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如平常一般淡淡笑着,并不介意旁人對她的眼色,是一種稍帶卑微的寵辱不驚。
這一場遭遇不過一刻功夫,卻叫唐競感覺略微的不妥。他并不介意別人說他每日召妓,可叫周子兮撞見,卻令他有種奇妙的負罪感,他不知道是為什麽。
在去往江邊的路上,他給自己找到一個理由。也許,在他的潛意識中,這兩種女人是不應該見面的。
哪怕在周子兮出嫁之後的某個時刻,不得不面對一兩位四馬路出身的姨太太,以張頌堯以往的品行來看,這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情。但不管怎麽說,至少在此時,她的世界應當非黑即白,無暇而透明。
“方才那個是誰?”周子兮打斷他的思緒。
“家中傭人。”唐競随口回答。
“呵,”周子兮揶揄,“你家傭人穿小鳳仙領子短襖與繡花緞鞋。”
“那你說她是什麽人?”唐競冷哼一聲,懶得再找理由,料定她這樣一個小姑娘沒有臉面對一個男人說出那兩個字來。
卻不曾想到周子兮會湊過來在他耳畔道:“她是不是……?你們是不是……?”
結果輪到他沒臉,方向盤一歪,差點撞到路邊的黃包車。
“坐好,”唐競罵了一句,“你從哪裏聽來這些?!”
“你當我什麽都不懂?”周子兮嗤之以鼻。
“你懂什麽?”唐競愈加嗤之以鼻。
周子兮不服,放話出來:“你盡管考我。”
唐競語塞,這可叫他怎麽考?
車開到渡口,遠遠便看見寶莉與吳予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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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競帶着周子兮下車,不等舉手招呼,那兩人已經走過來。吳予培照舊全副西裝打扮,寶莉卻是輕便,襯衫,布褲,袖口挽起,好不帥氣。
“還以為只我們兩個。”身邊的周子兮撇嘴說了一句。
唐競看她一眼,倒是有些不懂她這話究竟是何意,但眼前是寶莉對他笑着,其餘瑣碎也就暫時擱下不管了。
“我說過你也可以,只要你願意。”寶莉對他道。
唐競卻答:“我只是帶孩子郊游,順道遇見你們,同路一程。”
寶莉又笑,點頭接受這說辭。
周子兮卻冷嗤,大約是因為“孩子”兩個字。
唐競仍舊置之不理,大手一揮帶着一行人去坐船。
彼時的黃浦江尚未有春江輪渡,民間擺渡多是坐手搖橹船。他們今日卻有一支小汽輪,也是唐競早就安排下的。
雖已是夏末,但那天太陽甚好,唐競看吳予培的打扮,存心做壞,借口船艙內狹小,只讓兩位女士坐在裏面,拉吳予培到外面甲板上站着看江景。
不多時,吳予培便熱得脫掉外套,更抽出一方白手帕揩着額上的汗。
唐競瞧着他好笑,也望寶莉捉到這狼狽模樣,但往船艙裏看去,卻見兩位女士正促膝交談。周子兮似乎早已忘了方才的不悅,投契到認真的地步。
“在說什麽?”他過去問。
周子兮擡頭看他一眼,答:“才知道華萊士小姐是《大陸報》記者,我正問她對包辦婚姻怎麽看。”
果然,唐競心想,這丫頭确是能抓住一切機會。但就他對寶莉的了解,料定周子兮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那華萊士小姐如何回答?”他于是問。
周子兮看一眼寶莉,而後總結:“婚姻是父權社會的騙局一場。”神情似懂非懂,卻又深以為然。
唐競一笑置之,倒不擔心。他與寶莉約會過幾次,早知這女人根本就不相信結婚這回事,不管是自由的,還是不自由的,也足以自立去實踐。但如此觀念對英美婦女來說尚且是天方夜譚,更何況是周子兮。她這樣的女孩子總得找人結婚,不是這個,便是那個,哪怕抗争了這份婚約,還有一衆周氏宗親等着替她做主。
他索性背起法條,試圖了了她的妄念:“清末完成的第一次民法草案中明确寫着,‘結婚須由父母允許’,1925年第二次民法草案中也還是如此,‘家屬為婚姻、立嗣或出嗣者,須得家長同意’。”
卻不想吳予培熱得受不住,也趁機湊過來,開口便是火上澆油:“但是自由婚姻的觀念也已經有相當的影響,并且還有判例,比如1915年大理院在解釋相關法律問題時提出,婚姻須得當事人的同意。1922年1009號判例中亦有這樣一條解釋——婚姻需尊重當事人的意見,對于不同意的子女, 不能強制履行。”
唐競一時語塞,見周子兮幸災樂禍地看着他,簡直要吐血。
吳予培卻還沒完:“我認得一位鄭姓女律師,是我在巴黎念書時的前輩,她專門替女性打離婚官司,另在法政大學兼職授課,對包辦婚姻頗有見解,你若是有興趣,可以去聽聽她的講座。”說罷便拿出自己的名片,在背面空白處寫了鄭瑜女士的姓名與法政大學的地址上去。
周子兮連忙稱謝,一臉乖巧在旁看着吳予培寫字,又似有若無瞟一眼唐競。
唐競只想冷笑,心想那鄭瑜常以滬上第一女律師自居,卻恰好是他眼中另一個假道學,果然他慧眼識人沒有看錯,這女假道學竟與吳予培系師出同門。
不多時,汽輪靠岸。
吳予培與寶莉走在前面,唐競下了船,回身欲攙一把周子兮,卻見她還在看那張名片。
“就那麽好看?”他冷嘲。
周子兮不以為意,站在船上居高臨下打量他一番,道:“同為律師,仿佛還是吳先生看起來更像樣一點。”
唐競氣結,礙着吳予培就在前面不遠,壓低聲音反問:“他比我像?是因為臉比我白,還是因為近視眼?”
周子兮瞧着他笑而不答,只是收起名片,伸一只手過來扶在他臂膀上,輕捷地跳下船舷。
待四人棄船登岸,謝力已在此處侯了多時,一張長臉在陽光下曬得緋紅。此時的他已算是鮑德溫事務所的雇員,替唐競辦事,每月領薪。
這回來華棧碼頭,是謝力在此地第一趟出差辦事,倒是不負重望,安排得極其妥帖。
只是那菜市街同人會中盡是浦東十八間本地人,少有會講官話的,就算會一點也帶濃重口音,與謝力這個廣東佬雞同鴨講,越說越不明白。反倒是巡捕房與華棧碼頭管事的英國人倒還好溝通一些。
謝力于是先将四人帶到水巡捕房,青幫在滬上的老頭子本就是租界華探長出身,這捕房裏自然是幫派的天下,此處的值班巡長對錦楓裏來的人也是另眼相看。
寶莉與吳予培來碼頭數次,這還是第一次看到第一手的查問筆錄。她拿出照相機想要拍照,身旁一名西捕看見,意欲阻止,唐競已示意謝力塞鈔票過去。西捕于是笑納,轉身出去抽煙,只作不知。
然而再看這份筆錄,不過區區幾行字,其中所述也都與檢察廳的報告一致——“孫桂行竊被抓,畏罪逃亡,不慎自傷致死。”總之是輕描淡寫,得過且過。
正覺失望,吳予培伸手指出“報案人”一項,竟是空缺。
唐競已然會意,幾步走出去,叫了那巡長進來,問:“你們當夜登船,是因為接接到晴空丸上的船員報案?”
“不是,”巡長搖頭,見他們注意到筆錄中的疏漏,也不着慌,只是随口解釋,“那天夜裏是棧房的岸巡報告,當時匆忙,不曾記下報案人。”
“報告的是何事由?”唐競又問。
“說是晴空丸上私藏軍火。”巡長似乎也覺得有些滑稽。
“軍火?”吳予培意外。
“對,連藏在哪裏都說得有模有樣。”巡長說下去,倒像是起了興致。
“說是藏在哪兒了?”唐競便也跟着表示驚奇。
“火爐間,”巡長回答,“還說要防日本人湮滅證據抛入黃浦江,叫我們先調兩只劃子過去守在船頭船尾,再派人上船搜查。”
“敘述得如此詳細,那岸巡卻不曾記下報案人嗎?”吳予培蹙眉質疑。
巡長沉下臉搖頭,覺得此人甚是不給面子,揪住一點錯漏不放。
“都是小事,”唐競趕緊解圍,又看謝力一眼,示意給錢,“當日值班岸巡是哪一位?我們過去問一聲就知道了。”
巡長撓頭,還沒想出個所以,身後已有人道:“753號,嚴五。”
聲音細嫩,唐競回頭,果然見是周子兮探進頭來。
這丫頭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跑到外面去看牆上貼着的排班表,案發那天夜裏華棧碼頭的值班岸巡确是一個警號753名叫嚴五的華捕。
再看今日排班,那岸巡嚴五輪休,不在棧房。
唐競便向巡長打聽住址,也是巧,此人住在十八間菜市街上,恰好就是他們原定要去的地方。
孤島餘生 3.3
離開水巡捕房,謝力叫來幾輛黃包車,載着一行人去往菜市街。
周子兮與寶莉同乘一輛,唐競不肯跟別人擠,獨自乘一輛,後面跟着謝力和吳予培擠着坐第三輛。
彼時的浦東連一條官建的馬路都沒有,與江對岸西洋建築勾勒出的城市天際線截然不同。也只有碼頭附近熱鬧一些,河道密織,沿岸皆是棧房,間或有些個自發而成的市集。再遠處便是農田,一眼望去,似是漫無盡頭,只見野鳥撲翅騰空,飛向水霧浩茫的江面。
土路上沙塵飛楊,寶莉以絲巾裹發,戴上墨鏡。周子兮已長遠沒坐過黃包車,倒是覺得新鮮得很。唐競見她坐在車中東張西望,像是挺高興,也覺得這一程來得值了,只望她回去之後至少太平一陣,莫再惹事生非。
黃包車拉到菜市街,他們打聽到嚴家,一路摸過去。不想那嚴五卻不在,家中只一個老母,妻子帶着女兒在河埠頭洗衣服,聽見他們問起丈夫,答說大約是出去吃酒了。
一行人于是又去市集酒館,卻仍舊沒有找到嚴五。唐競索性做主,占了一張圓桌坐下,叫謝力先去請其餘相關人等過來問話。
謝力也是機靈,東拼西湊已粗粗篩出幾個人,只是那傳聞最初的源頭還未可知。待他領命去了,餘下四人點了茶水,坐下靜候。
此處離浦江仍舊不遠,聽得到碼頭過往船只鳴響的汽笛,尤其是那些巨輪發出聲音,低沉而悠遠,恍若渡盡萬裏,穿越時光。
聽着那鳴笛聲,唐競卻又想到一個問題。
“你是哪裏人?”他問吳予培。
“江蘇宜興。”吳予培回答。
唐競便笑,說此地方言不同,他們大約要找個翻譯,就好像謝力,找了個常年跑船會講官話的本地水手,才不至于聽不懂。
“我聽得懂啊,”周子兮卻道,“幼時住在上海,家中許多浦東來的傭人,專門照顧我的小大姐就是這十八間地方的人,同我一道背唐詩用的都是浦東方言。那時候,我總學她講話取笑她,不曾想到後來自己也染了那口音改不過來。家庭教師氣得要死,罰我們兩個立壁角。”
唐競失笑,想不到帶她來竟是這樣的無心插柳。他忍不住嘲諷這位英文得丁等的朋友:“那你可還會寫中國字?”
“你們問你們的,我保管全部記下來,你看我會不會寫中國字。”周子兮卻是不服。
唐競還要激她,旁邊吳予培已點頭說了聲:“也好。”随即從公文包中拿出一本筆記簿,交到周子兮手上。
唐競無語,心想這人還真是處處與他不對。
周子兮看唐競一眼,得意地接過去,翻到其中一頁,卻見上面畫了格子,有些空着,有些密密寫了字。她原以為只需記下證人姓名,以及說了什麽即可,這一看卻是一頭霧水。
“這是……?”她問得茫然,不知從何入手。
吳予培于是抽出一支墨水筆指點,細細解釋給她聽:“一名人證占一豎列,橫行是為時間。如此記錄,豎向便可串起事件始末,橫向……”
“就可看出不同證人對同一時間陳述不一的地方。”周子兮插嘴。
吳予培點頭,頓覺得這姑娘聰敏,一點就通。
“這辦法真好。”周子兮也是一臉崇拜地看着吳律師。
唐競旁觀卻是冷嗤,但凡讀過法科,每人都各有一套摘抄功夫。吳予培不過就是碰巧,在周子兮這一張白紙面前賣弄了一把。
可細想又有些心虛,這樣交叉對照證言的事,他自從畢業出來之後就不曾再做過,反倒是對交易所裏的那一套熟絡得很,只消買進賣出,偌大一份産業在他手中都可化整為零,乾坤挪移。
他又想起周子兮說的那句話:同為律師,吳先生比你像樣。
乍聽,是不服。再想,卻也有其道理。
說話間,謝力已經陸續帶了人進來,其中有與孫桂一樣的商販,也有菜市街上的混混,還有碼頭扛包的小工,甚至管理棧房的英國人,以及老早跑碼頭如今開着這一家小酒館的老板。
唐競抽了個空低聲問謝力:“裏面可有青幫門徒?”
“有。”謝力回答。
“你覺得有沒有人叫他們緘口?”他又問。
謝力搖頭。
唐競也是納罕,眼下各大報紙都在召集目擊者,卻始終沒有一個像樣的人證出來講話。吳予培之所以找他幫忙,就是因為覺得其中或許有幫派阻撓,但現在看起來卻又不像。
吳予培與寶莉輪番發問,唐競只是喝茶,在一邊旁觀,見這兩人一個是從記者的角度,另一個卻是律師的思路,兩相對照倒也十分有趣。
再看周子兮,正趴在桌上奮筆疾書,倒還真是會寫中國字,只是半文半白,間或有英文亂入。細讀之下,便發覺她漏了幾處,他未出聲,只是伸手點了點。
周子兮頓時一頭汗,以為自己闖禍。唐競看着又是冷笑,指着那幾個地方,在她耳邊輕聲重複一遍,就連并不太懂的方言也學着複述。
周子兮感激一笑,趕忙記下,對他倒也是刮目相看。
唐競并不多說什麽,心道,無他,只是記性好。
等所有人證問完,早已是午後了,還是謝力的肚子咕嚕嚕叫起來,聲音大到隔壁桌都能聽見,其餘四人才發現自己也已饑腸辘辘。
于是,他們叫了幾樣點心,又差跑堂去同一條街上的面店買奧竈面過來,充作午飯。雖然食具粗陋,吃得卻是風卷殘雲。
唐競十分愛看寶莉用筷子,若不是金發碧眼,簡直不敢相信是個外國人。寶莉說這是經由一位國學大師指點,她已練了許久。唐競卻非要批評她姿勢不對,中指應該在兩根筷子中間充當樞軸,才能将效用發揮到最大。寶莉照他說的試了幾次,始終不得要領。他作勢嘆氣,手把着手糾正,很是吃了一口豆腐。這邊兩人手指還纏着,那邊周子兮已是一臉的不齒。唐競只當沒看見,根本不理會。
而吳予培超然出世,一邊吃一邊還在翻閱周子兮所做的記錄,将方才衆人的敘述過了一遍,越看卻越是蹙眉。
唐競其實已經猜到他怎麽想,這些人所說有互相印證的地方,也有互相矛盾之處,若是拿到法庭上,可以被指摘的漏洞實在太多了。
他看着吳予培左思右想,只覺磨蹭得難過,一把拿過那筆記,取筆劃去上面的字跡。
“哎!你幹什麽?!”周子兮見他将自己的一腔心血劃得面目全非,不禁驚呼。
但唐競卻連看都不看她,繼續執筆劃着,一邊劃一邊解釋:“此事發酵太久,每個人的證言都或許有親眼所見的部分,有道聽途說的部分,也有臆想的部分……”
周子兮仍舊怒目,還在心疼自己寫的那許多字。
寶莉卻已然會意,點頭說:“到了今天,講述這個故事已是一種群體行為。”
唐競聞言甚是滿意,這才是自己中意的女人。
卻不想身邊吳予培也跟着恍然大悟:“所以,我們只能留下确為親眼所見的部分……”說罷,就湊過來跟他一起劃。
這份心有靈犀卻叫唐競甚覺怪異,趕緊将筆記扔在桌上,又往旁邊讓了讓,心道,誰跟你是“我們”?
既然有吳予培做那文字功夫,唐競便安心吃面。等他一碗面吃完,吳予培這邊的證言也已厘清。
菜市街衆人并非不願站出來作證,反而是目擊者衆多,卻都只看到案發那一天的某一時刻。
下午二時,同行小販甲看見孫桂登上晴空丸售賣雜食。孫桂與甲交談,稱丸上水手藤間前日賒欠食物款項,是日意欲讨回。
二時半,碼頭小工乙在丸上做工,見孫桂在甲板上與一日本水手(三十餘歲,蓄須,疑為涉案人藤間)口角。該水手将孫桂挾入艙內,當時又有數人聞聲聚集,朝舷窗內張望,卻被船上另一水手(二十餘歲,疑為另一涉案人城戶)驅散。
三時許,另一小工丙看見兩名日本水手(疑為藤間與城戶)将孫桂從艙房內拖出,頭上包裹麻袋,四肢被縛,推至下層火爐間。丙知火爐間內酷熱,恐孫桂有難,情急下船至菜市街告知酒館老板丁。丁略通英文,即刻至棧房管理處央告碼頭鬼(棧房管理英國人)上船詢問。
四時許,碼頭鬼上船詢問,得到船方答複,只是瑣事糾紛,業已放走孫桂,并打開火爐間讓其查看。丁見其中确實只有一堆煤塊,才與棧房管理一同離開。
六時許,日落,甲乙丙三人先後至菜市街,各自一部分的所見通過路人之口傳播交換。
七時,甲返家途中遇到孫桂妻子,得知孫桂并未回家,聯想到菜市街傳聞,便至碼頭岸巡處報告。岸巡稱:涉及日輪,不敢擅自行動,需待巡長做主。
次日清晨六時,衆人返回碼頭做工,聽聞昨夜水巡捕房派員上船,日水手敘述,謂孫桂行竊自傷而死雲雲。
至此,從孫桂上船,到小販甲向岸巡報告,此間經過已經清楚。口角的起因也可大致推斷,但火爐間內究竟發生了什麽仍舊無人知曉。而且,那位岸巡接到的報案事由分明是日輪囚禁欺侮同胞,但上報至巡長處,卻成為私帶軍火,這其中又發生了什麽?
一時間,解答疑問的關鍵又回到了嚴五身上。
孤島餘生 4.1
嚴五是自己走進酒館來的,大約才剛在賭檔輸了錢,脾氣甚是暴躁。
老板念其巡捕身份,總是客氣相讓。嚴五卻是得隴望蜀,盯着讨酒喝。
唐競聽見他們對話,已知此人就是他們要找的那一個,便叫謝力過去請他。
“你是哪個?好像在碼頭見過。”嚴五問謝力,只當也是個遠道而來跑船的,倒是不介意結交一下。
然而謝力卻含糊不答,只回頭一指唐競,說:“我們先生有些事問你。”
嚴五朝那一桌望去,看見寶莉與吳予培,仿佛也在碼頭見過。他有些警覺,坐在原地不動。
唐競見狀已走了過去,問酒館老板樓上可有清靜些的地方,他要請嚴巡捕吃酒。
老板自然說有,請他們到二樓一個小間,連那嚴五也被謝力擄了上來,按在一把榆木椅子上。
“你們是什麽人?要問我什麽事情?”嚴五看着這一夥奇詭的組合,一個洋婆子,一個女學生,一個白面書生,一個打手,還有一個難以形容,既似書生,又好像打手。
“你自然知道是什麽事。”唐競訛他一句,又扔過一支煙,示意謝力替他點上。
“記者?”嚴五吸一口香煙,将信将疑。他已經看見寶莉手中有一臺照相機,但其餘幾人又不太像。
“我們來是為了晴空丸的案子,有些問題要問你。”旁邊吳予培忍不住開口。
唐競來不及阻止,冷嗤一聲搖頭。
果然,嚴五聽見晴空丸幾個字起身就要走,口中念叨:“我沒有什麽要說的,我只是小小一個岸巡,我什麽都不知道。”
謝力眼疾手快,又将他擄回來按下。
嚴五喊起來:“我又能如何?我已經盡力了!”
唐競聞言心中一動,笑道:“的确,你也是聰明,要是說小販挨打,水巡捕房哪會興師動衆派人上船徹查,這私藏軍火的由頭想得實在是好。”
嚴五聽他這麽說,眼中倒是一亮,但很快又暗淡下去。
“還有,調兩只劃子守在船頭船尾,也是周道。”唐競繼續說下去。
“又有什麽用?”嚴五卻是苦笑,重重哼了一聲,“就算是替他收個全屍吧……”
“可你怎麽知道孫桂已經死在船上了呢?”唐競接着他問,似是極其平常的一句話。
嚴五驀然擡頭,正遇上唐競的目光,随即閃避,低頭抽煙,嘴裏還是反複那幾句話:“我不知道,我也都是聽說的,我一個小小岸巡又能做什麽……”
“嚴巡捕,”吳予培過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此案至今沒有一個直接目擊證人,日本領事打算把兩名涉案水手解送出境,要是當真那樣不了了之,就是對你我同胞生命權的藐視,對中國法律的踐踏……”
唐競最不要聽這種高調,正欲再說什麽,卻見寶莉從帆布包中取出一疊照片,一張一張滿鋪在八仙桌上。她并不看嚴五,似是在做她自己的事,與旁人全無幹系。
照片裏全都是她在救生局所攝孫桂的屍體,有髒污不堪的衣褲,有頭上的撞傷血,左右肋的淤青,以及手腳被繩索束縛的痕跡。雖是黑白照,左不過那幾個灰度,但孫桂的面目還是呈現出死人特有的顏色,臉上的表情定格于一個痛苦的時刻,口眼未閉。
周子兮何嘗見過這個,面色一時煞白。唐競怕她受不了,将她拉到一旁,卻見她不聲不響,只伸手捏着他衣袖。他感覺到她的指尖觸碰他手腕的皮膚,竟是有些異樣。
不料倒是嚴五先受不了了,将面前那幾張照片往遠處一推,怒斥:“你們給我看這些做什麽?!要不是我,他早被抛入黃浦江喂了魚。這事又不是我一人看見,憑什麽他們都一句話就脫了幹系?我也只是一個小小岸巡,做什麽都盯着我?上面都不管,我又能怎麽做?”
“上面不管?”唐競适時反問,此處似有蹊跷,畢竟檢察廳是立了案的。
嚴五看着他苦笑,亦反問:“那孫桂是被埋在煤堆下面悶死的,根本不是撞死的,要是想查會查不出來嗎?”
此話一出,衆人都是一驚。
吳予培在旁立時求證:“孫桂被埋窒息而死,是你親眼所見?”
嚴五猛一搖頭:“是火爐間的生火華人告訴我的。”
“這生火華人叫什麽?”吳律師急急又問。
“北方人,四十來歲,姓名不知,”嚴五冷冷回答,“而且你們也不必去求證,那種人常年在日輪上做事,吃日本人的飯,什麽都不會說,否則何至于眼看着日本人行兇?”
“登船搜查時,你也在場?”唐競卻是和緩了聲音。
嚴五點頭。
“那時孫桂在哪裏?什麽樣子?”唐競繼續。
“仍在火爐間內,煤堆被反動過,他一身煤污。”嚴五喃喃,目光落到桌上一張照片,孫桂衣褲上的髒污痕跡,恰是印證。
“嚴巡捕,”吳予培在他面前坐下,正視他道,“你可願意為此案做證?”
嚴五卻是苦笑:“檢查廳的意思你們也都看到了,千萬不要當我是證人,就算把我今天說的話傳出去,我也不會承認。”
吳予培氣憤,正要再說什麽,唐競已然開口。
他看着嚴五問:“若是錦楓裏張帥要你說呢?”
謝力聞言,驚得望向唐競。其中的意思,唐競自然都懂,卻還是微點了頭,以示他心裏有數。
再乘坐汽輪返回浦西,已是薄暮時分,吳予培的筆記簿中已經錄下岸巡嚴五的所有口供。他也是心急,人還坐在船艙裏,便就着昏暗的煤油燈光謄寫整理。周子兮作為一部分記錄的作者,亦湊在一旁幫忙。
謝力還在為唐競的那一句話擔心,總想找他問個究竟。無奈一路上唐競都在甲板上與寶莉講話,意态甚是親密,旁人根本插不進嘴去。
“為了個女人,鬧到被大佬收皮。”謝力輕罵一句,可轉念又笑,心想自己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船靠對岸,天已經黑下來。
謝力會看眼色,主動請辭離開。吳予培滿腦子想着訴狀怎麽寫,形如失魂落魄。唐競招手叫一輛黃包車過來,意欲将此人打包送走。吳予培倒也沒有意見,只是臨走又跑到寶莉身邊去講話。
唐競看得不耐煩,催那車夫快走。待那輛黃包車帶着吳律師絕塵而去,他才問寶莉:“吳方才對你說什麽?”
“他關照我,今天所得的那些需緩一緩再見報,”寶莉回答,“他要書寫訴狀,提交檢察廳重開屍檢,如果在結果出來之前公布細節,恐怕會有意外。”
“那你怎麽回答?”唐競又問。
“我說我知道,唐已同我說過了。”寶莉對他笑。
唐競這才氣順,兩人在船上都已經商議好,暫且随便吳予培那厮怎麽折騰吧。
可他說要送她,寶莉卻一笑搖頭,越過他的肩看了一眼。唐競回身,便見路邊車裏周子兮正趴在窗口望着他們倆。
他知道寶莉最難說服,無奈道別,回到車上,在反光鏡中看一眼後排位子上的周子兮,心想要不是你,我今夜必有好事。
而那鏡中的周子兮亦看着他道:“返校遲到,操行便要記丁等。”
唐競無語,看一眼手表,還真是這樣。他即刻發動汽車,朝聖安穆女校趕去。
“我可不可以坐你旁邊?”周子兮在後面問。
“不可以。”唐競回答,左右穿梭鑽出碼頭附近的人流車陣,已經開到了最高速度。
周子兮倒也無所謂,又如上次一樣将下巴擱在駕駛位的椅背上,呼吸似有若無,掃過他的頸側。
“沒話講就坐好。”唐競關照。
她像是根本沒聽見,忽然看着他道:“做好人的感覺是不是很不錯?”
“好人是什麽東西?”他冷笑。
她卻已換了話題,又問:“你說華萊士小姐喜歡你還是喜歡吳先生多一點?”
“與你有關系?”他照舊回避。
于是她話題再換:“要不是為了跟吳先生別苗頭,你會不會去做這件事?”
唐競緘口不語,是不想繼續這對話,也是因為不知如何回答。他發現自己還真不知道,如果不是吳予培插進一腳,他會不會冒險去做計劃中的這件事。而更加叫他意外的是,這一切竟然讓周子兮看破了。
餘下的路途,唐競始終沉默,周子兮又趴在窗邊看着街景。
車開到女中門外,果然已過了返校時間。唐競按鈴,喚門房來開大門。
兩人站在鐵門外樹影婆娑的黑暗裏,聽着鑰匙叮叮響着,越來越近。
“我收回那句話。”周子兮忽然又道。
“哪一句?”唐競問。其實,他已猜到。
“身為律師,吳先生比你像樣。”果然,她這樣回答。
唐競冷笑,心想,何至于要一個小孩子來替他正名?莫不是還等着他道聲謝吧。
“但今日的事,”周子兮繼續說下去,“離了你,或者離了吳先生,都做不成。”
唐競無有反駁。他承認,吳予培這人的确是迂了些,但也不是一無是處。只是這事心裏想想就算了,大可不必張口說出來。
門房已到近前了,嘩啦啦将鐵門打開。
周子兮邁出幾步,卻又回頭。她看着唐競問:“我可不可以不進去?”
莫名地,唐競想起周公館那一架升降機裏的雙眼,似有一時的恍惚,但最後還是說:“不行。”
僅一瞬,她又開玩笑,還是像上次一樣與他讨價還價:“我想去弘道。”
“沒得商量。”他搖頭,亦帶着些笑。
“Fine!”她高傲地應了一聲,跟着門房走進去,沒有再回頭。
鐵門落鎖,唐競駕車離開。轉過一個彎,仍舊是女校的鑄鐵圍欄,遠遠望去便看見其中的建築透出暖色的燈光,有一隊女學生正沿着窗後的長廊走過去,身上皆是校服,一色式樣無有腰身的斜襟白裙。
唐競知道周子兮并不在其中,卻還是忽然想起他們初見的時刻,她亦是穿白色,高傲地看着他,而後又是她抱膝縮在升降機裏面,以及再後來她裹着他外套的樣子。
他發現這些念頭來得無稽,卻又揮之不去。不過還好,總有些別的細節等着他發掘,以他身為一名獄卒的直覺。
離開聖安穆,唐競本該回華懋飯店,汽車在街上轉着,卻又駛向了周公館。經過公館門口,他并沒有停留,先拐彎再過一個路口,便看見“麥德琳西點房”的招牌就在右前方路邊。霓虹字已經熄滅,有個白俄男子正在上門板,看着像是店主。
唐競靠街邊停下,從車裏出來與那男子攀談,說是要訂蛋糕,要求還挺多。
男子只會講簡單幾句中國話,聽不懂這麽些要求,便要他稍等,朝裏面喚了一聲:“菊芬!”
不多時,就有一個白淨微胖的女人從裏間出來,二十幾歲模樣,和氣幹練,幾句話問清唐競的要求,拿出紙筆記下。
“老板娘聽口音是浦東人啊?”唐競似是随口問一聲。
“是啊,十八間那邊的,從小就出