政科畢業,領了中華民國司法部頒的律師證,剛剛滿一年。而她十七歲零兩個月,坐船從美國回來,是為兄長周子勳奔喪。

唐競記得那日天氣很熱,尚不過九點,陽光已是白熾,把他那輛黑色奧斯丁汽車的頂篷曬得滾燙。他坐在車內,亞麻西裝早就穿不住,松了襯衣領扣,隔窗看着汽輪緩緩靠岸,皮膚黝黑的南洋水手在船側的太平劃之間靈活穿梭,一點一點将舷梯放下來。

甲板上站滿了等待下船的旅客,周子兮亦在其中,身旁陪着她的一對男女,女人只是娘姨打扮,男人卻是唐競認識的,紐約安良總堂的門徒,名叫謝力。唐競當年出洋留學時,他們就曾經見過幾面。那時的他尚不到二十歲,叫謝力帶出去喝酒打架,荒唐事做盡。

便是依着這一點線索,唐競看到了周子兮,她身穿一件白色斜襟布裙,頭上戴平頂草帽,黑發松松辮了辮子,垂在一側肩上。面目隐匿在帽檐的陰影中,辨不分明。他只知她身上白的極白,黑的極黑,卻給人一種近乎于透明的印象,仿佛一眨眼就會消失不見似的,叫他一雙眼睛牢牢鎖住不放。

唐競于是推門下車,朝頭等艙房的旅客出口走去。

“唐律師!”謝力也看到他,舉手招呼了一聲,仍舊是濃重的粵語口音,稱呼卻是變了。幾年前,謝力還輕蔑地叫他孱仔花靓倞。這大約就是某文人口中所說的,知識的力量。

想到這些,唐競自嘲一笑,卻見謝力身後周子兮的目光也正落在他身上。一路沿着舷梯走來,她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仿佛谪仙審視腳下的塵土。以至于到兩人終于面對面的時候,唐競方才想起,她不過就只是一個小姑娘,本該是他低頭看着她的。

“你就是我的監護人?”她問他,眼中漾着一絲笑。

唐競點頭,心中卻是莫名不悅,這不是他意料之中的情景。汽輪在吳淞口外等候泊位,遲了一天方才進港,他其實已等了她兩日。在這兩日中,他一直以為會見到一個笨笨女學生,額上生着粉刺,站在他面前便會腳尖扣在一起,怯怯低下頭,不敢看他一眼。其餘細節不必贅述,總之絕不會是現在這樣。

“周小姐……”有人隔着人群喚周子兮。

周子兮不曾回頭,也知道那是在船上結識的何世航。在海上漂着的兩個月,她已談了一場紙上戀愛,對象便是這個何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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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朋友說幾句話,可以嗎?”她問唐競,言辭恭敬,語氣中卻是帶着戲谑的,仿佛只是為了照顧他的面子才問這一句。但他若要立威,發狠不許,她也無所謂。

“去吧。”唐競又點頭,倒想看看她還會怎樣。

何世航只當唐競是周家雇員,禮貌一笑,過來将周子兮帶到一旁,急急對她道:“你一定記着,是弘道女中。”

這話周子兮已聽了許多次,兩人在船上通信,她一開始就老實告訴他,自己已有婚約,只是未婚夫素未謀面。何世航聽聞,便鼓勵她自由戀愛,争取繼續受教育的機會,比如去念這個弘道女中。她謝了他,心裏卻很清楚,并非是這學校有多麽好,只不過就是因為他妹妹在裏面讀書,到時候可以替他傳信。

那時她就不置可否,此時也是一樣,微一低頭,像是答應了,又好像只是因為羞怯,不等對方分辨出究竟是哪一種,便已轉身走回唐競那邊去了。

何世航為人有幾分清高,不曾向她說起過自己的家世,但看他的起居排場,住着船上最好的艙位,早晚賄賂西仆替他們送信,想來也不會太差。至于對她有沒有用處?尚且不知。人都說世家子最無用,但叫愛情沖昏了頭的那一種,也許會有些不一樣。

周子兮邊走邊想,目光卻是落在唐競身上。與那何世航相比,眼前這男人她倒是猜不通透。見到他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己的監護人會是一個奸猾的老頭兒,謝了頂,鼻梁上架一副圓眼鏡。然而,此刻眼前的人卻是高大地站着,雙臂健碩,有如打手,又惜字如金,沉默得不像一個吃開口飯的人。

他會拿她怎麽樣?心中有沒有一絲憐憫?她全都猜不到。

不過,這也在意料之中,幫派老頭子手下的訟棍,若真能叫她一個小姑娘一眼看穿,一定早就死了幾回,哪還會有命站在她面前呢?

與此同時,唐競也正看着她,莫名就想起自己留學的時候,總以結交外國女朋友為榮,覺得她們無論容貌還是風情,都更勝華裔女子一籌。直至此刻,他見到周子兮,将身旁一個個裝扮時髦的美國女人襯得好似粗劣奔放的賽璐珞玩偶,臉上脂粉欲融,腋下洇出汗漬。而她卻是官窯細燒的瓷器,烈日之下,微涼依舊。

謝力做挑夫,搬下幾件行李。唐競也曾坐過跨海的郵輪,見識過頭等艙那些小姐太太們的排場。相形之下,周子兮的家當實在算不得驚人,總共不過幾只皮箱與帽匣,也許是因為年紀小,也許是兄長虧待,都不一定。

裝了行李,四人離開碼頭,還是由唐競駕車去往周公館。那是租界西區哥倫比亞路上的一座三層別墅,房子蓋得十分周正,花園也頗有規模,打從外面路上看進去,只見草坪,樹林,以及傭人住的偏屋,正宅是怎麽都看不見的。

奧斯丁轎車沿着灰白色細石車道一路開進去,繞過噴水池,在大門口停下。一行人下得車來,箱籠瑣碎留着由傭人們收拾,唐競只先帶了周子兮去祭拜周子勳。

靈堂設在偏廳,靠牆擺了一張紅木條案,上面有靈位香燭,與周遭的歐式裝飾格格不入,乍一看竟像是錯亂了的時空。其實,眼下這樣已是折中之舉。周氏本是大戶人家,鄉下老宅裏尚有偌大一個宗族,要是按裏的規矩,一口楠木棺材需得在家中停靈三年才得入土。但這是在上海,此地又是租界,這一年夏季酷熱,屍身根本存不住,不等唯一的血親回轉,就早已回鄉落葬了。此時,只餘一副遺像挂在靈位後面的牆上。

唐競擔任周家的法律顧問已将近一年,記憶中的周子勳總是形容憔悴,就算是不清楚底細的人一看也知道是瘾君子,如今遺像上的那張面孔反倒叫人覺得陌生的很。這照片是周氏族裏人選的,大約攝于五六年之前,彼時的周子勳倒是儀表堂堂,極其年輕的一張臉,那副眉眼與周子兮有幾分相像,但給人的印象卻又大不相同。

唐競是知道真相的人,周子勳可說是自己尋死,而面前這個小姑娘卻不像是那樣的蠢人,僅憑着她臉上那副無所謂的表情,便知她若與兄長易地而處,反倒會好好地活下去。

也不曉得是從何而來的念頭,他看着周子兮的背影就莫名這樣想,或許是因為她沒有哭,連裝裝樣子的抽泣都懶得作,只是雙手交握,垂目在靈位前面站了片刻。

“節哀。”他對她道,也只是依着慣例随口一說罷了。

果然,她聽到聲音回頭,臉上竟有淡淡一絲笑,瞧着他反問:“何來的哀?父親過世的時候,我只有十歲,就被他送到寄宿學校去了。這七八年也沒見上一次,與他不過就是陌生人罷了。”說完便轉身走出去,沿螺旋形樓梯扶搖直上,一路吩咐傭人備水,開箱,伺候她梳洗。

唐競看着她,不禁心道,年紀不大,派頭倒是不小。

見周子兮不在眼前,謝力便活泛起來,他在船上已憋悶了月餘,如今上了岸,押運的“貨物”到港脫手,早就心猿意馬,要唐競做東好好招待他。

“先做正事。”唐競只撂下這麽句話,如在自家一般進了書房,給錦楓裏挂去電話。

接聽的是秘書喬士京。不過數月之前,這錦楓裏的主事人張林海剛剛受了國民政府少将參議的虛銜,身家還是那副身家,生意還是那些生意,人還是青幫“通”字輩的人,但門面與排場卻早已經跟從前不同,就連這位秘書也是從官家挖牆腳聘了來,做事有條有理,遠非原來那些只比打手多認識幾個字的師爺可比。

“唐律師。” 喬士京招呼,知道唐競頗受器重,一向十分客氣。

“周小姐已經接到,現在周公館裏,”唐競告知,“煩請喬先生問一聲張帥的意思,是不是要見一見?”

喬士京擱下聽筒去請示,又等了片刻,電話那頭傳來人聲。這一次,是張林海本人,低低對唐競道:“不用帶過來了,你辦事我放心,安良堂司徒先生的人要招待好。”

唐競應下,也猜到那言下之意,只要周子兮人在,喘着氣,全須全尾地活着,就足夠了。

挂斷電話,他調派兩名幫中門生留在府上,這才帶着謝力去沐浴飲茶,午後再到他的事務所小坐。

事務所開在南京路上的哈同大樓內,是與一個姓鮑德溫的美國人合辦。股金各人一半,門口卻未曾挂唐競的名字。并非是鮑德溫欺負他,這不具名其實也是唐競自己的意思,他總想着自己替幫派做事,還是無聲無息的好。

兩位合夥人最初相識,是在錦楓裏治下的福兮賭場裏。從美國初到上海的鮑律師愛玩德州撲克,一夜之間便在牌桌上輸掉五千兩,差一點就得光着屁股坐最近一班郵輪回去,而且還只能是底倉大通鋪的末等票。所幸遇到唐競,出面替他免了賭債,根本不提欠條的事,只說都是同行,掙錢不易。鮑德溫自然感激涕零,兩人相談甚是投機,很快便商定合夥。

唐競在本地人面熟,一應庶務眨眼便置辦停當,租下寫字間,又雇了秘書、幫辦與文案,在中西文報紙上登出廣告,說鄙所接受華洋委任,代辦民刑訴訟、行政訴願,以及一切非訴法律事務,總之只有想不到,沒有辦不到。

後來,鮑德溫冷靜下來細想,也曾懷疑過那天夜裏的事,究竟是手氣實在太臭,還是莊家作怪?唐競的出現,似乎也太過及時了一點。但這事務所到底還是開起來了。唐競看中的是鮑德溫的美國人身份,鮑律師看中的是唐競背後的金錢與勢力。兩廂裏各取所需,雙劍合璧,在這上海灘執業做律師确是滋潤得很。

唐競一到寫字間,便有所裏的幫辦拿着拟寫好的文書要他過目簽字。這一回,謝力倒是老實,靜靜在旁候着,等他辦完事才發感慨。

“記不記得那次喝醉酒?你就說将來要在上海開一間事務所,櫻桃木寫字臺,牛皮大班椅,西裝皮鞋,轎車當腳。我那時笑你,沒想到你還當真做到了。”

唐競輕笑,他早不記得是哪一次醉酒,但這般理想卻不會忘記。原話不止是謝力記得的這些,還有鉑金墨水筆與琺琅懷表。這些瑣碎,母親一直挂在嘴上,從他記事一直說到他七歲那一年。也許更早,他不記事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知道嗎?” 謝力繼續說下去,“如今堂中門徒凡是有兒子又能讀進些書的統統拿你做榜樣。”

唐競聽得愈加要笑,不曾料到自己在那大洋彼岸竟是如此被記挂着,再一細想卻又有些感懷,其實連他自己有時也覺得奇怪,上海灘有華人律師也不過就是十幾二十年的事,母親那樣的人又怎會想到這個行當,心心念念在他耳邊提起,也不知是拿哪一個做了榜樣。

“司徒先生可好?”他心裏百轉千回,問出來的卻只是這一句話。

“怎會不好?”謝力回答,“大佬擺了話出來,只要同你一樣文曲星入命宮,他個個送進耶而,供到戴博士方帽,将來入國會做參議,定叫那些洋人不敢再看輕了我們。”

唐競點頭,卻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他有今日是因為張林海一路供給學費,更是因為安良堂司徒先生的助力,但究其根本還是因為母親的一條命。這一點,他不會忘記。

夏末的傍晚溽熱依舊,待得夜幕姍姍落下,才得一點清涼。

唐競帶謝裏出了事務所,打算尋個地方吃飯。兩人進了電梯,下行一層,有人從外面拉開鐵栅門進來。這是個與唐競差不多年歲的男人,面目斯文,戴一副眼鏡,也是一件亞麻西裝搭在手上。

“吳律師。”唐競開口招呼。

“唐律師。”那人回答,說完便背過身面朝門口站着,再無二話。

謝力大約也覺得氣壓不對,沒話找話,問唐競:“這會兒是去哪裏?”

“會樂裏。”唐競回答,是突然定下的主意。

“會樂裏是什麽地方?”謝力不明就裏。

“窯子。”唐競又答,十分坦率。話一出口,便見眼前那位吳律師的背影一緊,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只是心裏好笑。

電梯到了底樓,三人走出去。

謝力待吳走遠,才問唐競:“剛才那人是誰?”

“那人叫吳予培,也是個律師,事務所就開在這裏樓下。”唐競回答。

謝力“哦”了一聲,只當他們是同行相輕。唐競便也不多解釋,其實自己心裏清楚,他與吳予培無冤無仇,只是不知為什麽從來就不對盤。他覺得吳予培假道學,而吳予培或許覺得他太流氓,僅此而已。

車子開出去,天已經完全黑了。

彼時的南京路上已經鋪起印度鐵藜木磚,先施與永安兩大公司南北對峙。再拐到四馬路上,全是一色式樣翻新過的石庫門房子。一只門洞進去皆是一堂兩廂,底樓砌了大竈,任憑幾桌酒水也可以擺起來。自法租界開了妓院的禁令,遠近的長三堂子便都搬來此地營業,盞盞門燈入夜齊明,圓的方的,八角棱形,上面書寫着各色豔名廣告。

謝力混慣了唐人街,這一路過來看到偌大一座城,華洋交雜,燈紅酒綠,也是有些被震住了。

“此地管妓院叫書寓,裏面女人叫先生。”他第一次來,唐競免不了關照一聲。

“呵,這是賣藝不賣身的意思?”謝力冷嘲。

唐競不答,只是輕笑。怎麽可能?莫說是身體,無論什麽此地都能買到,只要價錢談攏,哪怕性命也可以。

“那這長三又是什麽意思?”謝力又問。

這些唐競最懂,一一說道:“吃茶三元,侑酒三元,留宿也是三元,所以叫長三。”

“銀元?”謝力求證。

“是。”他點頭。

是矜貴還是便宜,謝力初來乍到,其實也不知道。反正這三元也只是個俗稱而已,在此地擺一場花酒,所費成百數千元的都有。

說話間,唐競已叩開七號“雪芳”的大門,仆役認得他,趕忙讓進去,往裏面喊一聲“客到”。

“此地你常來?”謝力看他熟門熟路,不禁谑笑,“我記得你在美國時還說不做這種事。”

唐競并不解釋,只是一笑,低頭摘了禮帽,交到仆役手上,帶着謝力順石階進去。門面不大,裏面卻是別有洞天。兩人還在前院,姆媽已經出來迎接,安排他們進一間小廳坐下,備酒備菜,又帶了兩個女人過來,一個穿紅一個着綠,任憑謝力挑選。

唐競一概不管,只在一旁喝茶。謝力看這架勢,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正為難選哪一個,廳外又有人進來。

人還未到,聲音先入耳:“姆媽你不要藏私,還不去把錦玲叫出來。就這倆殘花敗柳,你叫人家小唐怎麽選?”

聽那說話聲,唐競便知是朱斯年,方才進來時,他就看見朱斯年那輛招搖的奶油色勞斯萊斯停在弄堂外的馬路邊上。此時擡眼一看,果然就是此人,一身白色夏布長衫,手裏搖着折扇,身旁是一向要好的沐仙,月色薄緞子褂裙,一雙玉臂在寬大的袖子裏,看着着實逍遙。

這朱斯年是唐競的同行前輩,老早剪了辮子去耶魯讀法科,比第一批庚子賠款的留學生還要早好幾年,負笈歸國便在上海挂牌執業,有一間事務所開在麥根路上。

當時還是民國初年,律政風氣新開,除去像他這樣留洋回來的,更多的是速成入行的半吊子,而這國民政府司法部的律師執照也是發得忒兒戲了一點,只需接受過法律教育,連考試都沒有,便可以拿到。一時間,恰如小說家包天笑形容,滿天下的律師多于過江之鲫,更似散巢之蜂。

其中有留洋背景的那一些為表示身價不同,便學香港對“沙律師”與“巴律師”的區別叫法,以“大律師”自我标榜,至于主業是訴訟還是事務,倒還不一定。這朱斯年更是這些人中的佼佼者,貨真價實可以出庭過堂的大律師。他學識出色,口才了得,算是華人律師中在租界會審公廨用英語出庭辯護的第一人。又兼占了出身名門的好處,背後有蘇浙商會撐腰,本地富商實業家五個裏面總有兩個與他沾親帶故。這十多年執業下來,上海灘律師這一行裏就數他的排場最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旁人知道唐競身後是錦楓裏,或谄媚,或鄙視,更多的是敬而遠之。這敬而遠之的最佳代表,便是那位同在哈同大樓開業的吳予培。唯獨朱斯年跟其他人都不一樣,大約因為同是耶魯出身,朱斯年又比唐競早了十七八年,從剛認識開始就拿他當作同門小師弟,不僅态度親厚,更口口聲聲要帶他吃喝嫖賭,教他做人。

回到此刻,姆媽見朱斯年拆臺,過來笑罵:“朱律師不要假客氣,都是常來常往的人,誰不曉得唐律師一向不碰會樂裏的女人?人家交的外國記者女朋友,哪裏看得上我們這些本地貨色?”

朱斯年聞言也是笑:“是,你們都不要睬他,他小孩子不懂人事,我倒要看看他打算矯情到幾時?”

唐競一向拿朱斯年無法,也只好起身拱手揶揄:“朱律師是過來人。”

朱斯年卻對這句話欣然笑納,一撩長衫坐下話起當年:“想我在耶魯的時候,也只知道交洋人女朋友,如今四個女兒的英文名字還是那時得來,瑪麗珍,若瑟蘭,素與貝芙尼,直到後來……”他掰指頭一一歷數,可說到一半,又戛然而止。

“後來如何?”身旁沐仙湊過來。

朱斯年咬着耳朵,沐仙掩口俏笑,就等着唐競忍不住追問。

可惜不巧,外頭聽差進來,湊在唐競耳邊說了一句:“周公館的電話。”

唐競不知是何事,起身跟着聽差去外面接電話。

拿起聽筒才知是他留在周公館的門徒趙得勝打過來報信,聽見他的聲音,開口便是一句:“人不見了!”

“怎麽回事?”唐競皺了眉。

那邊趙得勝急急回答:“方才說是要洗澡,衣服都脫了,又是在三樓,以為總不會有事,結果一個不着眼,跳窗了。”

“看着跳下去的?”唐競回憶那女孩臉上的神情,想來是個野得出的,但又不信能野到光着身子跳樓的地步。府上的傭人都是新雇的,沒人會冒險幫她的忙。

“不是,窗開着,人沒了。”趙得勝答完了又問,“怎麽辦?是不是告訴錦楓裏,多些人手來找?”

“不用,”唐競阻止,“都別動地方,守着院子,我馬上過去。”

再回到廳中,謝力總算在那綠肥紅瘦中選了一個,見他進來便問:“有事?”

“沒什麽,”唐競挂上一個無奈的笑,“事務所的公事,繁瑣得很。我先走了,明天再來這裏接你。”

謝力聞言也笑。他已經喝了些酒,一張長臉漲得酡紅。

唐競不再耽擱,出了會樂裏,駕車離開。

反光鏡中映出弄內幽暗暧昧的燈影,他又如曾經的無數次那樣想,這是出了名不見白頭的地方,自然不會有誰記得他這個人。

回到周公館,院子裏已是燈火通明,依他所說,堅壁清野。進了正宅,便有人帶他去三樓,周子兮的卧室就在那裏。此時房門洞開,走廊上站着府上的女傭仆役,從紐約同來的阿媽也在其中,可惜只會講粵語,與其他人夾纏不清。

唐競進屋走到窗口朝下望,西式房子的三樓,少說十幾尺高,下面便是院子裏的草皮和花圃,花泥濕軟,卻并無翻動。

身邊趙得勝道:“牆上這麽些累贅玩意兒,大約踩着當梯子爬下去了,那兒還有棵樹……”

唐競卻伸手關了窗,回頭吩咐:“得了,你們都下去吧,到院子裏找找,看是從哪個門走的。”

聽他這麽說,兩個幫中門徒轉身出去,呼喝着走廊上的傭人一同幫忙。衆人于是散去,只有唐競緩步跟在後面。出了房間,外面便是走廊,一側是樓梯圍欄,另一側是鑲板護牆,從地板一直包到天花板,暗夜裏看不清上面的雕花,只覺繁複沉悶,宛如一副巨大的棺椁,裝得下所有的人。

待仆役們走遠,周遭總算又靜下來,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聲響。他徑直走到一塊卷葉垂花飾板前,伸手打開。飾板後是府上傳菜用的升降機,周子兮正抱膝坐在裏面。

兩人對視一秒,唐競沒說話,周子兮也沒動地方,反而縮得更緊了一點。

唐競冷笑,見她一雙裸臂抱着兩條腿,膝蓋頂着下巴,猜到她身上至多只有內衣,便脫下自己的外套。

周子兮卻當他要動手,一下從那洞裏鑽出來,脫兔般地要逃,可終究還是沒能跑掉,被唐競一把用衣服裹了,整個人橫着拎起來進了房間。

她掙紮大叫,樓下有人聽見動靜趕來。

唐競連頭都沒回,只提高聲音說了一句:“人找着了,都別上來。”

樓梯上紛亂漸進的腳步聲便戛然而止。

周子兮知道呼救無用,倒也知趣閉了嘴,任由唐競将她扔到床上,緊裹了外套,一雙眼睛盯牢他,倒要看看這男人敢拿她怎麽樣。然而這一副拼命的架勢卻是白費了,唐競根本沒有理會,只四下看了看,見地上有打開的皮箱,從裏面随便抓了幾件衣服抛到她身上。

周子兮見狀倒是一愣,唐競已背身走到窗邊,掏了煙盒出來,回頭問一聲:“Do you mind?”

周子兮搖頭,兩只手仍舊緊捏着那件外套的衣襟。

唐競只覺好笑,轉過頭去點了支煙,又開了一條窗縫,由着那細白的煙線如蛇一般随風游走。他才不稀罕看她,麻杆一樣,拎起來輕得像一片羽毛,兩只手就能捏死。

周子兮這才松了外套,拖出一條布裙套上。也是不巧,這裙上紐子一排十幾個,她系到一半不放心,又回頭張望,卻見窗前那人當真只給她一個背影。

“你真是律師?”她好奇,還是覺得這人更像打手。

唐競點頭,并無二話。

“在哪裏讀的法科?”她又問。

“Yale.”他回答。

她吹一聲口哨:“那為什麽要在此地做這種事?”

“此地怎麽了?”唐競反問。

“此地有何法律可言?”周子兮亦反問。

“你當這裏是荒蠻之地?”唐競失笑,忍不住為本城正名,“法租界大陸法系,公共租界英美法系,華界從大清律例到六法全書,若是有兩個人沿着黃浦江打一圈架,辯護律師大約要将世上所有主要法典都翻一遍。古往今來,不會有另一個地方比這裏的法律還要多。你或許以為兒戲,我倒覺得身為律師正好大展拳腳。”

話說到一半,他便隐隐覺得自己着了這小姑娘的道,本來接下這樁差事就打定主意不與她多廢話,只将人看住了就好,此時卻似是在她面前吹捧自己。

周子兮倒是渾然未覺,冷哼一聲,還要與他争論:“這麽多法律,卻要我嫁給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人。”

“這麽多法律,所以你可以等到十八歲。”唐競随口勸慰,并沒有幾分真心。

周子兮也不承情,冷笑道:“所以我落到你手上。”

“我只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唐競實話實說。

他只想太太平平地過完這十個月,早就知道這段時間根本沒有多少意義,亦非有人真的為這孤女着想,只是因為周氏族中也觊觎這份財産,硬生生摘出當年她父親遺囑裏的一句話,“次女子兮需年滿十八歲方可婚配”,以此告到租界會審,這才有了所謂十八歲之限,以及他這個監護人。

周子勳生前已聘了他做律師,忽然身死,這周氏遺孤也就落到他手上,一切順理成章。

說話間,周子兮已經穿好衣裳,坐在高高一張胡桃木床上。唐競看她一眼,在窗臺的花崗岩上撚滅了煙,轉身朝門口走去。

“你逃不掉的。”他開了門,又回頭看着她道。

“要是我真從這裏跳下去呢?”她亦看着他。

“那就算準了再跳,摔個半死不活,還是逃不掉。”他警告。

周子兮語塞,一時怔在那裏。她知道這話是真的,除非是死才能逃脫,但現在的她并不想死。

這是第一次,唐競覺得她神情無助,真的只是一個小姑娘。他有些微的不忍,卻也只是默默走出去,反身就要關上門。

周子兮跟過來,忽然又問:“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唐競知道她問的是誰,停了停,斟酌字句:“二十六歲,美國留學,家中富裕,父親是國民政府少将參議,與你年貌相當,門當戶對。”

周子兮仍舊看着他,再沒說什麽,在他面前關上了房門。

唐競離開周公館,時間已經不早。他駕車回去華懋飯店,在那裏,他有個長包房,自從回到上海便住在裏面。房費代價不菲,但他付得起,也從沒想過要在此地置業成家。他之所以歸國,既是還債,也是因為這裏的鈔票好賺。等賺夠了,不想再賺了,總是要走的。但什麽時候能走?能不能有這一天?誰都不知道。

臨睡前,他在浴室洗漱,那件亞麻西裝脫下來,才發現上面有隐隐陌生的氣息,像是某種不知名的花香,微苦而回甘。再一嗅聞,卻又找不到了。他忽覺不耐,心想自己這究竟是在做什麽,便将那外套團起,扔進門口的木格,只待仆役收去洗燙。

一時間,腦中又閃過那個抱膝團坐的身影,潔白,纖細,一雙眼睛在幽暗處黑白分明,叫他心頭一動。但随即便有另一個念頭冒出來——傳菜的升降機內裏并無控制開合的把手,若是一個人,進去了就出不來。所以,她是有人接應的。

想到此處,唐競即刻打電話到周公館,又找趙得勝确認了一遍:“府上用的人都是新雇的吧?”

“是。”得勝答得十分肯定。

“周小姐可有特別叫過哪個傭人?”唐競又問。

那邊想了想回答:“沒有。”

唐競知道趙得勝這人做事一貫得力,倒不至于連這樣簡單的差事都做不好,可他難免想得多一些:“那廚房有沒有外人進出?”

趙得勝猶豫了片刻:“倒是有些個送貨的人。”

“送的都是什麽?”唐競繼續。

“蔬菜米面,”得勝回憶,“還有……周小姐指明要吃旁邊那條路上的糕點,管家太太就打電話過去定了。”

“是管家打的電話?”

“先是管家太太打的,但那邊的老板是個外國人,只會講外國話,所以後來還是得周小姐自己去說。”

唐競心中一動,又問:“送蛋糕來的是個什麽人?”

“這……我倒是沒看見……”到此處,趙得勝話說不響了。

雖然也算是問出了些什麽,但唐競反而覺得很沒有意思,自己就好像是個獄卒,盯着這些細枝末節,形容猥瑣。

“行了,就這樣吧。”他于是只抛下這麽一句,便挂斷了電話,腦中已有了最簡單明了的解決辦法——只需明日将那孩子送進寄宿學校,就可省卻這一切的麻煩。

與此同時,周公館三樓的閨房內,周子兮已經睡下去。

夢中的她發現自己身在一片黑暗裏,只有前方極遠的地方有一線燈光,些微人聲與音樂聲從那麽傳來,像是隔着一層水幕,聽不分明。她朝那裏走過去,腳下一絆,險些摔倒,伸出手摸到一側的雕花護板。那圓熟的凹凸與記憶裏的一樣,這才知道是家中走廊,卻不知為什麽顯得那麽幽長。她繼續走下去,聽見光亮處傳來女人的笑聲,什麽都還沒來得及看見便聽到一聲輕喚——“頌堯……”

她驚醒,睜開眼還是房中熟悉的一切,被夏夜泛着潮氣的月光勾出一個粗絡的輪廓來。

孤島餘生 2.1

次日一早,唐競起身用了簡單餐食,特地提早了一些離開飯店去事務所辦事。

事情做到一半,他忽又想起周子兮,料她不會早起,便給周公館挂去電話,要娘姨伺候她起來,并準備衣物用品,順便傳他口信——今日就将送她去入學。

他原本打算遲幾日再把這位小姐送進學堂,只因鬧了昨夜那一出,總想着夜長夢多,早些送走了,早些清淨。

待得完成案頭庶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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