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與他合夥的美國人鮑德溫才剛踏進辦公室,令女秘書煮了咖啡,坐下看報紙。
鮑德溫見唐競出去,在一疊《大陸報》後面招呼:“唐,華萊士小姐又有新作。”
唐競聞言,徑直走到鮑德溫桌邊,伸手抽走那張報紙,毫不客氣。
“嗨!”鮑德溫出聲抗議,卻也不真同他計較,笑看他揮揮手走出去。
但凡是認識唐競的人都知道他在追求《大陸報》記者寶莉華萊士,也都知道這好事多半不成,因為寶莉比他年長,而且還是個洋婆,持不列颠子民護照,在租界行走,天然高貴一等。唐競卻不在乎,對那些調侃起哄統統笑納,一向只當作補藥來吃。
他與寶莉相識是在西僑俱樂部的一次冷餐會上。
顧名思義,這是西洋人的聚會,本沒有華人的位置。但鮑德溫這人八面玲珑,在上海執業不到一年功夫,便在法政圈子裏如魚得水。從會審公廨、領事法庭、領事公堂的主審外交官,到美國駐華法院的法官與檢察官,他統統認得,有些好得如同穿一條褲子的兄弟。唐競便也是借着這一層關系,被鮑律師帶到那個冷餐會上。可進雖是讓他進去了,各種眼色與嘴臉卻還是會有。對此,唐競早已習慣,也并不在乎。在這座城中,本就是各憑本事各取所需,眼色與利益,顯然是後者更實在些。
但那一天,卻又有一點不同。
冷餐會辦在一處私宅的花園裏,暮春的陽光明豔,暖風拂面,十分惬意。餐臺、酒吧、樂隊都擺在靠近暖房的地方,但來賓中年紀輕的更喜歡去大草坪。
只一眼,唐競就已看見寶莉,碧眼,紅唇,一頭細柔的金發剪到最短,穿一條貼身的藍裙子好似美人魚,可卻又抽着香煙,與一群男人高談闊論。這是他喜歡的類型。他對她笑,她便也回以微笑,但沒有人介紹他們認識。
那時有一件刑事案子在美國駐華法院開庭審理,被告是美國人瓊斯,被控槍殺了一個名叫龔清的中國人。寶莉是《大陸報》記者,正打算為該案撰文,周圍幾個男人聽她這麽說,便也議論起來,各展所長,大獻殷勤。
其中一人在法院工作,顯然占盡上風,原原本本說了第一次開庭的情形。
事情其實出奇的簡單,根據檢方證人的敘述,被告瓊斯沒能趕上被害人龔清所乘的小船,在碼頭招手呼喚,但船家并未理會。瓊斯于是大怒,拔槍向小船射擊,子彈擊中了船上的乘客龔清。
但在被告口中,卻又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了。瓊斯初到上海,聽說碼頭幫派橫行,便戴了一把小型勃朗寧防身。在岸邊登船之前,他按照原本在海軍服役時的習慣,取下彈夾以防意外,但不巧其中一粒子彈不知為何爆炸了。瓊斯被爆炸驚吓,看到子彈在距離碼頭大約60英尺遠的水面擊出水花,而那裏并沒有船只經過。直至他後來坐上小船離開碼頭時,都不知道有人因此受傷。辯護律師的理論是子彈走火撞擊水面彈跳才擊傷了龔清,總之純屬意外,絕非蓄意。
“槍擊發生在江邊碼頭,被告手槍裏剩餘的子彈與死者身上取出的吻合,只有這兩點毋庸置疑。至于那粒子彈如何到了死者體內,目擊證人與被告各執一詞,究竟是怎麽回事還是個謎。”那人這樣總結。
“可是現場有五名目擊者,如果他們的證言互相印證,為什麽不能被采信呢?” 寶莉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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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目擊證人共五名,其中三個與死者同船,另兩個是碼頭雜工,可惜都是中國人。”那人略表遺憾。
“中國人如何?”寶莉不解。
“我親愛的,你也許不知道,”那人娓娓解釋,“中國人以在法庭上作僞證著稱,但凡涉及中國證人的案子,法庭往往事先推定證人會說謊,這是他們的種族特征。”
旁邊響起些微會心的笑聲,有人附和:“五個人陳述一致,恰恰說明他們事先對證言做過手腳。”
寶莉卻看向唐競,以為他會覺得受辱、憤怒或者尴尬,就像她聽到那個自以為是的蠢貨管她叫“My dear”時的感覺,結果卻發現他仿佛根本沒在聽,只是低頭擺着盤子上的食物。也是怪了,她竟有些失望。
直到這時,唐競方才開口,看着那人問:“被告用的是勃朗寧?”
“對。”那人回答,好像才剛注意到此地有一個中國人。
唐競并不理會周圍人的眼神,繼續發問:“被告曾在海軍服役,習慣随身佩槍,取出彈夾時一粒子彈突然爆炸,這種事在他這樣一個熟悉武器的人手裏,究竟有多大的可能性?”
“的确很少見,但也不是不可能。”有人這樣回答。
唐競點頭,放下餐盤站起來,環顧衆人:“我不知道諸位有沒有用過類似的槍,我這裏正好有一把。”
他解開西裝,從身後取出一把勃朗寧,拉開保險,而後展臂射擊,整個動作不慌不忙,卻也沒有半分遲疑。“砰”一聲炸響,子彈朝着草坪盡頭飛去,瞬間便不見蹤影。
在座的幾人都被槍聲驚得一跳,一時臉上僵硬,更有一個吓得抱頭躲避。寶莉卻是笑了,唐競看着她也笑,聳肩以示遺憾,就好像說了一個笑話,可惜只有他們兩個才懂。另外幾人見他并非受辱尋仇,這才活泛了幾分,臉上卻不無怒氣,只望主人家出面來轟走這個中國人。
私宅的主人聽到槍響,果然派人過來問此處發生了什麽。
寶莉趕緊開口解釋:“只是幾位先生在讨論一樁案子。”
唐競卻不着慌,因為主人派來的恰是與自己穿一條褲子的鮑德溫。鮑德溫看見他手中拿着槍,已是一臉“你特麽在幹什麽”的表情。
唐競只是一笑,收起槍來,不慌不忙地問:“可有人看到子彈飛去哪兒了嗎?”
衆人面面相觑,一時無聲。
“看不到才是常理,”唐競總結,“勃朗寧的動力較一般毛瑟手槍強勁,子彈速度也更快,點火後從槍口飛至六十英尺遠僅需幾分之一秒,正常人聽到槍響時子彈早已經飛完了全程,根本不可能看到它的落點。”
“但被告人瓊斯是自己開槍射出的子彈,”有人即刻反駁,“他知道大致方向,這一點與旁觀者不一樣。”
“哦?我方才聽你們議論,仿佛說他是槍支走火,還被爆炸聲吓了一跳,”唐競做出疑惑的表情,指了指适才抱頭躲避的那一位,“應該就跟這位先生的反應差不多。您的意思是,瓊斯其實是有意射擊,并且很清楚子彈的方向和路徑?”
“我沒有這麽說,”那人吃癟,但還不作罷,“就算幾個中國人的證言全都相符,也不能完全說明被告當時是存心瞄準船只射擊,而非卸下彈夾意外走火。”
“的确,我們不能不考慮犯罪動機,”又有人附和,“被告招停小船未被理睬,産生輕微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但遠遠不足以激起謀殺意圖。”
事實上,在座所有人都知道這樣的事在美國本土好似天方夜譚,一個腦筋正常的人不大可能因為沒有趕上船,就向船只開槍,但在此地卻是很有可能發生的,畢竟那艘船上只是幾個中國平民。
但唐競并不想扯開去争論,仍就事論事:“我只是想說,即使依照‘排除合理懷疑’及“無罪推定”原則,被告的陳述還是有違常理,自相矛盾。我相信大家都已經看到,在這案子裏究竟誰作了僞證。說謊是人性,而非種族特征。”
說完這番話,仿佛該有一句“and I rest my case”作為結尾。旁邊幾位先生還欲再辯,唐競卻已抛下他們不理,徑直走到寶莉面前,對她道:“華萊士小姐,可否賞臉跳支舞呢?”
寶莉伸手過去與他握了,欣然答應。
兩人于是去花房那邊跳舞,寶莉看着唐競,對他說中國話:“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雖然口音很重,但他還是有些意外,眨一下眼睛笑答:“中國人的另一個種族特征——聽壁角。”
寶莉仰頭大笑,十分爽朗。這一點,他也喜歡。
“唐競。”他自我介紹。
“Dawn?”這是她第一次這樣叫他。
他點頭,覺得蠻好。
“你做什麽為生?”她又問。
“律師,”他答,“很明顯。”
“可你戴着槍。”她指出。
這一點,他不想讨論,摟得她近一點,在她耳邊道:“告訴你個秘密。”
“什麽?”她完全猜不到。
“他們打賭,我是否能在此地請到女士共舞,”他回答,“我叫我的合夥人替我下了注。”
“你買哪一方贏?”她問。
“你覺得呢?”他看着她。
“你這是作弊。”她批評。
他将手指擱在唇上示意噤聲:“贏的錢我分你一半,你別說出去。”
她又大笑,舞池裏其他人都看着他們,只有他倆不在乎。
那樁案子很快在美國駐華法院審結,法官最終認定瓊斯的行為違背《聯邦刑法典》,構成過失殺人罪,判處三年監禁,押赴美國領事館的監獄執行。
判決下來之後,主審法官塞耶爾很是博了個公正之名,在接受采訪時表示,自己可不是會審公廨或者領事法庭上那些沒受過法律教育的外交官,很清楚基本證據規則的重要性,一旦違背将會動搖整個法律體系建立的基礎。
話說得高調,唐競卻看得想笑,不知被告瓊斯被定罪,有多少要歸功與寶莉發表在《大陸報》上的追蹤報導,又有多少是因為美國駐華法院與會審公廨、領事法庭之間由來已久的龃龉。
總之,他就是因為這件事認識了寶莉。不久之後,兩人又在盛昌銀行擠兌事件狹路相逢。
那時已是盛夏,下着雷雨。寶莉在街上采訪聚衆請願的儲戶,唐競卻是受了上面的意思,在衆目睽睽之下,将一擔黃金送進盛昌的保險庫。
見到真金白銀,捶胸自述的苦主重拾信心,就此散去,全然不知此時存入黃金的,與之前造勢引發恐慌的其實都是錦楓裏的人。而這錦楓裏主事張林海便是趁了這個機會燒香趕走和尚,成為盛昌銀行的大股東,名正言順地又添了一個金融家的身份。
照理說,事情到這裏也就該結束了。尋常記者都知道,凡事查到錦楓裏便是盡頭,可這個寶莉華萊士偏就是不懂。旁人倒是好解決,但寶莉是外國人,不好派打手給她些顏色看看。于是這如何收場的問題,便又落到了唐競頭上。
兩人約在咖啡館見面,可寶莉想問的,唐競卻不能答,言談間便有些各懷鬼胎的味道。更奇的是,唐競覺得這樣很好。
起初,寶莉采取迂回戰術,并不打聽錦楓裏的事,反而說起自己來華的經歷。她告訴唐競,自己初到上海其實也就是為了獵奇,而後又兼訴苦,說報社這地方盡是男人的地盤,才剛做記者的時候,社裏的人當面叫她Honey或者My dear,背後提起她,只消說that girl reporter,派給她寫的文章全是社會版的花邊新聞,諸如某太太舉辦舞會,某先生與某小姐訂婚,某領事館官員新添了公子雲雲。
“那後來怎麽樣?”唐競便也裝傻,這樣問她。
“Every dog has its day.”寶莉自嘲,随後話風一轉,說起另一段故事來。
她說自己一路北上,爬得山,下得水,乘過滿是難民的篷船,也坐過運棺材的火車,還借着女性身份一路采訪軍閥,與吳佩孚的太太同吃同住,這下總算輪到她的那些男同行們目瞪口呆,又全無辦法。
唐競聽了确是佩服,也知道這是一個故事換一個故事的意思。可他還是緘口不提自己在錦楓裏的角色,只是從明清時代的漕運水手說起,把這青幫與洪門的來龍去脈說書一般講給眼前這洋婆子聽。
這故事勢必是很長的,真當是下筆千言,離題萬裏,但他大約說得還算引人入勝,講到清末時,兩人關系已不同一般。
不管旁人如何猜測,他們其實都明白,這只是及時行樂,兩廂情願的事情。寶莉最讨厭天光大亮後的尴尬,唐競也是一樣。他記得寶莉講過,等她退休回國的時候,一定會将在中國的奇遇寫成一本書。而對于他來說,只需在那跌宕的故事裏扮演一個戲份不多卻足夠有趣的角色,就已是無憾了。
回到此刻,唐競在電梯裏展開報紙來看,卻見署名P.Walsh的文章只是社會版上的一則短訊,位置亦不顯眼,說的是停泊在浦東華棧碼頭的日輪晴空丸上死了一個中國人,中日雙方對其死因各執一詞,真相不明。
《大陸報》是租界英文報紙,多的是英美時政與交易所行情,內頁花邊也都是租界名門的婚喪嫁娶。這樣另類而不讨巧的題材,大約也只有寶莉才會去寫。
文章粗粗讀了幾句,電梯已下至底樓。也是巧,開門又遇到吳予培。
兩人都是微一點頭當作招呼,只是擦肩而過的功夫,唐競看見吳予培手中拿着一份當日的《申報》,上面竟也是這樣的标題——“重構晴空丸案,以儆不法,而申奇冤”。
唐競不禁莞爾,佩服寶莉的敏銳,不似《大陸報》其餘外國記者,閉關于租界,不聞華界中國人的生死。所以異族如何?年長又如何?她确是與旁的女人不同,他也确是喜歡她。
孤島餘生 2.2
車開到周公館,早已是日上三竿,周子兮果然還在樓上不曾下來。唐競也沒打算傻等,徑直上得樓去。
閨房的門開着,遠遠便可看見陽光從落地窗照進來,風吹起紗簾,好似船帆一般。不知為什麽,僅僅一夜,這房間也變得像周子兮,白的極白,黑的極黑,又給人一種近乎于透明的印象。
同樣是在意料之中,行李還沒收拾好。周子兮才剛起來,正坐在窗邊由娘姨幫忙梳頭。她聽見腳步聲便知道是唐競,府上沒有別人穿皮鞋,也沒有人能像他這樣長驅直入。
“是什麽學校?”她問,頭也不回。
“一間長老會辦的教會學堂,名字叫聖安穆。”唐競回答,就站在門口看着她。
“我不想去,” 周子兮讨價還價,“可不可以換成弘道女中?”
何世航反複告訴她的校名,她自然不會忘記。
“聖安穆更好。”唐競一句話結束讨論。此類名門女眷念的中學究竟好不好,其實他也不太懂。當初之所以選了這一所,只是因為看着門禁森嚴,女舍監面孔鐵板,活像牢頭。
所幸那邊廂周子兮也不再争辯,梳好了辮子,就起身去看女傭裝衣裳。
唐競見她雙眼些微浮腫,顯然是昨夜沒有睡好,甚至哭過一場,再開口語氣也是軟了些:“入校都是着制服,只需帶睡衣和替換內衣即可。其餘什物也不必太多,宿舍只一張寫字臺與一個床位,東西多了也沒有地方放。到時候缺了什麽,再打電話回來。”
“你給我送?”周子兮反問,帶着些譏诮。
唐競看她一眼,答:“自會叫府上的人送過去。”
那邊卻還沒完:“那你今天還來做什麽?叫府上人送我去不就得了?”
“我是你的監護人,入學手續要我簽字。”唐競實話實說。
周子兮又問:“是不是你送我進去,也只能你接我出來?”
唐競點頭。
“呵,”她感嘆,“聽着好似瘋人院一樣。”
唐競無意再跟她鬥嘴,轉身出門下樓,只抛下一句:“一刻鐘,我在樓下等。”
周子兮追出去,趴在樓梯欄杆上又朝他喊:“可我還是想去弘道,可不可以?”
唐競未曾回頭,根本不理。
周子兮倒也不覺氣餒,回房繼續整理,臉上仍舊帶着一絲兒笑意,是山人自有妙計。
又盤桓許久,終于等到小姐下樓,連同一只大皮箱一起。唐競原本覺得她行裝儉薄,此時才知道如她這般的千金,要再輕減也是沒可能了。
皮箱裝進車內,他叫周子兮坐在後座,駕車出發往聖安穆去。一路上,他只是開着車,并不與她講話。出了公館大門,往前開一點,再轉過一個彎,便看見一家西點房,挂着英文招牌“麥德琳”。唐競着意朝那裏看了一眼,再轉頭回來恰好在後視鏡中遇上周子兮的目光。她看着他,似是警覺,等着他發問,但他什麽都沒說。
最後反倒是她耐不住,問了一句:“到了沒有?”
唐競搖頭,還是不出聲。
此時汽車從周公館開出來不過數百米,周子兮自知失言,只得愈加湊過去,一只手搭在駕駛座椅背上,下巴擱上去。這姿勢叫唐競覺得甚是怪異,好似枕在他肩上一樣,偏又聞到那股熟悉的香氣襲來,似有若無。
周子兮卻仿佛渾然不覺,伸手摸了摸他西裝的駁領,道:“此地也有這般手藝的裁縫?”
“我在這裏做這些不上臺面的事,總要有個好理由,你說對不對?” 唐競冷笑,話一出口又覺得意外,她昨夜所言,自己竟還耿耿于懷。
周子兮聞言卻捧場地笑出來:“你這人,倒也不是那麽無趣。”
唐競心道,你還是當我是無趣的好。
周子兮見他不響,又尋話題,她已經知道他喜歡聊什麽:“昨夜你說兩個人沿着黃浦江打架,律師要翻遍天下法典,是真的嗎?”
“你倒還都記得……”唐競輕笑。這話不過随口一講,他與鮑德溫幾乎只做涉外商事案子,打架這種事還真沒管過。原因無他,只是因為商事案子的報酬更好。
“我博聞強記,聽過什麽都記得。”周子兮卻是一點都不謙虛,還是趴在椅子背上看着他,巴巴等他說下去。
“比如,一個法國人在此地控告一個阿根廷人,這案子便是在被告居住地的會審公廨審理,相關國家領事參與裁判,律師可以援引《拿破侖法典》與《西班牙民法典》。”唐競假設,試圖糊弄過去。
不想聽者卻十分認真:“如果兩部法典的條例有差,以那個為準?”
“兩者都是大陸法系,可用《羅馬法》解釋。”唐競只得繼續,當然這只是理論上的說法,實踐中還是看誰胳膊粗。
“那如果是英國人,美國人,或者中國人呢?”周子兮卻還沒完。
唐競嘆口氣,索性說了個原原本本:“所有行政訴願都交給領事公堂裁判。至于民刑案件,如果被告是華人或無約國人,就在會審公廨審理。若被告為有約國人,則在各國自己的領事法庭。在所有有約國中,英美又另設了職業法院。英國人的案子如果在領事法庭不能審結,可上訴到英皇在華高等法院,終審于樞密院。美國人的案子則是去美國駐華法院,若要再上訴便是舊金山第九巡回法院,終審于美國最高法院。”
這番話聽下來,旁人大約已經煩了,周子兮卻覺得稀奇:“此地的案子,上訴至舊金山?”
“是,這裏算是域外聯邦法庭,依照的是美國聯邦法,還有阿拉斯加及哥倫比亞特區法典。”唐競解釋。
“跟阿拉斯加、哥倫比亞又有什麽關系?”周子兮還要問下去。
“是沒有什麽關系。”唐競一句話結束,不想再深入。他發現自己好像又着了這丫頭的道,隐隐有些賣弄的味道。實際上,從來沒有一件案子真的上訴到大洋彼岸的最高法院。此處天高皇帝遠,無論領事還是法官都樂得只手遮天。
“地是租的,卻可以這樣……”周子兮在後面感嘆。
唐競只是點點頭,沒再開口。許多人都會這樣想,包括他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恐怕不會有第二個類似的地方,別的時代也沒有,更未推演至其他國家。身為律師,在這裏遇上的案子,換到別的地方可能一輩子都碰不上,适用法典與詭辯空間之廣闊,也非別處可比。
忽然間,他又覺得這是在給自己找理由,用來回答她昨夜提的那個問題——你為什麽要在此地做這種不上臺面的事情?
他意外,自己對她這一問竟是如此介意,但再轉念卻又覺得好笑。他需要找理由嗎?錢,便是最好的理由。昔之發財者做官,今之發財者做律師,這句話上海灘人人都懂。
不多時,車子開到聖安穆女中,門房開了鑄鐵大門帶他們進去。
校內的學童皆是女生,教師也大都是女人。唐競又非尋常家長模樣,走在其間總要被人多看幾眼,感覺十分違和。周子兮大約猜到他所想,只是暗笑,默默跟在一旁,聽從校監指示,寫名字,答問題,領取書本校服,看着倒是一副恭順的模樣。
辦完入學手續,安頓好宿舍,已經過了中午。唐競不想誤了周子兮午餐,告訴她舍監處有他的電話號碼,便是要走了。
“不是要緊事就不要打。”他臨走補充一句,半真半假,總以為她會回嘴,結果卻什麽都沒聽到。
周子兮只是冷冷笑着,站在樓前一棵玉蘭樹下,眼看着他坐進車內,漸漸駛遠。直到黑色奧斯丁消失在那道鑄鐵大門後面,她臉上的那點笑方才淡下去,淡到再也尋不到。
這場景實在熟悉,曾幾何時,她也是這樣站在校門口,眼看着一輛汽車遠去,只是駕車的那個人不一樣。
若是天上有一雙眼睛,便會看到此時車裏的唐競已經發現自己随手放在副駕駛位子上的那張報紙不見了蹤影。
他輕罵了一聲,并未多想,看到路邊有報攤,又靠過去重買了一份《大陸報》與一份《申報》細讀。
至少在那一刻,他只當這差事業已告一段落。十個月很快就會過去,他與周子兮不會有機會,也無有必要再見。
而在聖安穆女中內,周子兮已被舍監帶到一間大卧室裏。室內相對的兩面牆,一邊擺着四桌四椅,另一邊是兩張上下鋪的鐵床。靠近門口的下鋪空着,看起來就是她的了。
比在美國的時候還要壞,她暗暗想,那個時候也不過兩個人一間屋子。
周子兮最不喜歡人,一個都不喜歡。當然,別人也不喜歡她,實屬兩看相厭,一點都不冤枉。
但舍監才不會管她怎麽想,告知箱子放在哪裏,幾點鐘熄燈,幾點鐘起床,便轉身離開,留下她獨自整理。
房門關上,室內一瞬寂靜,她又想起昨夜的情景,藏身在升降機內,眼前一片黑暗,起初還能聽見外面嘈雜的人聲,而後突然靜下來,周遭只有自己的呼吸的聲音,以及隔板外男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那時她已經料到事敗,卻沒想到他根本問都不問就将她送進寄宿學校裏。她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已經知道她與“麥德琳”的淵源。
總會有辦法的,她對自己說,可究竟辦法在哪裏,卻是毫無頭緒。
歸置好物品,時間大約已經過了中午,她饑腸辘辘,也知道去餐室是往那裏走,可到了那裏,卻又好像全無胃口。
午餐,操行,英文,晚餐,晚禱,自習。
眼睛看出去,到處都是白色的人影,校服旗袍是白色,長襪是白色,瑪麗珍皮鞋亦是白色,每個人都一樣。
她身體單薄,本就總穿這樣直骨籠統的款式,但這校服卻又是另一種虔誠的考量。于是,她偏又向往起曲線畢露來。
入夜之後回到宿舍,才算是見到同屋的另外三個人,都是滬上名門閨秀,其中一個生得美些,正一臉探究地看着她。
“這是什麽?”美人檢視她床上桌上的東西,指着一只水晶小瓶子問她。
“沒什麽?”周子兮回答,第一句話就把人給得罪了。
“學堂有規矩不可以搽香水,你不知道?”美人便也出言不遜。
“關你什麽事?”周子兮反問,并不相讓。
“我是宿舍長。”美人試圖立威。
周子兮冷笑不理,躺在床上看起書來。
美人氣結,去值班舍監那裏告狀。不多時便有一個美國女教師過來,收走那瓶香水,把周子兮被帶到走廊盡頭的盥洗室裏。
女教師動手開瓶蓋,是要當場倒掉的意思。
“這是我母親的香水。”周子兮說謊。
“她教你帶到學堂裏來?”女教師質問。
“她已經過世了。”周子兮回答。這一句,倒是真話。
死者為大,無論中西大約都是這個道理。女教師聽見她這麽講也是愣了愣,将瓶子重新蓋上還給她,講話聲音似乎也溫和了些:“那就收起來吧,只是不要再拿出來了。”
周子兮點點頭,伸手接過那只水晶小瓶子,攥在掌心。其實,母親離世很早,她根本不記得什麽裙子上的香味,全都是小說裏看來的套路,但這世界偏就是吃說謊這一套。
“我是很喜歡中國女孩子的,既乖巧,又守規矩。”那女教師又道,大約是想籠絡她。
在美國那間學校裏,周子兮也聽過差不多的話。若這話是真,那她一定是中國女孩子裏的異類,因為她既不乖巧,也不守規矩。
但此刻人在檐下,她還是點頭受了這句好話,又回到那間屋裏去。
大卧室裏,美人正坐在床上,叫另一個女孩替她梳頭發。一人頭發梳好,又換另一人。鄰室若是有人串門,就必得站在門口唱完一支歌,才可以進來。
大約也是拜那美人所賜,所有人來來往往,看見周子兮都是熟視無睹的态度。
周子兮全無所謂,只覺得好笑。
靠門那張下鋪上,她方才讀的書還覆在那裏。若真要告狀,告她讀淫書倒是個大罪名。
這書是她從美國帶回來的,勞倫斯的《彩虹》。
那段時間,她總是在看這一本,從越洋的汽輪上一直看到這裏。其中有不少性描寫,她也知道是禁忌,但反複讀着的卻是女主角去上大學的片段,有時候甚至會把烏秀拉想象成她自己。
老實說,她向往大學,并不是因為想學到什麽。她這個人在讀書這回事上實在是憊懶得很,她只是想去一個地方,淹沒在陌生的人群裏,沒有婚約,沒有看守,沒有監護人。
監護人——她不免又想到唐競。
她還是不知道他是一個怎麽樣的人,只是在過去的兩天又一夜裏,她似乎看到他身上的某一處空隙,可以叫她趁虛而入的空隙。但究竟是什麽時候看到的,又是在哪一處,她一時半刻卻又想不起。
熄燈前,她縮在床上看報。那報紙也是從唐競車上拿的,這是她在寄宿學校裏呆久了的經驗,外面再無聊的東西到了這鬼地方都會變得有趣,比如交易所裏的行情,北方的時局,還有華棧碼頭日輪上死去的中國人。
直到熄燈後,她還在想這些無關的事,毫無睡意。
大約是方才對女教師扯謊扯得太過真摯,以至于此刻在黑暗裏,她似乎真的能聞到母親身上的香味,微苦而回甘,恰似那香水的氣息。
其實,腦中關于母親的記憶早已經淡了,只記得周子勳大她許多,少年時莽撞淘氣,每每在家毀了什麽要緊的東西,怕父親重罰,便會吓得去求母親。母親生她的時候年紀大了些,出了月子身體就一直不是大好,清瘦得好似一個鬼影,也沒精神去管那些瑣碎事,知道父親最寵她,便大而化之,統統推到她頭上。
她至今記得母親雙手攏着她的面孔,看着她的眼睛,對她說:“你記着,書房裏那只钴藍描金盤子是你失手打碎的。”又或者“暖房裏那盆蘭花,是你倒翻出來折斷了根。”
她總是答應得懵懵懂懂,卻又有些得意,因為父親确是寵她,寵得過分,無論去哪兒總是抱在手裏,就連坐汽車都将她放在膝上,好讓她看見車窗外面的街景。
每當那些時刻,她總會抓着父親西服的駁領,有時還會折一支花插在扣眼裏,春天的雛菊,夏天就是茉莉。
母親迷信,每每看到便要一把摘了去,說身上戴黃色白色的花最不吉利。父親卻是不許,只因為是她折了送給他的。那時候,她多得意。
她記得周子勳還為這份偏心哭過。她很小,而他已經是十五六歲的男孩子了,耍賴哭起來,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那時候,她又是多麽得意。
再大一點,母親病逝。周子勳總算不會再哭,換做叼着一支煙的冷笑,對她道:“瞧你這鬼樣子,都是叫他寵的,以後嫁給誰去?”那時候,她還是得意,心想自己總歸不會嫁人的。
而後,又輪到父親,病床上仍舊只想到她,反複對周子勳說:“你得關照着子兮,她還這麽小。”
那個時候,她總算不得意了。沒想到終于還是叫母親說中,身上戴黃花白花,的确是不吉利。
父親去時,她才剛滿十歲。記憶中那場葬禮辦在鄉下老宅,綿延一條街的素白。宗族裏有人說,都是因為她八字不好,命克雙親,早應該遠遠地送出去。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