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周子勳果然照辦,把她送到美國的寄宿學校裏。也許那個時候,他已經開始賭錢,所以特別在意運氣這回事。

不知道是幾點鐘,走廊上的燈滅了,而後又有些微的晨光亮起。她這才知道失眠了整夜,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是害怕的。

在美國七年,她的上海話已經講不太好,再加上那些女學生的花樣,這寄宿女中裏的十個月大約是會要了她的命。她也想過與唐競軟商量,坦白告訴他自己這人實在不合群,他會理解也說不定。可心裏總還有一處越不過去——他與她,是敵,非友,壁壘分明。

然而,也正是在那一刻,她終于想起是什麽時候看到他身上的空隙——就是白日裏在他車上,自己伸手撫摸他西服駁領的時候。

又或者,那并不是他的空隙,而是她的?

那是一種熟悉的手感,夏日的亞麻,春秋的羊毛,不管哪一種,都可以折一支花別在扣眼裏,茉莉,或者雛菊。

她想念那觸感,只願可以像年幼的時候一樣,用一只小手,緊緊抓着不放。

孤島餘生 2.3

回到事務所,唐競便給《大陸報》報社打去電話,對接線員說要找寶莉華萊士,得到的答複卻是不在,只好留言等她回電。

他知道寶莉這記者做得地道,時常跑在外面。這一等短則半日,長則三五天,抱不得太大希望。

但這一天倒是好運,待到傍晚時分,寶莉當真回電過來。

唐競聽到電話那端酷似Dawn的一聲喚,就宛若見了真人,腦中是寶莉短到齊耳的金發,雪白男裝襯衫與奶油色的皮膚,此刻大約指間夾一支香煙,口紅印子留在過濾嘴上面。

“在報上讀到你的新作,”他對寶莉笑道,“只想問有什麽可以效勞?”

“已經比《申報》晚了許多,”寶莉卻是不無遺憾,“明日去浦東,實地采訪。”

唐競聞言不禁想像,她這樣一個洋婆擠在華棧碼頭的販夫走卒中間,講一口流利卻又荒腔走板的中國話,會是多麽有趣的反差。

“我駕車載你。”他自告奮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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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寶莉卻道:“已經有律師接下這樁案子,明天我同他一道去。”

“誰?”唐競問,似有預感。晴空丸上的死者只是一個行腳小販,每日一頓飽飯不知道有沒有,所謂請律師,大多是無償代理,而且還是刑訴案子,自有檢察廳去管,律師師出無名。

“吳予培。”寶莉笑答。

果然。唐競心道,輕聲罵了一句:“那假道學,欺世盜名。”

寶莉聽不懂這句中國話,卻也猜到一個大概的意思。

“唐,”她溫言勸他,“你若願意,你也可以。”

唐競語塞,忽然明白自己為什麽對吳予培百般看不順眼。欺世盜名,抑或是救世濟民,吳予培都可以選,他卻不能。他的今日是誰人給的,便要為誰人服務,欠債還錢,便是這幫中的道理。

而他與寶莉,大約也只有她想要錦楓裏內幕的時候,才會有片刻的交集。

想到此處,唐競覺得甚是無味,又寒暄幾句便挂斷了。

也是巧,才剛放下聽筒不久,女秘書接進一通電話。

唐競接聽,恰是錦楓裏打來,喬士京對他說,今夜張帥在會樂裏雪芳擺酒,要他也去作陪。

“請的什麽人?”唐競免不了問一句。

“穆先生。”喬士京回答。

這位穆先生名喚穆骁陽,為幫中“悟”字輩門生,比張林海晚着一輩,可如今滬上青幫老頭子之下,除去張帥,也就是他了。

不必多說,唐競便知是不能推脫的場合,即刻應下。

放下電話,他才想起謝力還在雪芳,這一日忙起來,忘記去接,謝力也不來催,一定是樂不思蜀了。

唐競不禁自嘲,這才是他該做的差事,同吳予培比起來,一個是天上明月,一個是地下溝渠,與其勉強,不如随波逐流罷。

入夜,又是在會樂裏。

喬士京先到一步,已經張羅了酒水菜色。謝力也被安排在座上,當然是因為安良堂司徒先生的面子。唐競看他仍舊一臉酡紅,與昨夜那個女人難分難舍,像是還宿醉未醒,倒有些後悔将他帶來這裏。銷金蝕骨的例子,他也是看得太多了。最近的一個,便是周子勳。

等了不久,穆骁陽就到了。

聽見外面聽差稱呼“穆先生”,唐競與喬士京一道迎出去。

兩人走到院中,穆骁陽才剛下車進門,身後只有一名司機,連随從也沒帶,身上一襲灰色派利斯長衫,袖口翻出一道月白,手裏拿一柄烏木白紙的折扇,看起來倒像是個教書先生,見了唐競與喬士京也是十分客氣。

尤其是對唐競,兩人每回見面,唐競都依幫中規矩稱他“爺叔”,他總是不許,今日還是如此,說唐競好比張帥的養子,而他比張帥晚着一輩,叫他“爺叔”便是亂了輩分。

都知道張林海最計較這些,但穆骁陽願意這般相讓,卻也是難得。唐競不禁嘆服,早聽聞此人行事圓熟,果然連這些細枝末節也不會出錯。除此之外,還有另種傳說,這位穆先生眼光毒辣,無論你是什麽人,只消給他看上一眼,就知道你求的是什麽,又值不值這個價錢。而穆先生又是寬容的,不管你值不值,總歸會給點什麽,只當多個朋友。對此,唐競總是好奇,不曉得在穆骁陽眼中,他求的是什麽,又值得別人付出多少代價。

錦楓裏的張帥自是姍姍來遲的,外面汽車喇叭一響,一衆人等又趕出去接。

穆骁陽見着張林海,帶笑寒暄:“聽說周小姐已經回來了?大公子什麽時候學成歸國請我們吃喜酒啊?

“明年吧。”張林海只答了這一句,顯然不想再提。

穆骁陽多伶俐,笑說:“那我這裏一份大禮要先準備好。”這回事便就此揭過了。

待到坐下吃酒,臺面上談的都是生意,只是從前的煙館妓院,如今已經換做銀行、紗廠、船舶公司,連同這兩個街頭混上來的青幫門徒也俨然化身成為金融家與實業家的模樣。

穆骁陽為人謙遜,并不自誇什麽。張林海卻是有些吹噓的意思,處處要壓過對方的一頭。

那些産業大多由唐競經手,他這人記性好,聽張帥號稱手中三十萬枚紗錠,便知道是已經把周家的寶益紗廠計算在內了。不過也對,只要周子兮好生生活過這十個月,待到完婚之後,周氏紗廠的紗錠便是他張帥的紗錠了。兩相加起來,确是三十萬,只會多,不會少。

酒過三巡,又有聽差進來,湊在唐競耳邊說外邊有電話找他。

唐競告辭出去,一時微蹙了眉頭,心想莫非又是那個周子兮,自己這是犯了何方太歲,攤上這麽樁差事,竟像是新添了個孩子。

等走到廳外,才知找他的不是電話,而是錦玲。

唐競有些意外,不知這雪芳的紅牌找自己何事。他們兩人之間的交集不過就是那朱斯年三不五時的調侃,說此地的女人,唯錦玲可入唐競的眼。

錦玲卻也不語,将唐競讓進一間廂房,方才開口:“昨天晚上我那裏有客,等借口出來,你已經走了。”

“有事找我?”唐競愈加疑惑,他只知道錦玲姓蘇,湖州人,不過十八九歲模樣,不似堂子裏別的女人喜歡踩西洋高跟,總穿一雙平底繡花鞋,纖纖弱質,很受文人追捧。

“是有一件事求唐律師。”錦玲開口,倒是有些為難的樣子。

“你說吧。”不過幾句話,唐競已是催促的意思。

錦玲見他不耐煩,只得竹筒倒豆:“這個禮拜天,可不可以點我出堂差?”

唐競聽得笑出來,平素有人點名要她,她還得拿喬三分,今天怎麽落到開口攬生意的地步?

錦玲看他笑,連忙辯解:“不必給我銀錢,堂子裏的份例我也自己想辦法,只要打電話過來點我名字出堂差即可。”

“你這是什麽意思?莫非是要逃出去?”唐競看着她,眼神玩味,不知這女人是真傻還是假傻。這會樂裏其實都是錦楓裏的産業,說穿了也就是雪芳的房東與庇護,而他與錦楓裏的關系,她應該是知道的。

“不是不是。”錦玲也笑,倒好像逃跑是天大的笑話,分毫不似作假。

“那是要做什麽?”唐競不禁好奇。

“我……”錦玲嗫嚅,“想去試個戲。”

“試戲?”這事由唐競倒是完全不曾料到,看眼前這女人一副溫柔眉眼,淡淡妝,天然樣,不知能做什麽戲。

錦玲面子上有些赭色,這樣子在堂子裏亦是少有:“我在報上看見明星公司聘演員,想去試一試。”

唐競更加意外,又有些不解:“你總有個相好的吧,為什麽找我?”

錦玲倒也坦率,垂目笑答:“就是因為唐律師看不上我們這樣的人。”

唐競恍然,若是找了相好的,便是要行那回事的,找他卻是不用,只需自己交了份例即可。

“行了,你去吧。” 他對錦玲道。

“那禮拜天?”錦玲擡頭望着他,眼神中有疑惑亦有期待。

“等我電話。”唐競回答,不為別的,只是突然有些感觸,原來在這溝渠之中也有人将他當作明月的。

席散之後,穆骁陽還是講規矩,要送張林海先走。

“你自己快走吧,”張林海卻是轟他,半真半假地笑罵,“多少年兄弟,別跟我來這一套。我今夜就宿在這裏了,哪裏像你,家裏姨太太多得擺不平。”

穆骁陽只好笑,拱手告辭。

待得穆先生離開,張帥卻也是要走,畢竟年紀擺在這裏,他已很少在外留宿。

喬士京于是出去叫司機,張林海與唐競二人走到院中,忽然道:“他在幫中排行差我一輩,如今處處與我相争,也不想想當初還不是我救了他一命。”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穆骁陽,唐競不便插話,只是聽着。

張林海又搖頭輕嘆:“說到底還是小輩不中用啊。”

唐競只是笑了笑,知道這話他還是接不上。

張帥膝下一兒一女,名喚頌堯與頌婷。

張頌婷早已經出嫁,孩子也生了一個,只是煙和賭都沾,女婿邵良生亦不中用,在錦楓裏混着,讨口閑飯吃。

張頌堯與唐競一般年紀,留洋讀書接連換了幾所大學,文憑卻始終不曾拿到。

想到那兩個冤家,張林海心中郁悶,嘴上愈加沒完,轉頭看着唐競,哼一聲道:“你笑什麽笑?是不是還那句話,你不改姓?”

唐競于是收了笑,謙恭地說:“那時候小,不懂事。”

“那現在呢?”張林海忽然停下腳步看着他。

“現在大了,您怎麽對我,我心裏都明白。”唐競回答。

張林海還是那樣看着他,恰好喬士京走進來,見這架勢倒有些瑟縮,不知又有誰觸了張帥的逆鱗。唐競卻是心裏有數,并無畏懼。

果然,張林海只是輕哼了聲,搖頭笑了:“我有時候也是記挂着惠如,她是女人中少有的俠義。總算你争氣,她泉下有知,看到了也會高興。”

慧如。

唐慧如。

唐競一怔,停在原地。已許久沒有人提過他母親的名字,此時聽起來竟有些陌生。

他不曉得自己是怎麽來的,只知道母親當年是書寓裏的清倌人,十五六就能彈一手好琵琶。憑着那樣的才貌,怎麽說也能紅上幾年,卻不知為什麽竟生了個孩子出來。書寓裏自然是留不住了,所幸張林海買了她,連帶唐競這個拖油瓶,一同養在一處名叫淳園的外宅裏。母親在那裏呆了總有七八年功夫,最後死于一場幫派火拼,是為了替張林海擋槍,走的時候不過二十來歲。

那一粒子彈從她腹部射進去,卻沒能穿透軀幹,留在身體裏,叫她殘喘了許久。也是虧得這殘喘,讓她有時間把身後放不下的事情全都安排好。

唐競還記得淳園裏那張大銅床,母親躺在上面,拉着張林海,把他的手硬塞過去。

“你要給他讀書。”她對張帥講。

不對,那個時候,老頭子還在臺前,張林海尚不是張帥,也非錦楓裏的主事,只是個手段狠辣的後起之秀,在租界開着賭館與雞場,在蘇州河上運着煙土,手裏的錢越來越多,手下的門徒也越來越多。

“你要給他讀書。”總之,唐慧如這樣講,也許是因為傷痛,幾個字說得咬牙切齒,一只手緊抓着張林海的腕,點過桃紅蔻丹的長指甲深深掐進男人的皮膚裏,“我唐慧如的兒子以後是要做大律師的,鉑金墨水筆,琺琅懷表,西裝皮鞋,汽車當腳……”最後的時光,她仍舊在說那幾句話。

唐競記得自己當時七歲多,也該是懂事的年紀了,卻不知為什麽一點眼淚都沒有。他只是木然立在那裏,覺得眼前所見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母親中槍是假,這荒唐的希冀更是假的。相比大律師,他更可能成為一個街頭混混,或者善良一點,做個普通的販夫走卒。

直到最後,他都沒有哭。反倒是張林海動了感情,反反複複拍着唐慧如的手背,鄭重應下。

之後的十數年,外面總有些傳聞,說張帥年紀輕的時候耽于玩樂傷了身體,男女那回事早就力不從心。他得罪的人頗多,所以這傳聞是真是假尚不可知,但有件事确是擺在明面上的。這些年,他姨太太與外室也沒有少納,膝下的孩子卻還是老早鄉下原配夫人所生的那兩個,其後再無所出。

也算是恪守諾言,張林海一直供着唐競讀書,自小便是與張頌堯一同上學,後來又一同留洋。但與其說兩人是同窗,還不如說唐競是這位張少爺的伴讀,頌堯的功課便是他的功課,頌堯的文章便是他的文章,只可惜升學升到後面,到了洋人的大學裏,這伴讀也不管用了。

去歲,唐競畢業回上海的時候,張頌堯也跟着一起回來過,甚至還拿着唐競的文憑當作是自己的出去招搖,結果被國民政府的高官當面戳破,險些闖下大禍,最後還是賣張林海的面子,才揭過不提。事情好不容易解決,張林海一氣之下便又将這獨長子遠遠送了出去。

唐競有時候想,這大約也是自己在張林海身邊總有一席之地的重要原因。如果張帥有個得力的兒子,很多事情就會不一樣了。

此時,轎車已經開到門口,張林海與喬士京出門上車。

送走了他們,唐競才帶了謝力一同離開。

臨走,他看見錦玲從檐下經過,大約是要會客,她已經換了一身衣服,腳上卻還是方才那雙繡花緞鞋。

唐競這才想起來,這樣子的鞋,母親也曾穿過。他忽然覺得,書寓裏的女人都有些相像。她們并非不聰明,卻總是不知道逃出去,又或者恰恰是因為太聰明了,料到無處可去,所以才不逃。

而他,其實也是一樣的。

孤島餘生 3.1

自那日從雪芳出來,又去錦楓裏見識過一場,謝力便對唐競說,他不打算回美國去了。

“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他這樣對唐競感嘆。

這句話,唐競在美國時就聽他說過幾次。

說起謝力的身世,不知該算第一代還是第二代的移民。他七八歲上跟着母親從廣東出發去投奔在美國做勞工的父親,十來歲在血汗工廠做得怕了,便到唐人街混跡,苦頭也是吃了不少,總算人生得高大,腦筋也活絡,拜入安良堂似乎已是他當時最好的選擇。

此地其實也不是自己的地方,唐競很想提醒。但反過來想,這裏同樣算不得是洋人的地方。巡捕不可越界執法,租界當局若不是依靠幫派,怕是連一個盜匪都捉不到,在法租界犯事,跑到公共租界即可,再不濟便去華界。而幫派無有當局扶持,亦不可能發展到如此地步。與其說是自成一國,倒不如說是一個雜耍場,你方唱罷,他又登場。

唐競不知道雪芳的那對綠肥紅瘦與這個決定有多少關聯,也不甚關心。說穿了其實也是私心,他确實需要一個全然是他自己的人。這個人需與錦楓裏隔着那麽一層,但又懂得幫派規矩。謝力,正好。

他知張林海多疑,不願引發遐想,似乎是他豢養私兵,索性擺到臺面上,開口與張帥商量。

“這種事你來問我?”張林海卻這樣反問,覺得十分滑稽,“司徒先生那裏招呼打好,其餘你自己做主罷。”

于是,這邊廂一封越洋電報發過去,那邊回複,謝力便是留下了。

唐競将他安排在錦楓裏住下,與其他門徒一般無二。安良堂隸屬洪門,謝力不便改投青幫,但至少得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眨眼便是禮拜日,唐競如約點了蘇錦玲出堂差。

他電話打過去說明來意,雪芳的姆媽驚得半晌沒有反應,倒也沒敢多說什麽,放了錦玲出去。

一輛黃包車拉着蘇錦玲來到華懋飯店,唐競随即打發了跟着同來的聽差,另雇了車送她去明星公司。

等試戲回來已是傍晚,錦玲告訴唐競:“那邊都是體面人家出來的女學生,導演讓她們哭,一個個都哭不出來,對我來說就是太簡單了。”

唐競聽着這話,也是有些心酸的味道,但錦琳卻是挺得意,只是成功與否,尚且不知。兩人又聊了幾句,錦玲想起離開雪芳時姆媽那些腌臜言語,對唐競多少有些過意不去。

唐競卻是自嘲,像他這樣的人,哪裏在乎多這一兩樣罪名?但見錦玲淡淡笑着,便也足夠了。

随後幾日,滬上中西報紙盡是晴空丸案的消息。

先是檢查廳收斂屍體,立案調查,得到的結論近乎于滑稽——死者孫桂系慣行竊盜,時以販賣洋酒食物為名,在各輪船竊取財物。日輪晴空丸是日失竊金表一只,由水手藤間、城戶二人在孫身上搜出,正拟報案拘捕,孫畏罪圖逃,舉步倉徨,撞在船邊鐵器上,碰傷頭顱致死。

而後又是死者妻子具狀鳴冤,說出截然相反的另一個故事——伊夫孫桂,年四十九歲,系至該輪販售食物, 因索取欠資争執,遭兇毆致斃。經人報告水巡捕房,派員前往搜查,發覺日水手肇禍後,更希圖抛屍滅跡。其手段兇殘,行跡惡劣,令人發指。懇請予以援手,申雪冤情。

再後來便是華棧碼頭聯會、浦東同鄉會等各色組織呼籲查明真相,以平民憤,甚至有人聯想到年前日商紗廠大罷工中的犧牲者,一時間各種口誅筆伐可謂連篇累牍。

但其作用卻都不過如此,始終無有哪個真名實姓的目擊者出來說明真相,有的只是各種猜測與坊間傳聞。而那兩名涉案的日本水手,經領事館運作,以領事裁判權庇護為由,不日就要被解送出境了。

不知為什麽,唐競有些失望。

之前聽寶莉說,吳予培已接下這案子,此時卻不見有何動作。他搞不懂那假道學究竟在做什麽,本以為只是沽名釣譽,如今看起來卻是連沽名釣譽的本事也沒有。

又一日中午,唐競出了寫字間,在哈同大樓下面看到吳予培被記者攔在路上。

一半好事,一半好奇,他駕車跟過去,探身搖下車窗,朝上街沿喊一聲:“吳律師,吃飯啦。”

吳予培回頭看見他,先是一怔。唐競總覺得那神色中多少有些厭惡的成分,但許是實在被記者追得不勝其煩,吳律師終于還是拉開車門,上了他的車子,任憑記者在外面拍打車身。

這一下,輪到唐競意外。他加速向前開了一段路,才問吳予培:“你要去哪裏?”

吳予培面無表情,反過來問他:“不是說吃飯麽?”

唐競笑起來,頓覺此人其實也不是那麽無味的。

他于是将吳予培帶到一處白俄開的西餐館,以免交換口水。兩人各自點了一份簡餐,面對面坐下。

一邊吃,一邊沒話找話講,比如何處念的書,又曾在哪裏高就過。

其實,這租界中正經留洋回來的華人律師統共就那麽幾個,彼此的底細早就清楚。

吳予培知道唐競身後是青幫,唐競也知道吳予培出身書香門第,曾在滬上法政大學就讀,後來拿到法蘭西一等獎學金,去往巴黎一路讀到博士,畢業後考取法國律師執照,又曾在法蘭西銀行供職,可謂身家清白,光宗耀祖。但看其履歷,應當也是對商業法更加熟悉,眼下這樁刑事案子本不是他的專長。

就這麽繞着圈子聊了許久,等到一頓飯吃得差不多,唐競才忍不住問:“适才的記者是為了晴空丸的案子而來?”

吳予培點頭,苦笑道:“這是公訴案子,我其實也是無權辦理的狀态,不過是以律師身份代表家屬與各處交涉,眼下遇到的都是拖延的态度,我可說的只有無可奉告四個字。”

“怎麽會呢?”唐競不解,“這案子外面傳聞多得很,吳律師大可以現成拿來做文章啊。”

他知道吳予培已經投入大量精力,其實當務之急便是趁着此案走紅,唱唱民族大義的高調,把握住這賺取名聲的大好機會。而有了名聲,諸如商會法律顧問之類的聘書便會如雪片般飛來。這本來是朱斯年的領域,但朱律師畢竟已經上了些年紀,又是個愛玩兒的,花在妓院、舞廳、跑馬場的時間比在事務所裏的多,總要有個後起之秀,繼承那商會大律師的第一把交椅。

不想吳予培卻道:“我是律師,不是文人,沒有證據支撐的話,不可說。”

“那你打算怎麽辦?就看着日本人将嫌犯解送出境?”唐競覺得此人實在迂得可愛,又有些怒其不争,心想難道不要名聲,就可以換來真相嗎?

吳予培低頭對着盤中刀叉,卻是笑了:“所以,今日與唐律師一道吃飯。”

“什麽意思?”唐競不懂。

“就是有事相求的意思。”吳予培又道。

唐競失笑,本以為是自己調戲了人家,強拉來吃飯,卻原來是這假道學存心等着他呢。

吳予培倒是無所謂他如何反應,仍舊娓娓說下去:“這幾日,我與華萊士小姐幾次去往華棧碼頭,已經查明孫桂妻子訴狀中的說法确系傳聞,但也知道有兩個出處。”

“哪兩個?”唐競其實已有所感,只是裝作不懂。

吳予培回答:“水巡捕房與菜市街同人會。”

話到這裏,已是通透。這兩處都是青幫的勢力,他要求唐競相助。

片刻的靜默之後,唐競反問:“吳律師怎麽就看出來我幫得上忙呢?”

吳予培笑了笑,倒也坦率:“其實,是華萊士小姐相信你。”

唐競心中一動,卻仍不表态,只舉手叫過西仆結賬。吳予培要與他分賬,他不齒,丢下鈔票,揚長而去。

回事務所的一路上,唐競都在想,不是在想晴空丸上死去的孫桂,而是在想明月與溝渠。

還未等他曾想出個所以,就已踏進寫字間,女秘書遞過來一紙電話留言,是聖安穆女中的校監女士打來,請他過去傾談周子兮小姐學業事宜。

唐競看着,禁不住笑出來,這都是怎麽了?不知道他是流氓麽?一個兩個都指望他做這些稀奇的事情。

門外兩個幫辦走過去,看見他拿着便箋笑,好似見了鬼。

但吳予培可以置之不理,周子兮卻是他的責任。

不多時,唐競已經坐在聖安穆的校監室內,手中是周子兮的記分冊。

“你在美國七年,英文得丁等?”他甚是無語。

周子兮垂目立在一旁回答:“考的是喬叟與莎士比亞,在美國七十年也沒有用。”

似乎很有道理,唐競一時不知再說什麽。

“我已經盡力。”周子兮又說了一句。

校監板着一張面孔看着他們倆,哪怕聽不懂中國話,也看得出這位監護人養而不教,于是不帶髒字地一通教訓,連同唐競一起罵進。

“我會同她好好談。”唐競聽過教誨,向校監保證。

出了校監室,兩人走在校園裏。唐競自覺不便去女學生的宿舍,将周子兮帶到他停車的地方。

他尚在考慮如何規勸,周子兮已經開了車門,坐進後排,拿了車內的報紙展開來讀。

“晴空丸案,你怎麽看?”她藏身在報紙後面問。

唐競意外,沒想到她在此處也會聽到這官司。他一把抽走她手中的報紙,答:“與我無關,也與你無關。”

周子兮倒也不勉強,即刻換了一個有關的話題:“校監說再多幾個丁等便可除名出校。”分明是該擔憂的一句話,她的語氣卻是慶幸。

“你放心,學費已交到明年六月底。”唐競幹脆打消她這個念頭。

“要是當真開除,你又待如何?”周子兮卻是不信,“拔出手槍拍在校監的寫字臺上?”

唐競嘆氣,簡直不想再說什麽。

周子兮卻還要追問:“喂,你有沒有槍?”

“沒有。”他騙她,雖說他是錦楓裏唯一背景清白的好人,但汽車手套箱裏總還是裝着一把勃朗寧。

“你們不是都有槍嗎?謝力都有。”周子兮當然不信。

唐競不與她啰嗦,努力回憶自己念書時受到過何種鼓勵,似乎只有母親所說的鉑金墨水筆,琺琅懷表,西裝皮鞋,汽車當腳。這番話擱在周子兮身上,顯然不合時宜。

“我說個故事給你聽。”他想了良久,終于道。

“講。”周子兮裝作不感興趣,但聽一聽也無妨的樣子。

“從前有個小孩……”他剛開頭。

“就是你吧?”她已經猜到。

唐競尴尬,只得換了一套說辭,勉強繼續:“有一年冬天極冷,旁人都回去過聖誕節,宿舍裏只餘他一個。”

“說下去,說下去!”周子兮鼓勵,是打算聽鬼故事的架勢。

唐競卻令她失望:“舍監于是欺負他,停了暖氣。他凍得不行,為了取暖,便把書本與筆記統統擱在爐子裏燒掉。”

“然後呢?”她追問。

“放完假回來考試,他仍舊是第一名。”唐競說出結尾,自己也覺得甚是無力。

“果然是你。”她果然無動于衷。

唐競撫額,徹底放棄。

默了片刻,周子兮又開始看報紙。

他撥下報紙一角,溫聲問她:“究竟為什麽要這樣?”

“為什麽不這樣?”周子兮擡頭看着他。

唐競似有所悟,亦看着她。

她收了笑,對他道:“考到甲等又如何?難道拿來做嫁妝嗎?”

唐競心下一軟,想說句安慰的話卻又不能,只因這一問終是無解的。

他于是換一個話題,将周子兮方才的話題奉還原主:“晴空丸案你怎麽看?”

周子兮意外,卻還是即刻回答:“雙方的說辭都不可信。”

唐競本來未曾希冀能從她這裏聽到什麽了不起的高見,此時眼見着她雙眸亮起來,倒是有些意外。

“為什麽這麽說?”他問。

周子兮于是侃侃而談:“檢查廳的結論當是水巡捕房查問的結果,而查問對象定是晴空丸上的日本水手,自然抱着為涉案者開脫的心态,指責孫桂盜竊在先,試将事件描述為意外,以洗脫罪責。”

“那孫桂妻子的訴狀呢?”唐競又問。

“訴狀上的說法似乎更合乎于常情,”周子兮想了想,“但死者的妻子顯然并非是親歷者,那訴狀中‘兇毆致斃,希圖抛屍’的說法究竟從何而來?若能列明人證……”

唐競嘆服于她的邏輯,可見她還要繼續說下去,偏又一聲冷笑打斷:“難怪英文只得丁等,成日都在想什麽?”

“教員圖書室也有報紙。”周子兮對他扮一個鬼臉,意欲再說,卻見唐競低頭去看手表。

腦中又閃過相似的畫面,學校,汽車,男人擡腕去看手表。

“你快走吧。”她搶在前面,聲音變冷,疊起報紙丢回座位上,從他車裏下來。

唐競看着她,不知哪裏不對,又招惹了這位大小姐,卻突然冒出個念頭。

“你不是問考到甲等如何嗎?”他道,明知自己只是一時興起,也許下一秒就會後悔,還是忍不住說出來。

“如何?”周子兮反問。

“若你能得一個甲等,我帶你去華棧碼頭。”他承諾。

“Deal.”她冷冷回答,說完轉身就走,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但就在她離去的那一瞬,他已經如願看到她眼中的光。

孤島餘生 3.2

禮拜日一早,唐競實踐承諾,将周子兮接出女中。

只是有一件事,他未曾算好。這一天,他也答應了蘇錦玲,點她的名字出堂差。

于他意料之外,錦玲上回試戲成功,在明星公司一部新戲中得到一個小角色,演的便是一個妓女出身的姨太太,也算是本色表演。為着拍戲,接下去的一段時間裏,她時常需要外出。唐競送佛送到西,也就得繼續擔着這白日宣淫的虛名。

當然,若是還需拍夜場戲,便是夜以繼日。

于是,這一天,唐競在華懋飯店門口接下錦玲,打發走雪芳聽差的時候,周子兮正坐在馬路對面的汽車裏看着他們。

錦玲認得唐競的奧斯丁轎車,見車裏有人看她,便朝那裏福了一福,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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